黎明時,雨簾遮天,朦朦朧朧。
街巷上倒并不如往日清晨那般喧鬧,畢竟是雨天,行人稀少。
不過,卻也并非全無人跡,畢竟如今這世道,就算是這國都之所,也總少不了生計艱難之輩。
一日不勞,或許,這一整日,一家老小便得餓著肚子。
所以便是明知雨天,恐怕難尋生意,卻也還是有許多人早早的便出門,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而早早出門,不管如何,便是活計怕是不多,也總得出去碰碰運氣。
自從回京之后,墨白出門其實并不多。
此刻,他正挑開車簾,目光透過雨簾,望向街道兩旁那些原本躲在屋檐下避雨,此刻卻站起身來,迎著他的目光,站起身沖出屋檐,在雨水之中奔跑著朝著他沖過來。
“怎么回事?”林素音坐在墨白身邊,此刻聽得外面有異,也不由轉頭朝著墨白挑起的車簾外面看去,見得這一幕,不由眼神微緊。
“沒事!”墨白聞聲卻并未答話,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相比林素音,雖然他也出門甚少,但顯然他已經看明白了這一幕。
果然,這群人冒著雨朝著馬車狂奔,卻并非是來找麻煩的。
只見這些人年紀各異,年紀大的有須發花白了,年紀小的才十二三歲。
更多的卻都是青年與中年,他們并非要襲擊馬車,而是在離馬車還有幾米米距離時,便自發站成一排,任憑雨水淋濕全身衣衫,只睜大眼睛看著那雨簾籠罩下的車窗內,望向他們的那雙眼睛。
林素音能夠清晰看到,這些人眼中滿是忐忑與祈求……
她還沒能完全看懂這一幕,只是看著他們,卻得出了一個共通點,這些人應該都生活的很艱難。
她下意識的手伸入了袖袋,卻是空空如也。
已經不知多久,她身上都再沒有帶過錢這東西了。
馬車并未停留,很快那站成一排的身影便被馬車甩在了后面,墨白放下了車簾,閉上了眼睛。
林素音卻回過頭去,輕輕打開后面的窗子一角,身后方才那七八個人,此刻大都已經轉身朝著屋檐下跑去。
但卻有一個看起來似乎才十二三的少年,依然站在雨中,眼神還盯著他們的馬車,雖然雨簾模糊,雖然距離越遠,但林素音似乎仍然能夠看見他那雙眼中的神色,已經從方才的希望變成了失望。
她看了一眼閉著眼睛的墨白,朝著車外道了一句:“停車……”
車停下,林素音看向墨白,只見墨白已經睜眼朝她看來:“你帶錢了嗎?”
墨白卻問道:“要錢干什么?”
林素音示意讓墨白朝后面看,墨白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少年此刻見馬車停下,車內有人朝他看去,便是精神一震,又連忙朝著馬車追了過來。
墨白懂了,道:“你想給他錢?”
“嗯!”林素音點點頭。
“他們不是乞丐!”墨白搖頭道,說罷,便輕聲對車外道:“沒事了,走吧!”
林素音一愣,便只聞車外一道馬鞭聲輕響,車子再次開動。
“等等!”林素音回過神來,再次看向身后那冒著雨,好不容易跑到近前,卻見馬車再次啟動,而再一次燉豬腳,眼巴巴看著馬車離去不敢再追的少年,心中頓時發酸。
突然伸手從自己頭上拔下一炳金簪,順著車簾就朝著那少年扔去:“拿去,快回家!”
金簪落在那少年腳邊,少年低頭看去,躬身從雨水中撿起金簪,微微愣了愣,隨即身形猛的的一顫,連忙抬頭朝著馬車看去,眼神驚慌。
卻只見那馬車車簾已經放下,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握著金簪的手不住發抖。
卻就在這時,只見一道黑影閃來,他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見手中金簪已然不見,連忙抬頭,只見一枚銀幣遞到他眼前:“這簪子是我家主人丟的,你給找了回來,這是賞你的。”
那少年看著銀幣,喉結聳動了一下,眼中有喜色,卻也有不安。
墨白將手里的金簪,還給林素音。
林素音已經見到了剛才一幕,接過金簪,看了墨白一眼。
“方才那些沖過來的人,有的是想賣苦力,有的是匠人,總之都是出來找活干的。他們以為我們是要用人,所以才湊上前來,讓我們挑選,并不是來求我們施舍的。”墨白沉默了一會,輕聲解釋道。
林素音點點頭,卻是低聲道:“我不是施舍,只是這么大的雨,既然看見了,只是想幫幫他。”
“可憐的人又何止他一個?若非是因為聯合談判,天下人的目光聚于京城,國朝為了體面,將行乞之人通通趕出了城……一國之都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何能幸免?更別提天災區,交戰區,敵占區……”墨白看著她將金簪握在手里,伸手接過來,望著那金簪沉默了半晌,最后沉聲道:“內亂多年,又逢外侵,國將不國,民又奈何?光靠這只金簪,幫不了幾個人,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林素音身軀微微顫了顫,內亂多年,她沒法將自己置身事外。
所謂的內亂,說破天,她林家也難辭其咎!
“除了這只金簪,我又還能做什么?”林素音眼神黯淡下來。
墨白聞言,抬手將金簪幫她插入,抬起頭,再次掀開了車簾,望向雨幕中的各個角落,笑了笑,道:“我還沒死吧!”
林素音聞言一愣,抬頭看向他。
墨白放下車簾,回頭與她對視,眸光清亮:“我就算臉皮再厚,也總還是個男人吧!莫非還能做出讓你去金戈鐵馬,我在家里繡花的事?”
林素音聞言,臉色頓時一沉。
就算再傻,她也聽出來了,這混蛋在調戲她!
倆人還沒這么熟!
男人……誰男人!
車內再復沉默,她卻沒見墨白眼里的光很凌厲。
說實話,如果可以,墨白并不想踏入亂世,更不想殺人!
他始終對自己有著清晰的認識,他從來就只是個醫者而已,他的志向是積福行善,他追求的是將師父賜予的傳承發揚光大,他最想做的是治病救人。
是,從始至終,他不愿爭強斗勝,他更不喜殺人!
更別提,他有什么登高一躍,從此龍興天下的愿望!
他就是覺得自己來這一趟,再次睜開這眼,便承襲了恩果,有責任為抗外敵而出力,所以他出世,他就殺人!
但一直以來,他真的沒想過去治世!
可這天下,這百姓,他真能坐而視之?
“鐺!”鐘聲自禁宮深處轟然回響,猶如一道清波瞬間洗凈了世間的凄慘,天地之間,驟然一聲雷響,便只見五百年盛世,再復芳華!
微風細雨,只見得宮禁門前,一輛輛車馬早已絡繹駛來。
有梟雄下馬,諸侯卸劍,攜眾英雄,不顧雨勢連綿,皆對皇家禮敬!
又有那高山隱士,民間視之為天上仙的逍遙之輩,亦是清風霽月,下得塵來,在宮城行走,仰望天家氣象!
又有皇親貴戚、達官望族,皆是華飾尊榮,滿面春風,三五成群互相恭維,待避得雨后,便是一陣陣高談闊論,隨口見詩詞文章!
還有民間大賢、大德之人,衣衫禮帽、絕代風華,于梟雄、諸侯、皇親、權貴之間閱古論今,好一番書生意氣!
這一日的清晨,這座雄踞天下五百年的禁宮,仿佛夢回當年圣祖臨朝時,萬邦來賀,無盡風光。
墨白下馬,執傘,無眾隨從,無大氣派,他與林素音默默站在外圍,眼望著這難得一見的盛況,宴會還未開始,便已展國泰民安、萬世開平之氣象!
“走吧!”墨白突然笑了笑,對林素音輕聲道。
見得方才城里那真實一幕,此時林素音覺得望著這場景,應該很難笑得出來,她看向墨白,很是不解她在笑什么。
不過讓她主動去問,卻是不會的,只是點點頭,眸光朝著那金殿掃了一眼,她知道此時她父親應該就在里面:“我們先去母后那邊嗎?”
聞言,墨白倒是沒有意見,雖然不強求她和林氏那邊是否親近,但不管怎樣,如果林素音能夠和林氏疏遠一些,他當然是樂見的。
點頭輕聲道:“那你先過去,我直接等母后過來吧,開宴之前,陛下應該會找我。”
才說到這里,墨白便忽然抬頭,眸光掃了一眼,正站在遠處靜靜朝著自己這邊看來的國朝真人。
林素音側頭,也見到真人,欠身遠遠行了一禮。
如今她是明王妃,真人也不敢托大,當即還禮。
墨白將傘遞給她,又對身后跟著的墨一和寧兒點了點頭,兩人上前來,陪著王妃離開。
其實這時候,若有若無的目光都已經朝這邊注意了,但卻沒人上來主動套近乎。
眼見著林素音主動朝皇后宮中而去,然后金殿門口的一眾貴人眸光不由自主的放在了那個身著蟒袍,一頭白發的皇子,就這般閑庭信步的行走在雨中,朝著金殿走來。
“六皇子殿下!”真人只是出現了一瞬,便已消失,此刻上前來招呼的是張邦立。
這稱呼說實話很有意思,很多人聽到,臉上都不自覺的微抽,不過墨白卻沒說什么,他身上穿的就是皇子服,一條龍都配不上去,只有幾條小蛇。
“嗯!”墨白點點頭。
“請!”張邦立沒多說,只是伸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