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
墨白對待楚家的淡漠,以及絲毫不松口的態度,讓楚若先心中僅剩的一些僥幸也徹底被撲滅。
如今的楚若先,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一時意氣便可沖冠一怒的年輕人。
已年屆三十的他,早已成熟,成了肩扛一家命運的頂梁柱。
他有了擔當,愿意為了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安危,做任何事。
他毫不猶豫的跪下,將自己的頭埋的那么低,他不在乎如此卑微,是否會丟人?
他只盼望自己的卑微能夠打動墨白的心,可惜,沒有用,墨白的淡漠態度告訴他,面前的男人早已不是當年還帶著稚氣的那位大夫,他一舉一動,自帶上位者強烈的威壓。
不能善了,楚若先不再去奢求墨白會高抬貴手,他只能想用自己的命,去承擔當年惡果,以換得一家人的安平。
可是依然沒用,高坐上首的那個男人,沒有體諒他的勇氣,也沒有為他的話動容半分,只是語氣平淡的拒絕。
戰戰兢兢之中,他絕望的抬頭看著面前的墨白,身子不斷發抖,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打消這個面前一言可定他楚家存亡之人的怒火。
至深的無力感讓他覺得要窒息一般,讓他在驚恐與絕望中神志微微恍惚。
當年墨白背著醫箱,站在他身邊,望著那些傷亡慘重的手下,久久不能動彈一下的模樣,忽然之間就浮現在他腦海中。
他感覺著自己身上的顫抖,剎那間明悟,當年的墨白,就如今日的自己一樣,心底只剩下無盡的痛苦。
他明悟了,當年墨白所感受到的,所在乎的并不是楚家的敲打與警告帶來的恥辱,而是真真切切的因為難以承受的后果而痛苦。
他突然能理解,墨白今日的冷漠,換做是自己,若是能活下來,又怎會忘記今日這種深深地絕望?又怎會放下那份刻骨銘心的恨?
楚若先低下了頭,無意識的搖動著腦袋,似乎在悔恨當初,也似乎認命了一般,放棄了掙扎因為他太清楚了,他與當年的墨白還是不一樣的,他沒有墨白當年可以期待抬頭的那種底氣。
墨白面對楚家,能有站起來的那一天。
可他楚家,卻永遠沒有機會能夠撼動墨白的威嚴。
楚若先不再顫抖,他慢慢平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面前滿頭白發的墨白,長嘆一聲道:“是我害了楚家!”
他清楚記得當年還有少年意氣的他,曾對父親的決定是有異議的。
雖然他恨墨白輕薄了他妹妹,對墨白很有意見,但是墨白終究對楚家有大恩,如此對待他,不太妥當,至少他心里覺得不自然。
但最后,他滅有堅持,他認同了父親的做法,卸下了這種心理負擔,不再將墨白放在心上。
正如父親所說的那樣,對楚家來說,墨白只是一個不知輕重,試圖操縱楚家做事的小魚,便是過分了一些,那又如何?
“死了就死了?又能如何?”這是父親當時的話,他深深記在腦海里。
當年他那么認同,但誰曾想到,這句話,卻成了今日楚家滅門的慘禍。
“我倒是很奇怪,我白長青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之后,你們怎么還敢出現在京城,出現在我面前?”墨白的聲音帶著些許疑惑,輕聲問道。
楚若先回神,抬頭有些茫然的看著墨白,微微沉默后似苦笑般搖頭,沒有再找理由,直接道:“是想走的,可父親在京中有職司,并非說走就能走,還在準備的時候,殿下就突然回京了,得知這個消息,父親一急,準備什么都不顧,立刻就走,誰曾想當夜宮里傳來一些消息,父親聽聞之后,當夜便舊病復發,再次癱瘓在床。沒有辦法,我們只能為父親看病,可一連請了多位大夫,甚至托關系請了一位御醫來看過之后,都是搖頭。無望之下,父親決定,讓我們不要管他,讓我們先走。家里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爭吵了一夜,最終還是決定離開,卻不想若涵今日一早趁家人忙著收拾之時,竟偷偷跑了出來,我得到消息立刻來追,可還是晚了……”
楚若先沒有隱藏自己的心思,一股腦的說了出來。
墨白倒是想不到,楚老爺的病因,居然起于自己,不過只是一聽,心里就有數了,楚老爺曾經中風過,雖然已治療痊愈,但到底曾病過,一般來說沒事,可一旦受到難以承受的刺激,便有復發的危險。
自己回京,晚上又斬了寧郡王的消息傳到楚老爺耳里,自然讓他越發驚懼。
墨白沉默,當然不可能為楚老爺的病而自責。
而另外一邊,楚若先說起楚若涵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神中再次泛起一絲光芒,竟再次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主動開始敘說他們楚家的情況。
只是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開始講述起了他們楚家的這些年,其中也夾雜著不少楚若涵的情況。
首先一點,便被楚若先明確,那便是楚若涵至今未嫁!
而追根究底的原因便是因當年楚家對待墨白之事,當年的楚若先還年輕沖動,妹妹楚若涵還懵懵懂懂,幾次三番鬧著要去找墨白,一次沖突中,為了讓妹妹死心,楚若先將他們與墨白之間的一些事情告訴了楚若涵。
當然,在當時的他心里,并不覺得是他們的錯。
所以他說的也是墨白心機叵測的利用楚若涵來獲取楚家的幫助,達到謀奪濟世醫館的目的。
可當時的楚若涵哪里肯信,在家里鬧個不停。
最后惹火了楚老爺,楚老爺一怒之下,將她關了起來,楚若涵鬧起了絕食,之后楚若先沒有辦法,又擔心妹妹真出問題,索性就將他們家與墨白已經恩斷義絕的事實說了個通透。
并且警告,如果她再鬧,還要與墨白糾纏不清,會真的惹怒了父親,害了墨白的性命。
至此,楚若涵才算是徹底絕望死心了。
之后,當年楚老爺最終被迫離開明珠,楚若涵也隨著他們離開,自此一別經年。
離開之后,他們家的形勢沒有想象中那么狼狽。
本來倒是明哲保身之策,卻沒想到后來國朝與林氏打了起來,國朝要用人,反而太子的勢力因為沒有了太子的存在,在朝中無依無靠更受陛下信任。
楚家的靠山,也是楚鎮平的小舅子莊山海便是其中之一!
他被調往軍中,隨陳可戰做事。
幾年下來,倒是發展的很不錯,逐漸成為陳可戰手下得用之人。
借助莊山海的威勢,楚老爺幾經輾轉,也終于當了京官。
這一切對楚家來說,可算是美妙極了。
若當年沒有離開明珠,現在怕是不知要遭遇怎樣的困境。
這一步明哲保身,卻讓楚家機緣巧合獲得了大收獲。
要說唯一的煩心事,那便是楚若涵了。
這些年里,她早已待字閨中,楚鎮平為她安排了許多親事,可自從當年墨白之事后,楚若涵和她爹杠上了,多年來父女關系不妙,她也不知是為墨白而不嫁,還是為不嫁而不嫁。
總之無論怎么逼迫,她就是不嫁人!
就在一年前,楚老爺終于下定了決心,楚若涵拖不得了,已經過了雙十年紀,再拖就沒人要了,也會成為楚鎮平一輩子的笑話。
恰逢此時,莊山海那邊傳信,為楚若涵找了一門好親事,乃是莊山海軍中一名將軍的兒子,這當然是為了利益的聯姻,可也確實不算委屈了楚若涵,算得上門當戶對。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對莊山海在軍中極為有用,
可怎料,天不如人愿,楚老爺強行做了決定,但突然傳來噩耗,陳可戰一戰而逃,被人在軍中暗殺。
緊接著,打震動開始,陳可戰一系徹底倒臺。
而楚若涵的未婚夫,正是受陳可戰牽連的那一系中人,沒多久便被陛下清洗了。
這對楚家可不是好消息,可出乎意外的卻是他小舅子莊山海,卻沒受牽連,相反,還是因為他是陛下的人,陳可戰死后,莊山海反而得利!
如今在隊伍中,他成了真正舉足輕重的人物。
那婚事自然就作罷了,未婚夫剛死,楚老爺也沒辦法就立刻給他再次相一門親事。
莊山海掌權,正是收攏人心的時候,倒是不在乎那么多,有意再為外甥女尋一武將!
可楚鎮平心中卻想,雖然亂世武將更有影響,但終究是生死只在一線間,他也歇了這番心思,便以影響問題,懼了莊山海的提議,暫時作罷。
他自己開始在京中名門里尋摸,怎料這事還沒結果,突然又迎來晴天霹靂!
當年曾欺辱的那個少年,居然是天下聞名的明王殿下。
這可謂是驚天大變,楚家的處境瞬息逆轉,當年陳可戰的死,早就已經有了結果,就是明王殺的。
所以,連陳可戰都敢殺,他的小舅子又如何能夠保得住他?
甚至楚鎮平都不敢將這事泄露給莊山海知道,深恐莊山海因為這事,而有什么想法。
畢竟雖然是小舅子,但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哪能為了親戚去和明王干仗?
京城是不敢待了,他只想快點離開,好在是明王沒有回京,給了他時間準備,他開始想要調往別處,一家子人不管去了哪里,手中有權,總是能過的好些。
這不,一等就等到了如今的結局。
當墨白了解情況之后,也是不由沉默半晌。
當真是天意弄人,這楚家的一系列遭遇,看似與他毫無關聯,但又事事都有他的影子在其中。
太子不因他而死,楚家不會離開明珠。
沒有他往楚家一行,也沒有楚若涵的不嫁。
他不殺陳可戰,也沒有莊山海的崛起!
他不現世,楚家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地步。
他似乎并沒有針對過楚家,但實際上,他的一舉一動,卻牽引著楚家興衰!
楚若先著重講述楚若涵的目的,墨白心里自然清楚,其中究竟幾分真,幾分假,墨白也無心去探究。
楚若涵的遭遇若是真的,墨白不可能視而不見,畢竟她的人生,受了自己的影響。
能有一個女人一直執著的記得自己,而且還是當年那個曾讓他心頭保留一份美好的女子,說實話,墨白此刻心里是有動容的。
但他卻并不表現在臉上,時至今日,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少年。
當年他拒絕是因處境,今日他更加冷靜,他的處境又哪里比當年更好?
心頭些許悸動,無聲息間就被壓下,他不知道該如何在楚小姐的事情上表態,微微抬眸,看著遠處一道人影自陽光下走來,墨白心底輕嘆:“若是天下太平,該多好?”
楚若涵醒來,由阿九帶領再度引至正廳。
她走過這偌大的園子,眼神不時掃過一處處執勤侍衛,感受著這莫大的威嚴氣氛,不由慢慢垂下了頭。
來到正廳,首先便看向兄長,只見其依然無恙,還躬身站在墨白下首,懸著的心總算微微放下。
再轉眸望向墨白,卻見得墨白高坐上首,神色不怒自威。
“小姐醒了!”墨白站起身來,目光在她臉上微定,只見其氣色已較先前好了許多,心緒也不再似先前激蕩,點了點頭道:“小姐憂思過度,傷了神志,今后還需注意少憂慮,多調養!”
楚若涵聞言,心中微跳,連忙眼角余光掃了兄長一眼,只見楚若先低著頭并沒有看她,方才聲低頭,小聲道:“多謝殿下關心,若涵之前失禮,請殿下見諒!”
“不必客氣!”墨白面上一縷微笑,搖了搖頭道:“令尊情況,我已經了解大概,具體且待我去看過再說,我先去準備一下,二位便在此稍待片刻!”
楚若涵聞言,心中立刻激動起來,看向墨白,卻只見墨白朝著阿九點了點頭,身影從她身前略過,出門而去。
正廳中,安靜下來,楚若先一直低著頭,待墨白的身影徹底無蹤,才緩緩抬頭看向仍然望著墨白離去方向的妹妹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