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陸尋義被軟禁宮中,消息是閉塞的。
不過宮中最是看風向,只待今日明王滅竹葉門,皇后重拾威嚴懲治了蘭妃的消息一傳揚開來,陸尋義等人的待遇立刻便不同了。
沒有陛下發話,數人滯留宮中自是依舊,但看守防御之上,卻是明顯立刻便松懈了許多。
畢竟誰也不蠢,眼看明王威勢正盛,便是不求善緣,也絕不會頂著這風口去得罪明王府人。
這不,明王出現在北河的消息,便已傳至陸尋義耳中。
不過雖然獲知了消息,但具體卻是不詳細,畢竟連陛下都方才知曉具體,其他人的消息自然是沒有那么靈通的。
陸尋義幾經打探,得到的信息卻也只是皮毛,他正打算明日一早便去求見明王妃,明王現身不是小事,其影響力之大自然不容小覷,他不能讓自己一直困守在皇宮之內,必須想辦法出去。
深夜,他正暗自籌謀時,張邦立來了。
未能進府,只在庭院之中,凄寒夜色下,陸尋義持劍而立,神情淡漠注視著張邦立:“大人貴人事忙,今夜竟專程來尋陸某,陸某倒是受寵若驚!”
貴人事忙?
張邦立面露尷尬之色,連忙抱拳笑道:“先生說笑了,前幾日在下公務繁忙,多有怠慢,還望先生恕罪!”
“在張大人面前,陸某不過一小卒而已,無關輕重。之前的確乃是陸某不知分寸,幾次上門叨擾,要說恕罪,大人未降罪陸某,陸某便已感激不盡!”陸尋義面色平靜,語調卻漠然極了。
其中諷刺意味,張邦立自是不可能聽不出來,但沒辦法,些許委屈也只能受了。
“咳咳!”張邦立干咳兩聲,化解尷尬,正待在說些什么,卻忽而只見陸尋義竟直接抱劍轉身,顯然不欲多談。
張邦立神情一變,連忙快走一步追上,口中急道:“先生莫走,在下還有要事與先生相商!”
“大人還是莫要說笑,大人乃天子近臣,權震朝綱,陸某不過一卑微武夫,豈敢與先生共商要事?之前幾次三番上門叨擾,陸某已是自取其辱,若大人仍不解氣,便取了陸某性命便是,陸某粗人一個,應付不得那些彎彎道道!”陸尋義語氣依然漠然,腳步不停,背對張邦立:“夜已深,大人請便,陸某就不遠送了!”
說罷,陸尋義身形一閃,便已在數米開外,只見其姿態,便知其已是決絕,當真與張邦立之間恩怨已深,已沒有半點和緩之意。
眼見如此,張邦立神情大變,焦急中,陡然喝道:“先生莫非真的不在乎杜鵑性命,要眼見其人頭落地不成?”
安靜的庭院之中,驟然一聲悶響自陸尋義身形之處響起,張邦立悚然一驚,連忙凝視,下一刻,卻只見前方陸尋義豁然轉身,卻再不似方才那般淡漠。
而是一瞬間,便已殺氣驚天,似利箭般的雙眸死死定在自己身上,張邦立臉色陡然一白,下意識的連連倒退幾步,方才穩住心神。
陸尋義死死盯著張邦立,卻終是沒有動手,寒風中,他神情冰冷到了極點,慢慢開口:“竹葉一門,膽敢犯殿下之逆鱗,便是數百年威望又如何?殿下一怒,其照樣灰飛煙滅!你張邦立算個什么東西,也敢在此威脅我明王府,你若有膽,盡管動杜鵑一下試試,倒要看看你的腦袋是不是能硬過竹葉滿門!”
“你……”此言一出,張邦立面色騰的漲紅,又羞又惱,從官至今,還當真沒有幾個人敢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算個什么東西。
陸尋義雖是宗師境,但他好歹是天子近臣,真當他沒有脾氣嗎?
然而,望著陸尋義此刻冰冷的眼神,以及他手中的長劍,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道:“陸宗師休要誤會,張某非是在威脅閣下,也無膽對明王府不敬,方才之言,乃是事實所在。”
陸尋義盯著他良久,見他不似作假,終是慢慢收斂了怒容,但卻仍是道了一句:“張大人的膽色,陸某早已見識。”
“陸先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張某此來,確實是有關杜鵑之事,不知先生信與不信,杜鵑性命,怕是即將不保!”張邦立見陸尋義平靜下來,不敢再耽擱,立馬說起此來的目的。
陸尋義細細觀他神色,心中亦是有些緊張起來,卻是有些想不通,按道理殿下此番為了杜鵑強勢掃滅竹葉門,足以震撼天下勢力。
便是國朝也應該明白殿下的堅定態度,當不會再妄動杜鵑了才是,難道還想公然和殿下翻臉不成?
張邦立是在危言聳聽,還是真的另有緣由。
莫說陸尋義本來就只是在給張邦立施壓而已,不是真的要趕她走,如今涉及杜鵑性命,不管真假,陸尋義也不敢再冒險了,沉默半晌,終是低沉道:“怎么回事?說!”
“陸先生,咱們還是進去再談吧。”張邦立目光四周一望,隨即聲音壓低道。
陸尋義眼中閃動,未再拒絕。
兩人入內,也無需多禮,雙方悶頭坐下。
無茶無酒,只有昏黃燈光暈開,照影兩人皆并不好看的面容。
“想必閣下已經知道了明王殿下今日出現在北河的事。”張邦立并未立刻說起杜鵑,而是瞇著眼睛看向陸尋義。
“怎么?這不算陸某探聽宮廷秘聞吧!”陸尋義同樣瞇眼與他對視。
氣氛不好。
不過張邦立顯然無心再與他糾纏這些,目光正視陸尋義:“不錯,殿下之大威勢,可震江山萬里,足令天下豪雄聞之膽寒,先生也必然認為,經此一役,明王對杜鵑之看重,已是天下皆知,連竹葉滿門都為動了杜鵑而付出如此代價之后,這天下應是無人再敢公然取杜鵑性命了,對嗎?”
陸尋義瞇起的眼中陡然射出一道精芒,盯著張邦立一動不動:“有沒人敢動她,陸某不敢說。但陸某敢保證,若杜鵑在國朝獄中三更死,那張大人你必然活不過五更!”
就是張邦立再鎮定的心性,也被陸尋義這句話給氣的剎那面色爆紅,直呼陸尋義的姓名:“陸尋義,你休要胡攪蠻纏!”
卻見陸尋義一抬手:“之前曾對你說過,誰敢動杜鵑,便是犯我家殿下逆鱗,你曾當陸某乃是狂言,竹葉門的下場你看到了,這一次,陸某是否狂言,你可以賭一賭!”
說到這里,陸尋義手扶上椅子旁的劍柄,又突然瞥向張邦立,眼神冰冷道:“你深夜來尋,想必你是看明白了,殿下今日于北河城頭,遙望京城,看的究竟是誰!”
此言一出,張邦立的怒氣銳減,身形不由自主一抖,隨之面色煞白。
不錯,殿下為何至北河,他確實有所猜測,不是陛下以為的尋求庇護,而是最深切的警告。
警告的對象,是一切敢與他作對的人,確切的說,是敢動杜鵑的人,再確切的說,是他張邦立!
正是因為有這個猜測,他才在離開御書房之后,第一時間想到來陸尋義這里。
并非貪生怕死之徒,然而能夠活著,誰又愿意去死,而且他的生死,并非只事關他一人,做到他這地位,他的身后早已牽連太多,若他出事,單是他的家族,恐怕便難逃劫難。
先前還只是猜測,此刻陸尋義一言,算是確認了心中所想。
張邦立微微閉目,深吸一口氣,再睜開,壓制了情緒,再次緩緩道:“先生無需如此威脅,這么多年來,張某不知得罪了多少豪雄,如今天下,張某的項上人頭,怕是數也數不清。若是張某真的貪生怕死,怕是早已沒有勇氣再在陛下身邊聽用了!”
陸尋義聞言,瞥了他一眼,也不知信是不信,沉聲道:“時辰不早了,張大人此來,究竟有何目的?”
張邦立重新看向陸尋義:“先生想必認為,殿下經此一役后,國朝應當已經明白殿下的態度,不會再動杜鵑了對嗎?”
“殿下出生入死,甚至不惜與天下人為敵,保住杜鵑,一為杜鵑乃抗蠻之英雄,不得枉殺,二來亦為明珠百姓計,甚至為抗蠻大計,此乃為國之一片赤誠之心,張大人能否告訴陸某,國朝為何還要不惜與殿下離心,也要動杜鵑性命!”陸尋義聲音越發低沉。
“明王殿下保杜鵑是為了國家,國朝殺杜鵑,自然也是為了國家!”張邦立絲毫不做停頓,聲音干脆利落。
陸尋義豁然抬頭,直視張邦立:“閣下莫非是在羞辱我家殿下?”
“殿下之抱負,天下共睹,張某亦敬畏非常,怎敢辱之?然而如今天下,救國之路究竟何方,天下有志之士,皆有各自的看法。未到終點之前,誰又能言對錯?”張邦立聲音也低沉了下去。
“笑話,殺于國有功之人,竟還敢妄稱救國?”陸尋義眼中怒火大動。
“局勢如此,若想挽回,又豈能沒有犧牲?”張邦立并未退縮。
“犧牲?”陸尋義真的怒了,但卻并未立刻發作,不過眼神卻是危險起來,他盯著張邦立:“陛下真的決定要殺杜鵑?”
“不出意外,就在近日!”張邦立斬釘截鐵!
此言一出,陸尋義眼皮陡然一跳。
死死盯著張邦立一動不動,說實話,他難以置信!
想不通定武帝怎會如此,殿下已經擺明了態度,他這么做,便是要公然與殿下撕破臉。
這事情太大了,大到陸尋義根本不敢相信,他下意識的立刻就懷疑張邦立是在挑撥離間。
之所以陸尋義還能忍著,那是因為他不明白,這等拙劣的技巧,張邦立真的會用嗎?
一旦傳出去,張邦立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殺的,除非他瘋了,否則絕不敢在他陸尋義面前如此大放厥詞。
然而如果此事為真,陸尋義就不得不變色,如今局勢下,殿下已是舉步維艱,滿目皆敵,若連國朝也背棄了殿下,那他明王府就真的天下皆敵了。
“閣下無需懷疑,張某還不至于犯了失心瘋,做那大不敬之事,自尋死路。國朝之所以要殺杜鵑,其中內情,張某無法明言,不過此事千真萬確,若閣下不信,大可等上一兩日,必見分曉!不過真若到了那時,怕是再想營救便為時已晚。”張邦立自然明白陸尋義心中的疑慮,看著他變幻不定的神色,沉聲道。
陸尋義眼中情緒起伏,半晌才控制心神:“就憑你這三言兩語,便讓我信你的話?陸某縱使一介武夫,也還不至于如此好騙吧!”
張邦立眉頭一皺,與陸尋義對視,半晌,起身:“既然如此,便當張某從未來過吧。”
說罷,其轉身便走。
“哼,有些話說了可就收不回去。”見他說走便走,陸尋義眼皮再是一跳,臉色越發難看,開口冷聲道。
張邦立腳步驟停,回過頭來,瞇起眼睛:“陸先生,在下本是一片好意,莫非閣下還要恩將仇報。”
陸尋義目光緩緩從他身上移開:“既然說了,就說清楚,是不是好意,陸某自有分辨,不過要提醒閣下,若胡言亂語,當真膽敢胡亂挑撥,我明王府定斬不饒。”
張邦立聞言,面色驟然一怒,緊盯著陸尋義似憤怒到了極點,但緊接著卻又慢慢垂下了眼瞼,搖了搖頭:“能說的,我都已經說了,能做的我也都做了。也無需遮掩,張某今日來此,是因自知,若杜鵑身死,殿下第一個不放過的必定是我。所以,來走這一趟,是想告訴殿下,當年得罪乃是情非得已,無論當年今日,張某從未有半點與殿下為敵之意。閣下不信,張某也沒辦法,只請閣下到時殿下一句,杜鵑之事,在下會盡力周旋,但恐人微言輕,怕是難以挽回,屆時若殿下依然要殺,老臣無話可說。”
陸尋義眼神微閃,若說張邦立來示好,是這個目的,他信。
張邦立似乎真的無心再多言,說完這番話,挺直腰桿,轉身出門。
陸尋義看著他一步一步離去,握緊了手中劍柄,始終未再出聲挽留,終于在他即將跨出門口的時候才終于開口:“如何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