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心底還是不放心,所以他一路暗中隨行,怕出意外。
畢竟林素音,杜先生的身份,不是陸尋義等人可比。
針對她們的追捕,蠻子下的決心之大,便是墨白也不敢真的掉以輕心。
可當他隱于暗中,在一路太平之下,跟隨者那輛馬車,來到碼頭上。
看著一艘靜靜等候的商船上,從容站在船頭迎接林素音一行到來的杜先生,心中還是不免升起了極大詫異。
碼頭上,有蠻子兵安置巡查的巨大射光燈。
此時燈光明亮,杜先生走下碼頭,她一身白衣,不掩姿容,仿佛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容貌被聚光燈所映照,會露出行跡,引來蠻子的目光。
她沒有一絲慌亂,也不急于登船,就這般光明正大的站在燈光下,猶如此地之主,與走下馬車的林素音一行見禮一番,才一起登船。
墨白隱于暗中,望著她們這一行如此從容不迫,他并未露面催促。
最后,一行人登船!
一聲好似汽笛鳴響般的劃破黑暗的寧靜,緩緩起航。
直到進入船艙前,墨白也未能見得林素音回望一眼。
這讓墨白眼中微微波動,但卻只能沉默。
船行很遠,隱于暗中的墨白都還未離開。
直到確定了周邊依然毫無異常之后,他略緊的心弦才微松。
心中不由升起感慨:“強龍不敵地頭蛇,橫行明珠多年的青年社果然不容小覷!”
很明顯,今日這一行,并非是走的他明王府經營的渠道。
此時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認,在這明珠省,若論底蘊,無論是蠻子還是他墨白,在青年社杜先生面前,都只能甘拜下風。
真的出乎他意外,絕對沒想到,在如今形勢下,杜先生居然能夠走的如此從容,沒有半分緊迫感,就只猶如出游一番而已。
這份強大的自信與實力,確實讓人心生動容,便是墨白,也不得不再次為這女子驚嘆。
沒有杜先生,他要送林素音離開,自然也有辦法,但很有可能,這一路,又得血染。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做不到杜先生這么從容。
臨走前,他再次運及目力,凝望已陷入黑暗夜幕中的商船。
竟依稀得見,那船尾之上,杜先生再次迎風而立。
已經很遠了,便是墨白也無法看清她神態姿容,但卻能模糊得見,她衣襟伴著海風飄舞,發絲在風中飛揚。
她很安靜,一動不動的負手,凝望著這片土地。
墨白準備離開的身形微頓,似隔著空間,與杜先生在對視。
最終,他輕聲一嘆。
杜先生。
這不弱男兒的女子,終將在他心頭留下一抹難以褪去的色彩。
其實,他們并不熟,交際更是談不上。
但這個女子給墨白的印象,卻是很深,無關兒女之情,只是她這個人便足以讓墨白銘記。
若說這亂世中,論遍英豪,杜先生恐怕還排不上號。
但墨白卻覺得,歷史應該記住這顆明珠!
明珠!
沒錯,這是墨白對她的評價,明珠省,當之無愧的明珠!
她生而不為男,心性、智謀、氣魄、格局、手腕,卻足以讓天下男兒汗顏。
“保重!”墨白對著黑暗拱手。
轉身,身形漸模糊,隨之消失在夜幕中。
這一路走下去,會有許多人令他心頭銘記,但他只能留待將來,再回憶點評當年驚艷人與事。
“噼里啪啦!”
已經深夜了,在回去的路上,墨白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轟鳴聲,這令他如風身形,驟然止步。
眼神剎那中,銳氣電閃,轉身凝望遠方。
但這一回眸,直視那轟鳴傳來之處時,眸光卻又不由一頓。
在離他并不算遠的地方,有一片富人區,此刻夜深,卻一家家點亮了燈火,隨之便是一陣陣“噼里啪啦”的轟鳴聲,不斷在夜空震響。
墨白眸中的銳利慢慢在這令明珠人恐怖的聲響中散去。
他沒有靠近,卻已經聽出來,那不是槍炮,而是鞭炮聲。
半夜傳來的鞭炮聲!
有些恍惚,聽著鞭炮聲,再看著那些小樓上高掛的紅燈籠,他慢慢回神。
“要過年了啊!”墨白駐足,嘴角輕聲呢喃。
這段日子過的太緊張與匆忙,一回首,竟是忘了,原來今日已是小大,除夕只剩不到一個禮拜了。
抬頭望了望天,又回頭望望黑暗而又寂寥的明珠。
這一年,這一年……終于過去了!
他韜光養晦的五年,也終于結束了。
這一年,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都注定難忘。
但有一些人,在這一年里,卻其實過的還算不錯。
比如道門一百零八山。
世間紛亂,他們卻獨坐青山,望云起云落。
戰火遍布,他們更多忙碌的卻不是鐵血與殘酷,反而在回憶圣武當年,那一戰定數百年榮耀的光輝。
沒錯,又到亂世,又到了他們左右逢源的時候,他們本就榮耀,所以不如當年激動,但卻也在用心良苦,于這亂世中翩翩起舞,欲求榮耀永存。
并無危險,他們也無心血腥,還算順利,這一年,任世間誰主沉浮,他們依然高居云山之上,慣看春月秋風。
只是……
竹江省多山,又有長江在畔,地理位置于大夏來說,正處中央地帶,這里水土肥美,向來為農作物生產大區。
竹江省最為出名的一座圣山,便命名為上清山,相傳出自這里乃是古老神話中,上清圣人的道場。
要說這山的確不凡,地勢極高,若高居頂峰之上,便可見云山屋饒周邊,當真是有仙居圣地的氣勢。
但到底上清圣人是否曾在這里修道,卻是難以考證真假的,可如今這座仙山之主是誰,卻是天下共知。
沒錯,便是道門一百零八山里,最輝煌顯赫的四大名山之一,上清山是也。
只是啊,即便以圣人之道號為山名,這里也依然是人間,生活在這里的人,也不是仙,依然是凡人。
是人間便定有意外,比如上清山,這一年他們本來過的是不錯的,這亂世于他們而言并沒有那么恐怖,但誰料想,這都已經年尾時節了,他們卻突然淡定不下去了。
山門并不輕易開啟的金殿,自昨日夜間開始,便不斷有人開始進進出出。
這讓一些弟子吃驚,要知道,這些進出之人,沒有一個是簡單之輩,很多甚至是平時難得一見的山門大能前輩,平時深居簡出,難瞻仰其真容一面。
可這兩日,他們卻都頻繁出山,一次次聚集金殿議事,這讓山門弟子無形中感覺到了緊張氣息。
今日,就已經有許多人心里開始惶恐,擔憂會不會是梅師兄出事了。
明王的出現,即便道門不故意宣傳,數位宗師戰死的大事,也不可能完全隱瞞住,有人的地方就有傳言,不可能完全不透風,這是永恒的規律。
這兩日,高人們的聚會,讓這座名山,在不如往日安穩。
即便長輩嚴禁私下傳謠,一再澄清“事實”,但連長輩自己都無法鎮定下來,弟子們又如何能夠不心生動搖。
“志峰到如今都還未能回山,那白長青之囂張,想必諸位已經心中有數,如今連山門內弟子都已然人心不穩,多有惶恐,我等恐怕必須得盡快商議個結果,否則志峰恐怕真有性命之憂!”上清山組織規模龐大,畢竟旗下不算其他俗家,或者牽涉周邊人等,光是入門弟子就有數百人之多。
這等組織,門下掌權者自有分工。此刻說話的,正是如今上清山副掌教沖靈道人。
只見他面色嚴肅,眼中滿是愁思。
雖然是副掌教,但實際上在這上清山,至高無上的卻只有一人,那便是梅真人。
梅真人又有子嗣,故而,他在這上清山中,其實地位略有尷尬,有名,但卻實權并不高。
說白了,就是個替掌教真人,處理山門俗物,不耽誤真人修行的角色。
可這么個角色,責任卻是不小,如今沖玄的話穿回來后,他真有些坐蠟,話都不敢說句肯定的,維護了真人閣下的威嚴,便會妨礙梅志峰的安危。
面對這一眾山門大佬,他心中也是頗為無奈,只得求請各位做主。
然而,此刻,坐在大殿中的人,卻是各個臉色難看,但又眼中難掩忌憚。
有仙風道骨之輩,再次開口問道:“那白長青究竟是何師承?他真有如此能為,可曾調查清楚,劉師弟當真被他一拳而斃?”
此言其實已不知被一次論證,沖靈很無語,但卻只能點頭:“此事,早已確證。”
“真有一拳化虎?沖靈師弟,非我不信你,而是此事也太過虛妄,他才多大年紀,安能有此能為?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修道七十余年,便覽典籍,卻也未曾聽聞過有人能做到如此荒誕之事。”又有人質疑。
沖靈默然,這他可不敢確證了:“此事只是調查所得,具體如何,我亦不敢斷之,但師兄,那白長青當是有些本事的,不提他一拳便敗了我道門三位武道宗師,便說他府中那陸尋義,胡彪之流,此次卻是大庭廣眾之下,的確殺了金成霸,而且李師最后……”
說到這里,他沒再說下去,只是道:“這陸尋義,胡彪,均只在明王府為仆為將!”
這話,當場令一眾人等,臉色更加難堪了。
實在難以置信,人家府上一家仆,便有如此本事,你還說人家不過一豎子?
再不信又如何?
已經論了兩天了,雖然質疑人頗多,但卻始終無人肯接這亂攤子。
沒有人開口說,去一趟明珠,探一探那明王深淺。
便連那在京城的陸尋義,都無人開口說去會一會。
這就很尷尬了,其實倒不是怕,主要是心中沒底,而且也放不開手腳,比如陸尋義,你再厲害,上清山多去幾個,你不死?
但卻做不到啊。
“各位,不論白長青本事如何,但此人之囂張霸道,如今諸位心中亦是有數了,我極為擔憂,若再不給回應,不但梅師侄會危險,那白長青搞不好還真敢大庭廣眾之下,明目張膽褻瀆真人,我等絕不能容這等事發生,諸位如何看?”沖靈再次道。
能怎么看?
還有人敢說就讓他去褻瀆真人不成?
“那副教覺得當如何?”
“嗯,此事棘手,我等亦都多年深居苦修,已多年未處理這等山門事務,副教若有決議,只管吩咐便是。”
眾人再次將事情推到沖靈頭上,就算再不悅白長青,也沒有人會主動攬事。
沖靈不傻,他這兩日就拖住這一幫元老,便是讓他們一起擔責:“此事事關真人威嚴,與我上清山榮耀,更兼之志峰安全,何其重大。白長青到底是國朝明王,我們一舉一動皆受限制,依我看,此事還需諸位與我一起上稟真人閣下,由真人閣下親自來決議方可,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對視一眼,卻不吭聲了。
活了這把年紀,誰還是傻子?
這事要是上稟了真人,讓真人怎么說?
不敢應戰,還是當真去應戰?
關鍵是那明王底細實在不清楚,若真是修為到了真人,那還無礙,他們處理不了。
可這實在不可能,他要沒那本事,大家卻束手無策,將此事推給真人處理,那上清山留他們這一眾人又還有何用,真人又如何看待他們?
所以,大家伙也是很為難,面對凡人,他們高高在上,可如今面對白長青,他們誰還敢不可一世?
眾人無語,殿內又再次陷入沉默。
沖靈也是無奈。
然,就在這時,突然金殿中,氣勢陡變。
所有人仿佛同時心中有感,剎那間全部抬頭,看向金殿上方那張無人敢坐的蒲團。
卻見一灰衣老道,竟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蒲團前,負手背對眾人,仰望頭頂上方那張祖師畫像。
從背影看,他發絲烏黑,身影并不算高大,但一股攝人的天地大勢仿佛伴他而行,他站在那兒,便可震懾人心。
眾人神色一驚,頃刻間所有人從蒲團上站起,無論修為多么深厚,無論年紀多么老邁,這一刻,均躬身而下,手執道禮,口中虔誠:“恭迎掌教真人法駕親臨!”
“諸位道友無需多禮!”灰衣人聲音從容而清淡。
眾人抬首,只見灰衣人已經轉身,他背負的雙手亦散開,胡須很長,但卻烏黑,面上皮膚并不松弛,一雙眸子仿若星空深邃。
目光清淡一掃殿中諸人,他神色從容,微抬首:“諸位請坐!”
“掌教真人請!”
灰衣人,毫無疑問便是天下聞名的五大真人之一,上清山掌教真人梅清風是也。
相傳他今年已經七十好幾,但卻不想看起來竟還猶如四十中年,看來修為駐顏之說不假,難怪世間修道者,堅信長生!
“聽聞世間又出一位同道,還是位小友,并且送信于我,可有此事?”真人垂坐,一雙眸子太過清淡。
眾人無言,沖靈卻心中一緊,連忙道:“回稟真人閣下,國朝明王殿下墨白,其自道號白長青,于日前與我上清山、黃庭府、竹葉門一眾前往明珠省的道友沖突,動手之下,其一拳敗三位宗師,至我三位道門宗師身死道消……”
說到這里他聲音微頓,抬眸看向真人,真人眼神并無波動,他繼續道:“經調查,當日其一拳出,有猛虎化形而出,又有虎嘯相隨!”
真人眸光陡然波動了一下,但片刻后,卻又復了平靜:“真氣化形,此乃拳道究極,小成大義,能成此功,足可稱一道之宗師也!”
眾人連忙起身,再次彎腰謝過真人賜教。
之后,眾人眸光微轉,有人開口了:“掌教真人,那白長青自稱已登逍遙位,并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蔑視天下道友,但縱是他有些能耐,但我依然覺得,不過障眼法而已,請真人賜教!”
掌教真人微默,輕聲開口:“真氣化形,倒非一定得登逍遙。”
此言一出,眾人果然臉色大變,隨之一個個頓時怒于形色,口稱明王果然奸詐,竟虛張聲勢,想要瞞過天下人。
真人意思很清楚了,真氣化形,不一定是真人,那不是障眼法是什么。
“我道門上下千年,傳承如何淵博,也從未聽說有二十而入真人之境者,此事原本荒謬!”
“白長青狼子野心,依我看,所為猛虎化形相隨,亦有可能乃是其陰謀所策,劉師弟修為何其精深,就憑他一拳便想敗之,此絕無可能,當是其以眾欺寡,并故意放出消息,想要讓天下人懼之,多虧真人閣下法眼如炬,一眼看破虛妄!”
一眾高人感覺受到了羞辱,更重要的是,為自己先前的忌憚而不好受,聲討白長青,很正常。
沖靈臉色很尷尬,消息是他報上來的,卻被真人如此否決。
不過該請示還是要請示,沒辦法:“真人閣下,如今白長青拘押梅志峰師侄,前日沖玄去交涉,卻不想那明王府之將,竟敢替明王下了戰書,要……要挑戰真人閣下您……”
沖靈有些說不下去,眾人亦安靜下來,無雜音。
倒是有人很憤怒,想要直接走一趟明珠,但真人面前不敢放肆。
真人太過高大,他們連做做樣子也是放肆不得的,一切逃不過真人的法眼。
提到挑戰之事,所有人只能等真人賜下旨意。
但最終真人卻問道:“二十之齡,有如此修為,上下千年,也可稱奇才,便是與我論道,也未嘗不可!”
“真人心懷大度!”沖靈躬身。
“聽聞他給我帶了信,不知這位小友有何指教?”真人又復清淡,他不提梅志峰,仿佛絲毫不擔心。
沖靈抬頭,嘴唇有些發干,但真人垂詢,他只能開口低聲道:“他說……圣人以神道設教保境安民,奸賊以神道聚眾左道亂政。為正,長青當為護法,若為邪,我則以令孫之頭顱作生死戰書!”
梅真人一直清淡的眼,伴隨著他話音而落,陡然似有精光浮現,頃刻間令這間大殿所有人等呼吸抑制。
所有人低頭,殿中安靜,真人卻已站起身來,再次負手,微微抬頭,口中呢喃道:“圣人以神道設教保境安民,奸賊以神道聚眾左道亂政……”
良久。
一聲不知含義的輕聲在眾人耳邊回蕩:“修道至今,卻不想竟被當成了邪逆,這位小友……當真好大的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