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十四年十一月,長安,大司馬府書房。
炭盆里的銀骨炭燒得正旺,時不時響起噼啪聲。
右夫人步伐匆匆,推開厚重的櫟木門時,帶進一股子臘月寒風。
“遼東那邊來消息了……”
她氣息未定,便把手中那卷用鞣制過的羊皮包裹的密報,放到馮大司馬案桌上。
馮大司馬正用鎮尺壓著幾份關于河北新政推行進度的書簡,聞言抬起頭。
他伸手拿起密報,邊展開羊皮卷,邊說了一句:“詳細說說。”
右夫人深吸了一口氣:
“偽魏十日破襄平,公孫修自焚。司馬昭……跨海奪地,成功了。”
聽到這個話,馮大司馬的手頓了一頓,然后繼續把羊皮卷展開,仔細地看了起來。
看完后,又看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這才抬頭問道:
“核實過了?”
張星憶走到炭盆旁,伸手烤火,聞言回答道:
“從青徐和幽州兩條線傳回,經秘書處三名主簿交叉核驗后,才敢呈上來的定論。”
“這是最詳細的一份,還有兩份在秘書處,內容差不多。”
“十日……”馮永重復著這個數字,起身,看向掛在墻上的巨大輿圖。
“還有,”大約是烤得暖和了,右夫人又從袖中抽出一卷紙質記錄的摘要:
“司馬昭讓鮮卑步搖部居于遼西郡,許其游牧、開邊市。”
她走到馮永身側,指尖點在輿圖上襄平的位置,又劃向西安平、樂浪、帶方:
“遼東四郡,盡入魏手。”
然后又點了點遼西郡,“司馬昭此舉,一石二鳥:得地、撫鮮卑以固邊,然后再用鮮卑與我們隔開。”
說完,右夫人神色有些凝重地看向馮大司馬:“此人之謀,深狠果決,當重估其危。”
書房里靜了片刻,只有漏壺滴答的水聲,馮大司馬忽然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讓右夫人蹙起眉:“你笑什么?”
“我笑夫人你,”馮永轉身拿起案上一只青瓷茶甌,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湯,“別人怕鮮卑人,我會怕?”
“這不是重點,”右夫人眉頭,提醒道:“重點是司馬昭一個月就拿下遼東!”
“且把鮮卑放遼西,實則是替司馬昭守邊,幽州一旦用兵,遼東就能及時做出應對。”
“司馬昭此舉,看似丟了一郡,實則謀劃頗深。”
馮永將茶甌輕輕擱回案幾上,發出“嗒”一聲脆響,再回頭看地圖。
最后搖了搖頭:
“司馬昭,庸人耳。一個月拿下遼東,此謀確實深狠果決,絕非司馬昭所能做到。”
“細君,這秘報上面提起的石砲,你看著可眼熟?”
張星憶一怔。
她當然眼熟。
“楊儀。”她極不情愿地吐出這個名字。
馮大司馬點頭:
“丞相逝后,楊儀就帶著石砲的圖紙逃到了偽魏。但這么多年來,我屢征偽魏,從未見司馬懿用過此物。”
“甚至到司馬懿死后,也沒聽說過偽魏那邊,軍中有過什么石砲。”
“若非我當年親自經歷了楊儀潛逃之事,都幾乎不敢確定,楊儀是否確實把石砲圖紙帶了過去。”
馮大司馬慢慢地說著,似是陷入了回憶。
過了好一會,他眼中的焦距這才重新落到輿圖上:
“跨海征遼東,海路艱險,遼東偏遠,公孫氏經營數代,城堅糧足。”
“若以常法攻之,必曠日持久,勞師靡餉。唯有以奇械破堅城,速戰速決,方能趁天下未反應時,一舉奪地。”
“此策,需滿足三樣:其一,知遼東虛實;其二,有跨海水師;其三,有能十日破城的利器。”
遼東虛實可以查探,只要有耐心,總是能探出來的。
早年為了應付東吳北上聯系遼東公孫氏,偽魏在青徐建立了水師基地。
到于攻城利器……
“只能說,司馬懿確實個極能隱忍,但又能在發現機會后,就會迅雷一擊,不給對手任何機會的人物。”
“想想當年孟達,不就是這樣被司馬懿破城梟首,傳首于雒陽的么?”
書房里炭火“噼啪”輕響。
右夫人終于反應過來,眸中閃過一絲恍然:
“所以……此非司馬昭之謀?乃是司馬懿之遺策?也就是說,司馬懿在死前,就已經制定下了遼東方略?”
“司馬昭要做的,只是選一個合適的時機,執行而已。”
馮大司馬搖了搖頭,面有沉思之色:
“我覺得,攻伐遼東之備,說不得在司馬懿生前便已著手。”
“他挾偽帝去彭城,其目的之一,說不定就是圖遼東為后路。”
右夫人又問:“我還有一個疑問,既然司馬懿手中早有石砲,為何不早用于中原戰事?”
“以石砲之威,偽魏面對大漢鐵騎,未必敗退得如此迅疾……”
十五年啊!
如果司馬懿手里當真有此利器,為何不早拿出來?
等偽魏退無可退了,這才拿此物跨海攻下遼東,委實讓人有些不解。
馮大司馬轉頭,意味深長地一笑:
“誰知道呢?反正司馬懿已經死了,誰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似乎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談,馮大司馬忽然問道:
“細君,你覺得,司馬懿為何選遼東?”
右夫人沉吟:“遼東偏遠,易守難攻,得之可為根基。且……”
“且什么?”
“且遼東與青徐隔海相望,司馬懿他這是……為司馬家留一條跨海退路?”
“若中原不可守,則退往遼東,憑海據守,以待天時。”
馮大司馬緩緩點頭:
“所以司馬昭遣盧毓來長安,求我兩年不向青徐動兵,看似挑撥漢吳……”
“實則是爭時奪地。他要的,就是想要在這兩年時間里,拿下遼東。”
至于拿下遼東后,兩年后能守青徐則守,不能守就跑去遼東……
端的是打得好主意。
不得不說,司馬昭,亦或者司馬懿這一手謀劃布局,確實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馮大司馬盯著地圖,忽然笑出聲來:“不止!還不止!”
右夫人疑惑地問道:“什么不止?”
“司馬昭取遼東為后路,其影響何止于此?”馮大司馬說著,手指在青徐二州重重圈畫:
“細君試想:若我大漢拿下青徐,甚或兩年之約期滿,司馬昭主動棄青徐而走,吳國會作何想?”
說完,馮大司馬越發覺得有趣起來。
“嗯?”右夫人原本還疑惑,但看了一眼被圈住的青徐,忽然明白過來,瞬間瞪大了眼。
司馬昭若退往遼東,中原便只剩漢吳兩國對峙。
而那時,恰是大漢養精蓄銳兩年后,兵鋒最盛之時。
那豈不是……
右夫人脫口而出:“漢吳開戰?!”
她繼而看向馮大司馬:“我們不先打遼東?”
馮大司馬搖頭,臉上帶笑,笑中帶著一絲佩服:
“要不說是司馬懿呢?他率殘兵從河北退走前,放縱胡騎劫掠河北,又掘漳水以阻追兵……”
“縱使朝廷對河北三年免賦,全力恢復民生,亦不過堪堪安定,能重新收稅而已。”
“若要征發民夫,遠伐遼東,河北百姓,擔不起。按慣例,至少需再等三年——前后便是六年。”
為什么要再等三年?
因為一個普通百姓之家,一個青壯用三年,正好可以給家里攢下屬于自己的一年口糧。
但不管是磨刀霍霍的大漢將士,還是朝堂諸公,甚至眼瞅就能完成三興大業的老實娃子劉胖子,都不可能愿意多等一刻。
所以,只能先向東吳用兵。
而司馬昭,又可以在遼東多茍延殘喘兩三四五年。
不過……
但那又如何呢?
再厲害的陰謀,在堂堂大勢面前,也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
“司馬懿……”右夫人輕輕地念叨著這個名字。
以前還不覺得如何,畢竟一直都是自家阿郎的手下敗將。
此時一看此人遺策,覺得當真有些……
瞟了一眼馮某人。
深謀遠慮的味道?
馮永察覺到她的目光,背脊微微一僵,連忙裝作全神貫注研究地圖,連呼吸都放輕了三分。
總覺得腰子在隱隱作痛。
“細君你回去后,多留意一下遼東消息。”他輕咳一聲,正色道:
“我總覺司馬懿費如此心力布局,不會這般簡單。”
“明白。”幸好右夫人沒有別的動作,轉身欲走,又停步回頭,“對了,那石砲……我們的軍械營,如今可有更勝之作?”
馮永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目光仍釘在地圖上,一副“此乃軍中機密”的模樣。
右夫人見他這般,只道是涉及左夫人所掌軍務,故而不愿多言。
當下輕哼一聲,終究還是轉身離去。
“對了,”馮永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讓田國讓(田豫)來見我。”
張星憶腳步未停,只抬手示意知曉,便出門而去。
約莫半個時辰后,書房外傳來沉穩卻略顯滯重的腳步聲。
“稟大司馬,田豫將軍到。”
“請。”
櫟木門被輕輕推開,一位老者緩步而入。
他身著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半舊的羔裘,須發皆白如塞外初雪,臉上溝壑縱橫,全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雖腰背微佝,但腳步依舊沉穩。
田豫在門檻內三步處停住,拱手行禮:“田豫,拜見大司馬。”
馮永早已從案后起身,快步上前虛扶:“田公不必多禮,快請坐。”
他引田豫至炭盆旁的席榻就座,親自從紅泥小爐上提起銅壺,斟了一盞加了姜片與飴糖的驅寒飲子遞過去。
“天寒地凍,田公年事已高,某卻讓田公冒寒前來,辛苦辛苦!”
馮永語氣溫和,目光卻細細打量著眼前老人。
田豫雙手接過,道了聲謝,又對馮大司馬所說的辛苦連稱不敢。
盞壁溫熱透過掌心傳來,他卻沒有立刻飲下,而是抬眼看向馮永。
燭光下,這位名震天下的大司馬正當盛年,眉宇間有久居上位的威儀,并無想像中深謀遠慮的那種陰沉。
但見馮大司馬溫聲問道:
“田公在長安這宅邸,住得可還習慣?去歲倉促安置,若有不便之處,但說無妨。”
田豫放下瓷盞,拱手道:
“勞大司馬掛懷。所賜宅院臨近東市,屋舍寬敞,仆役周全,更有地窖儲冰,夏日亦不覺酷熱。”
“某一個老卒降將,得此厚待,已是逾格。”
“東市喧鬧,怕擾了公清靜。”馮永說著,從案下取出一只填漆食盒,推至田豫面前:
“這是蜀中剛送來的蜜漬橘餅,性溫潤肺,公可嘗嘗。”
田豫謝過,取了一枚。
橘餅金黃透亮,裹著晶瑩糖霜,入口軟糯甘甜。
馮大司馬又問:“公每日起居如何?”
“雞鳴即起,練一套五禽戲,而后食糜粥一碗,雞子兩枚。”
田豫答得一絲不茍,“午后小憩片刻,便讀些兵書戰策——雖老眼昏花,幸有孫兒在旁誦讀。”
問了一些日常生活,馮大司馬卻是一字也不提他事,只當是此番是關心老將。
田豫人老成精,深知自己就算是早年與先帝有舊,但身為降將,也不可能輕易能踏入這個大漢權力中樞之地。
雖然馮大司馬言辭流利,神色自若,但他知道,事情可能并不會這么簡單。
于是他主動問起:
“大司馬事務繁忙,日理萬機,想來此時召某前來,定不是為了這些閑事,可是有要務吩咐?”
馮永卻笑了笑,在對面坐下,伸手撥了撥炭盆里的銀骨炭,火星“噼啪”濺起。
“無甚要事,只是久聞公之大名,一直未曾深談。”
他語氣輕松,“公在幽州鎮守多年,威震北疆,鮮卑、烏桓聞公之名而膽寒,永心向往之,故而想見識一下田公風采。”
田豫沉默片刻,緩緩飲了一口熱湯。
姜的辛辣與飴糖的甘甜在喉間化開,卻化不開他心頭的疑惑。
“陳年舊事,何足掛齒。”他放下瓷盞,聲音平靜,“某如今不過一老朽降將,蒙大司馬不棄,賜宅安居,已是厚恩。”
馮永看著老人那雙依舊清亮的眼睛。
那里面沒有頹唐,沒有怨懟,只有歷經滄桑后的通透,以及一絲未曾熄滅的銳氣。
他有些說不出口。
原本的打算,是讓田豫以鎮北將軍身份前往幽州,借其昔日威名安撫邊郡,威懾遼西,為將來圖遼東作準備。
此老在幽州經營多年,熟悉地理人情,鮮卑諸部亦敬畏其名,實為最佳人選。
但……
馮大司馬的目光掃過田豫……
他心里猶豫了。
田豫已經八十歲了。
此去幽州,千里迢迢,天寒地凍。
若途中有個閃失……
書房內一時寂靜。
許久,馮大司馬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他開口,卻又頓住,搖了搖頭,“無事。今日請公來,確只是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