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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1章 出路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蜀漢之莊稼漢

  彭城,大將軍府。

  賈充拿著一份急報,幾乎是撞開書房門進來的,手中攥著的絹帛被汗浸得發潮。

  “大將軍!江東急報——”他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急促,“諸葛恪倒了!孫峻掌權,諸葛恪貶為西陵都督!”

  司馬昭正俯身看著案上那幅攤開的《青徐遼海輿地圖》,聞言動作一頓。

  他緩緩直起身,沒有接那絹帛,反而抬手,重重一拍自己額頭。

  “幸甚至哉!”

  這四個字從他喉間滾出來,竟帶著一種近乎荒誕的暢快。

  賈充愣住了,舉著絹帛的手僵在半空。

  “大將軍……何出此言?”

  賈充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司馬昭,在那一剎那,他甚至以為大將軍被什么東西附體了:

  “諸葛恪前番遣鐘離牧密會,上個月贈我六十戰船,足見其聯魏抗漢之誠。今漢國獨強,吳魏兩弱,正該……”

  “正該結盟?”司馬昭截斷他的話,眼中露出譏誚之色,“公閭,你當真以為,諸葛恪是真心助我?”

  賈充怔怔地問了一句:“難道不是?”

  “是什么!”不提諸葛恪還好,一提諸葛恪,司馬昭怒火頓生。

  他猛地拍案幾,咬著牙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你道東興一戰,我……當真是被諸葛恪所敗?”

  難道不是?

  賈充知道淮南一戰,一直是大將軍的心病。

  如今聽來,莫不成還有隱情?

  “當年大人在時,曾書信給諸葛恪,約好‘佯敗讓淮’,他諸葛元遜倒好——佯敗?他讓騎軍一路追殺!”

  雖然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但每每想起自己好幾次差點被吳狗騎兵抓住,司馬昭都是忍不住地不顧儀態,破口大罵。

  “若非……若非我當機立斷棄守壽春,怕是要被他‘佯’成真亡了!”

  賈充聞言,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

  他手中那卷尚未放下的江東急報“啪”地一聲滑落在地。

  “佯……佯敗讓淮?”

  賈充的聲音在發顫。

  燭火猛地一跳,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那影子竟也在微微發抖。

  “太傅……太傅他……”

  賈充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死死盯著司馬昭,眼中翻涌著驚駭:

  “淮南四郡……七萬大軍……竟是、竟是……”

  “公閭。”司馬昭的聲音將他從混亂中拽回,“彼時毌丘儉舉軍降漢,許昌、汝南皆失,譙縣無險可守。”

  “漢軍若南渡淮水,直插壽春城下,淮南怎么守?”

  壽春一旦被圍,漢軍利用騎兵優勢,就可以切斷青徐對淮南的支援。

  反正都是要丟,晚丟不如早丟,被動丟還不如主動丟。

  丟給漢國,還不如丟給吳國。

  當然,有一點司馬昭沒有說出來。

  那就是揚州代都督諸葛誕,心思不明,且所率又多是王凌舊部。

  “以當時的情況,大人的想法,就是最好能與吳國暗中協議,共抗漢國。”

  淮南,就是大人給出的誠意。

  可惜……遇到了慣于背信的江東鼠輩。

  諸葛恪,我恨你!

  賈充緩緩放下手,掌心全是冷汗。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充……明白了。”

  他將絹帛重新撿起,輕輕放回案上,撫平褶皺:

  “那六十條船,難道也是諸葛恪的‘誠意’?還是從頭到尾只是餌?”

  “是餌,也是鎖。”司馬昭走到窗邊,推開半扇,夜風灌進來,吹得他鬢發飛揚:

  “他想用這餌釣住我,讓我替他牽制漢國北線。可惜……”

  他回頭,燭光映亮半邊臉龐:

  “我現在寧愿相信漢國,也不相信吳人。”

  賈充肅然躬身,再無一字多問。

  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長——但既然已經知道了,便只能讓它爛在肚子里。

  窗外夜色濃稠,遠處隱約傳來巡夜衛卒的梆子聲。

  那聲音穿過重重屋宇,抵達這間密室時,已微弱得如同嘆息。

  而賈充知道,從今夜起,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大概是說出了憋在自己心底秘密,司馬昭顯然長舒了一口氣。

  只見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前些日子盧毓自漢國歸,馮永親口許諾,兩年內,漢軍不犯魏境。”

  “可馮永之言,當真可以相信嗎?”

  賈充的聲音有些發飄,像是還沒從“佯敗讓淮”那四個字的驚駭里完全掙脫出來,此時顯得些茫然:

  “若他趁我無備……”

  “他若要攻,現在便可攻!”司馬昭猛地提高聲量,“青徐殘破,兵不過七萬——馮永若真有意,何須使詐?直接發兵便是!”

  他轉身,手指重重戳在輿圖上青徐二州的位置,指尖幾乎要戳破絹帛:

  “公閭,你看清楚!青州西面是有泰山之險,可那險擋得住西邊,擋得住北邊嗎?”

  “北邊只有一條大河,不是大江!平原津、碻磝津……哪一處不能渡大軍?”

  “但凡河北漢軍鐵騎過了大河,泰山守軍后路一斷,再險的山關也不過是座死牢!”

  他喘著粗氣,眼中血絲密布:

  “最多十日……不,七日就夠了,七日之內,漢軍鐵騎就能把下邳圍個水泄不通。”

  “青徐不是蜀地,沒有劍閣之固,沒有漢中之險——這點地盤,拿什么翻盤?”

  賈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見司馬昭忽然踉蹌后退一步,跌坐在胡床上。

  燭光將他半邊臉映得明暗不定,那向來挺直的脊背,此刻竟微微佝僂。

  “我比不過諸葛亮,更比不過馮永……”

  司馬昭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疲憊,“連大人都敗了,我拿什么給大魏續命?”

  他抬起頭,看向賈充,眼中的光已經熄滅了,只剩一片深不見底的灰敗:

  “公閭,大魏完了,已經完了……沒救了。”

  最后三個字,輕得像嘆息,卻重得讓賈充心頭一顫。

  他從未見過大將軍露出這樣的神情——不是憤怒,不是不甘,而是一種認命般的頹廢。

  良久,賈充才澀聲開口:“大將軍……”

  司馬昭抬頭,對著賈充苦笑一下:

  “公閭放心,大魏可以完,但我知道,司馬氏不能完,我們不能完。”

  賈充這才松了一口氣。

  恢復了平靜的司馬昭拿起案上的急報,粗略看了一眼:

  “你且細想:諸葛恪上臺便殺孫弘,孫峻上位又扳諸葛恪,吳國主少國疑,權臣相殘,接下來會是什么?”

  “內亂!吳國未來必然還有會內亂,諸葛恪孫峻能行之事,他人為何行不得?故而吳人自顧不暇,哪還有力氣北圖?”

  賈充怔怔聽著,沒有說話。

  “馮永若守信,我有兩年喘息;若失信……最壞也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但吳國內亂,卻是千載難逢之機。吳國越亂,漢國越要分神應對,我青徐便越安全。”

  賈充方才看到到司馬昭心灰意冷,只道大將軍已經自暴自棄。

  沒想到現在又說出這番話,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大將軍是要……坐山觀虎斗,再伺機火中取栗?”

  司馬昭不答,只從案上拿起那幅輿地圖,緩緩卷起。

  圖上海疆與陸路交錯,青徐如一片孤葉懸于東海,遼東似蟄伏的獸,三韓如散落的珠。

  “公閭。”他忽然問,“若你是馮永,此刻最想看到什么?”

  賈充沉吟:“自是吳魏相爭,漢國坐收漁利。”

  “錯了。”司馬昭搖頭,“他最想看到的,是吳國內耗,魏國茍安。”

  “如此,他才可專心消化中原河北,待根基穩固,再一舉吞并天下。”

  他卷好圖,系緊絲絳:

  “所以固守青徐,只有死路一條。趁著漢國不會出兵的這兩年,我們必須要找到一條出路。”

  出路在哪?

  司馬昭沒有說,賈充也沒問。

  但這個啞謎,隨著司馬氏兩兄弟在七月歸來,逐漸變得明朗。

  七月,時值季夏,淮北的日頭極毒,曬得官道兩旁的楊柳蔫頭耷腦,葉子卷了邊。

  司馬昭立在簡陋的傘蓋下——那不過是兩根竹竿撐起的粗麻布,連漆都沒上——紫袍被汗浸得深一塊淺一塊,貼在背上。

  他瞇著眼望向官道盡頭,那里熱浪蒸騰,景物扭曲如水中倒影。

  彭城新都草創,宮室未就,連天子儀仗都湊不齊整,何況他這大將軍。

  “來了!”親衛隊率忽然低呼。

  熱浪扭曲的盡頭,緩緩浮現出一支風塵仆仆的小型馬隊。

  馬匹瘦骨嶙峋,人員衣衫襤褸,半數帶傷,隊伍后方還跟著兩輛滿載貨物的牛車。

  行至百步,兩騎越眾而出,徑直行來。

  馬上人翻身落地時踉蹌了一下,司馬昭已搶步上前扶住。

  “四弟七弟!”

  是司馬亮司馬駿,卻又不像司馬昭記憶中的兩位兄弟。

  七個月前離開時,司馬亮尚是那個以“風儀清貴”著稱的文人雅士。

  可眼前這人——深青色常服被海鹽漬出斑駁白痕,袖口撕裂處露出磨破的中單。

  臉上曬得黧黑,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駭人。

  最刺目的是原本精心修剪的長髯,如今亂糟糟地打著結,須梢沾著灰白的鹽粒與沙礫,竟已白了大半。

  而司馬駿更讓司馬昭心頭一緊。

  這個以“最為俊望”聞名的七弟,此刻左臂用麻布吊在胸前,布條滲出暗褐色血漬。

  他下馬時右腿明顯吃不住力,靠杵著一根削尖的船槳才站穩。

  “兄長……”司馬亮開口,聲音嘶啞,“幸不辱命。”

  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卷用魚油浸透的羊皮遞上。

  司馬昭接過羊皮,并沒有打開,而是伸出雙臂,摟住兩個阿弟,泣不成聲。

  “高句麗王的手書,馬韓王的稱臣書,鮮卑步搖部的狼牙信物……都在車里。”

  司馬亮趁機在司馬昭耳邊悄聲說道,“遼東……已亂。”

  四個字,輕飄飄的,卻讓司馬昭渾身一震。

  他猛地把兩個阿弟摟得更緊了:“當真?”

  “馬韓王已受‘鎮東將軍、帶方郡公’印綬。其承諾:若我大魏出兵攻遼東,馬韓愿為海路前驅,共擊遼東。”

  “高句麗那邊呢?”

  “高句麗本就與遼東相互攻伐數十年,那位宮見了那份‘公孫修密約漢國共滅高句麗’的文書,勃然大怒。”

  司馬亮雖然疲憊無比,但眼睛依舊發亮:“他如今認定公孫修已投漢,攻遼之心……不死不休。”

  “還有東部鮮卑步搖部、段部等諸部,久聞漢國捕奴之名,不勝驚惶,今得阿兄承諾助我攻遼東,可永居遼西,自是盡心盡力。”

  司馬亮語速極快,氣息卻穩,“公孫修首尾難顧,聽說有心遣使赴漢求援……”

  說到這里,司馬亮提醒道,“阿兄,我們需要快點行動了,若不然,待那馮永反應過來……”

  司馬昭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熱風裹著塵土灌進肺里,嗆得他想咳嗽,可胸腔里那股憋了整整七個月的濁氣,卻隨著這口氣緩緩吐了出來。

  他仿佛能聽見心里那塊千鈞巨石“轟隆”一聲砸進深潭,激起滔天水花,又緩緩沉底。

  再睜眼時,他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先回府再說。”他松開手,轉身對親衛道,“備熱湯、凈衣、黍粥。”

  回到城內,安頓好從海上歸來的使團,司馬昭獨自一人在書房,看完使團帶回來的文書,整個人癱坐在位置上,微微顫抖。

  不是恐懼,是壓抑了太久的狂喜終于找到了裂縫,正嘶吼著要破土而出。

  他閉上眼,腦中閃過大人躺在榻上枯槁的面容,想起大人重病仍在安慰自己:

  “莫慌……為父……早有安排……縱使事敗……亦有退路……你……依計行事即可……”

  熱淚奪目而出。

  “大人,孩兒一定不會負你之望……”

  這時,一個聲音在門外打斷了司馬昭情緒:

  “大將軍,王海帶過來了。”

  司馬昭猛地睜開眼,起身擦了一眼眼角,迅速收拾好心情,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冷靜:

  “讓他進來。”

  賈充領著一人進入。

  來人約莫三十許歲,膚色黝黑如礁石,臉上有道斜貫左頰的刀疤,從眉骨直劃到下頜。

  雖然已經洗浴一番,但顯然他不慣于穿鞋,赤足踏地,腳掌寬厚布滿老繭,站姿卻穩如山岳。

  來人上前一步,抱拳行禮,動作干脆利落:“草民王海,拜見大將軍。”

  王海,昔日海賊王營之孫。

  建安十一年,海賊王營寇東萊,為李整所破。

  其孫王海率殘部盤踞于沙門島,常往來遼東、三韓間。

  司馬昭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忽然開口問道:“沙門島距遼東沓津,海路幾何?”

  “順風三日,逆風五日。”王海答得毫不猶豫,“若走外海繞公孫氏水師,需多一日半。”

  “你部船隊規模?”

  “大船十二,皆兩層樓船,可載兵五百;快艇六十,善襲擾、探路。”

  “天象海流?”

  “渤海多春霧、夏颶,秋冬北風利南下。潮汐時辰、暗礁分布、避風港塢……”

  王海頓了頓,疤臉上竟露出一絲近乎桀驁的笑,“草民閉著眼也能畫出來。”

  司馬昭沉默片刻,忽然問:

  “若我要你率船隊運兵兩萬,戰馬八百,糧草十五萬石,登陸遼東沓津,需多少船只?幾日籌備?”

  王海眼中精光一閃。

  他顯然沒料到這位司馬大將軍,問的不是“能否”,而是“如何”。

  他沉吟數息,略有為難:

  “大將軍,我沒有那么多船。”

  “我有。”司馬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從海上過來,應當看到,港內至少有數十戰船,而且還都是大船。”

  曹魏本就在青州設有樓船都尉,其主要軍事基地就是不其港。

  “若是大將軍船只足夠…………那少說要一百艘,而且還是大船。”

  “青州有大船八十艘,再加上你部十二,勉強夠了。”

  王海眉頭一挑,他確實沒有想到青州會有這么多船:“若如此,則需籌備一個月,但草民有個條件。”

  “講。”

  “登陸后,沓津港歸我管轄,三年內稅賦抽三成。”

  王海盯著司馬昭,刀疤在燭光下微微抽動,“大將軍若準,草民便帶著兄弟們,誓死為大將軍打天下!”

  密室死寂。

  賈充眉頭微蹙,司馬昭卻忽然笑了。

  他起身,繞過案幾,走到王海面前。

  “沓津可以給你。”司馬昭緩緩道:“但我要的不只是遼東。”

  “我需要你的船隊,將來要能北上擊高句麗,東出懾三韓,南擋吳國來犯……你做得到嗎?”

  王海疤臉上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

  怪不得青州準備了這么多大船。

  良久,他單膝跪地,抱拳過頂:

  “王海愿為大將軍……開海。”

  “好!”司馬昭扶起他,轉身從案上取過一方銅印,翻過來,印文赫然是四個大字:“鎮海校尉”。

  他直接擲給王海:

  “此印吾早就讓人鑄好了,只待有能者,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即日起,你便是大魏鎮海校尉,總領青徐水師外海諸務。”

  “船隊擴編至百艘,軍械糧餉由青州府庫支應,但我丑話說在前頭,若誤了明年春汛之期,未取沓津……”

  他未說完,王海已重重叩首:

  “若誤期,末將提頭來見!”

  司馬昭點頭,示意他退下。

  王海起身,將那方銅印緊緊攥在掌心,轉身大踏步出去,消失不見。

  書房重歸寂靜。

  賈充有些憂慮:

  “大將軍,此人匪氣未脫,用之大險。”

  司馬昭走回案前,俯身凝視《青徐遼海輿地圖》:“公閭,如今這世道,匪便是兵,兵便是匪。”

  他伸指,重重地點在“沓津”二字上:

  “這是太傅為我們鋪好的退路……如今看來,我們也只有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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