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博一番“兩全其美”的慷慨陳詞終于說完,廳內一時靜默。
馮大司馬依舊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元遜此策,確是……別出心裁。秦校事一路辛苦,且先至館驛歇息,此事關乎國策,容我與朝中諸公細細商議后再予答復。”
一番客套后,馮大司馬命人禮送秦博出府。
待秦博的身影消失在府門之外,馮大司馬臉上的最后一絲禮節性笑容瞬間收斂。
重新坐回座位上,拿起那封信打開。
大司馬馮公臺鑒:
恪頓首再拜。
東興一役,賴將士用命,天佑大吳,幸不辱命,逐北追奔,略定淮泗。此戰之功,亦不忘公昔日輸糧助餉之義,吳漢盟好,于此可見。
今偽魏喪膽,龜縮青徐,此正我盟邦戮力同心,共殄國賊之時也。
恪觀天下之勢,譙郡地懸淮北,于吳如衣錦夜行;南陽位扼荊襄,于漢若利劍藏鞘。
若能易地而治,則吳得地理之便,漢獲東出之機,兩相裨益,豈非天意?
公乃當世英杰,必能洞悉此中玄機。若蒙允準,可約期共伐青徐,分定中原。時不我待,惟公圖之。
恪再拜。
看完,馮大司馬輕笑一聲:“時不我待,惟公圖之?”
把信遞給身邊的阿蟲,待他看完,然后才開口問道:
“你怎么看這個事?”
阿蟲連忙躬身回答道:
“大人,孩兒以為,此事絕不可行!”
“哦?為什么?”
因為我看到大人你當著秦博的面罵曹你媽……
阿蟲心里默默地說了一句,然后清理了一下思路,這才重新開口說道:
“南陽乃荊北根基,西連武關、峣關可控關中,北出魯陽可逼洛陽、許昌。”
“若讓與東吳,其水師溯漢水而上,威脅我漢中、關中腹地,陸師出南陽盆地,則我中原之地門戶大開!”
“譙縣對偽魏來說,是重鎮要地,但對我大漢來說,不過淮北孤地,其前有魏國彭城重兵,側有吳國淮南虎視。”
“大漢若接手,立刻陷入魏、吳兩面夾擊之勢,動彈不得,屆時諸葛恪進可攻退可守,我大漢卻是替他承受魏國的壓力。”
“這哪是換地,這分明是想讓大漢太阿倒持,自開門戶。”
阿蟲一口氣說完,看向自家大人,但見大人不置可否,只是起身說道:
“跟我去書房。”
引馮令來到書房,在那幅巨大的山河輿圖前站定。
馮大司馬拿起案上的鞭子,鞭梢帶著破空之聲,精準地點向江淮與荊襄之地。
“你可知,為何孫權數十年如一日,一敗再敗,也要一直攻打合肥?”
“又為何,他早年甘愿背負天下罵名,行那背盟偷襲之舉,也要將荊州奪入手中?”
鞭梢隨之重重敲在荊州區域,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根源就在于,江淮與荊襄,乃是江南命門所在。”
“一旦讓東吳完整占據此地,倚仗大江天塹,北筑江淮壁壘,西鎖荊襄門戶,便可形成一條完整的防線。”
“屆時,就算是對手是早年據天下十之八九的偽魏,東吳憑借此防線,至少也能偏安數十年!”
他的目光落到認真聽講的阿蟲身上:
“而若對手換成我們大漢,面對一個擁有如此完整防線的吳國,大漢要想混一宇內,同樣也要多付出不少代價。”
“因為那樣的話,不知將要徒然耗費多少糧秣,又要枉死多少將士的性命?”
馮大司馬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譏誚,鞭子“唰”地一聲收回:
“可現在,諸葛恪竟想用一個食之無味的淮北譙縣,來換我荊北腹心,戰略要沖,委實可笑!”
“此策看似‘兩全其美’,實則包藏禍心,妄圖不費一兵一卒,就完成吳國夢寐以求而不得的戰略布局!”
馮大司馬冷哼一聲:“其傲慢自負,已溢于言表!”
“他不會真以為,憑借東興一場僥幸大勝,就有資格與我大漢平起平坐,甚至能將我馮某人,當作可隨意擺布的棋子了吧?”
言畢,馮大司馬把鞭子一扔,坐到案幾前,意猶未盡,卻又不肯再說。
見父親這般情狀,心頭一動,趨前一步,輕聲問道:“大人,既知其利,敢問……其害若何?”
世間之事,福禍相依,利害相生,這乃是馮氏家學中權衡得失的基本之道。
馮大司馬抬眼看了看兒子,目光中閃過一絲贊許,緩緩道:
“害處么……其一,有傷我大漢‘信義’之名。”
“諸葛恪與吳人,說不得會借此大做文章,四處宣揚我大漢對盟約毫無誠意,只顧一己之私。”
“屆時,天下不明就里者,或受其蠱惑。”
他微微一頓,嘴角泛起一絲洞悉人情的譏誚:
“人心便是如此古怪。你若對他百般有求必應,他視作理所當然,從無感激。”
“可一旦你有一次拒絕,他便會忘卻你過往所有恩惠,只記得眼前這一次辜負,從而心生怨懟。”
“當然,”馮大司馬話鋒一轉,語氣平淡,“此害于我大漢,影響終究有限。”
“以江東鼠輩往日之舉,想要標榜自家‘信義’,指責他人‘無誠’,不過是徒惹天下人恥笑罷了,掀不起太大風浪。”
“真正的害處,在于其二,”馮大司馬的目光再次投向輿圖,“那便是滅魏之路,將更為迂回艱難。”
“吳人拿下譙縣擋在前面,大漢若想東出滅魏,便難以直搗彭城。只能北繞河北,強渡大河,方能攻入青州腹地。”
他詳細解釋道:
“譙縣以北的兗州雖也與青州接壤,但中間橫亙泰山天險,更有大野澤等沼澤湖泊阻隔。”
“大軍行進、糧草轉運,反不如從河北平原渡河來得便捷。”
說到這里,馮大司馬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凝重:
“而一旦我大漢主力在青州與魏軍激戰正酣之際,你猜吳國會如何?”
他自問自答,給出了一個幾乎確定的答案:
“諸葛恪定然不會放過這天賜良機。他必會盡起淮南之兵,猛攻徐州。”
“只要讓他拿下廣陵、下邳這兩處要地,東吳的江淮防線便將徹底連成一片。”
阿蟲問道:“那依大人之意,還是要拒絕吳人的提議?”
馮大司馬點頭:“弊大于利,自然要拒之,你幫我擬一封回絕信。”
阿蟲應下,很快就寫好,遞給馮大司馬過目,同時問道:“大人,何時送出?”
馮大司馬看完,瞟了他一眼,把信扔到案幾上,漫聲道:
“送什么送?先拿過去給你阿母過目,讓她再抄一份。”
阿蟲:……
這時,書房門被輕輕推開,右夫人張星憶款步而入。
她目光在父子二人身上一掃,語氣帶著幾分嗔怪:
“大過年的,府外車馬盈門,多少賓客等著拜會?”
“你們父子二人倒好,躲在這書房里圖清靜,莫非是要讓我們幾個姊妹去前廳應付不成?”
整個大司馬府,能不經通傳、自由出入這間核心書房的,除了馮大司馬本人,便只有左右兩位夫人。
馮大司馬抬了抬下巴,示意案幾上的兩封信箋。
阿蟲會意,連忙將吳國來信與大人的回信草稿拿起,恭敬地送到張阿母手中。
右夫人接過,迅速覽畢,纖指輕點著諸葛恪的來信,沉吟道:
“依諸葛恪那般剛愎的性子,如今又正值意得志滿目空一切的時候,阿郎這般直截了當地回絕,怕是會惹得他不高興。”
馮大司馬就知道她定是聽聞消息特意趕來,所謂催促待客不過是個由頭。
他哼了一聲,帶著幾分不屑:
“那又如何?他再不高興,還能派兵來打我不成?”
說大漢不想要譙縣,自然是假話——但前提是,不能拿南陽去換。
南陽,我不想給,譙縣,我又想要,怎么辦?
只能說,司馬懿這老賊布下的局,確實起到了效果。
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卻因為吳國的不可靠,而顯得進退維谷。
思及此處,馮大司馬不由心生慍怒:
都怪江東鼠輩!若不是他們信用太低,屢有前科,何至于此?
他半晌未聽到右夫人接話,抬頭看去,卻見對方一雙妙目正骨碌碌轉個不停,顯然思緒飛轉。
馮大司馬素知這位夫人常有智略,心頭一動,連忙傾身問道:
“細君可是已有了計較?”
張星憶抬眼,眸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確有一個想法,就是……風險不免大了些。”
“無妨,先說來聽聽。”馮大司馬催促道。
右夫人輕笑道:
“阿郎此前不是已派了杜預、王濬前往蜀地,名為助吳,實為勘察水文,預作伐吳之備么?”
“想來阿郎心中也如明鏡一般,吳漢之間的所謂聯盟,維系不了幾年了。”
她頓了頓:“說來諷刺,對于此事,魏、吳、漢三國實則心照不宣。”
“若非如此,司馬懿不會行此驅狼吞虎之計,而諸葛恪,也不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試探我們的底線。”
“這已非東吳第一次覬覦我南陽之地。諸葛恪此番舉動,與其說是提議,不如說是在試探我大漢還剩多少耐心,底線究竟在何處。”
馮大司馬聽了半晌,仍覺如霧里看花,未能抓住右夫人話中的核心意圖,不由微微皺眉:
“細君,說了這許多,你究竟有何良策?莫要再賣關子了。”
右夫人莞爾一笑:
“阿郎怎的還不明白?妾身的意思是,這東吳啊,就如那記打不記吃的猢猻。”
“你若是對它的屢次挑釁一味隱忍、置之不理,它非但不會感念你的大度,反而會認定你軟弱可欺,越發得寸進尺!”
她走到那幅巨大的輿圖前,手指點了點在代表吳國的區域,聲音清晰而果斷:
“唯有看準時機,給它一記結結實實的悶棍,讓它知道疼,疼到骨子里,它才會消停片刻,學會什么叫規矩!”
馮大司馬的目光隨著她手指落到輿圖上,有些遲疑道:
“打它?怎么打?若我大漢先行興兵,這背盟棄義的罵名,豈不是要由我們來擔?”
右夫人微微一笑。
新年的喜慶氣氛尚未完全消散,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在長安城廣為流傳:
吳軍攻占譙縣后,竟悍然挖掘曹氏祖墳,將棺槨骸骨棄于荒野,任由野狗啃食!
消息傳出,舉城嘩然。
原魏國濟北王,如今在季漢為官的曹志聞此噩耗,如遭雷擊,當場哭嚎一聲,口吐鮮血,昏厥過去。
被救醒后,他披頭散發,身著素服,不顧一切地沖向皇宮,匍匐于闕前,以頭搶地,哭聲撕心裂肺:
“陛下!陛下啊!譙縣乃臣之祖塋所在,今遭吳狗如此踐踏,先祖骸骨曝于荒野,臣……臣痛徹心扉,無顏見列祖列宗于九泉!”
“臣懇請陛下發天兵,收復故土,收拾骸骨,若得如此,臣愿生生世世,結草銜環以報陛下隆恩!”
其聲悲愴,聞者無不鼻酸。
宮門守衛亦為之動容,紛紛側目。
良久,宮門開啟,內侍傳旨宣召。
天子劉禪端坐于上,聽著曹志泣血般的控訴,面露極大的悲戚與為難,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化為一聲長嘆:
“愛卿悲慟,朕心亦然。然……然吳國終究是盟邦,雖有暴行,朕若貿然興兵,豈非背棄盟約,失信于天下?”
“此事……朕必遣使嚴詰吳主,令其給個交代,愛卿還需節哀,從長計議啊!”
曹志聞言,眼中最后一點微光徹底熄滅。
他不再哀求,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那至高無上的御座,重重地、一下、兩下、三下地磕頭。
每一次叩首都伴隨著額骨與金磚的撞擊聲,鮮血染紅了一片地面。
隨后,他掙扎起身,仰天悲嘯一聲,踉踉蹌蹌,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蹣跚著走出了大殿,將那嘆息與無奈甩在身后。
曹志失魂落魄行走在長安街頭,目光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直到路過那棟懸掛著東吳旗幟的館驛。
那雙空洞無神的雙眼,這才猛地爆發出駭人的光芒,他如同發現了獵物的受傷猛獸,跌跌撞撞地撲向驛館大門!
“吳狗!滾出來!”
一聲嘶啞的咆哮,在驛館周圍的響起。
曹志涕淚交加,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變形:
“吳狗!吳狗!兩國交兵,尚且不戮降卒,不毀宗廟!爾等吳狗,背信棄義之邦!禽獸不如之徒!”
“占我疆土,猶不知足,爾等竟敢行此掘人祖墳、曝尸荒野的絕戶之計!此乃人倫盡喪,天地不容!”
他越罵越激動,引得街上百姓紛紛駐足圍觀,人群迅速聚集過來。
“吳狗聽著,此仇此恨,傾江淮之水難以洗刷!我曹志在此對天發誓,只要一息尚存,必與爾等吳狗不共戴天!”
驛館內,秦博早已被門外的喧嘩驚動,他躲在窗后,看著狀若瘋魔的曹志,以及越聚越多,面露憤慨的長安百姓,臉色煞白,冷汗直流,根本不敢露面。
曹志罵至酣處,氣血翻涌,連日來的悲慟、絕望、憤怒交織在一起,猛地沖上頭頂。
他只覺得喉頭一甜,“哇”地一聲,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在驛館門前的地面上濺開一片驚心動魄的殷紅。
他身體劇烈搖晃了幾下,指著驛館大門的手指尚未垂下,便眼白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街道上,人事不省。
“曹公!”
“吐血了!曹公被吳人氣得吐血了!”
“快救人!”
現場頓時大亂,百姓們驚呼著涌上前救助。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全城。
夏侯氏與曹氏乃是姻親,夏侯霸聞訊,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吳狗安敢如此!安敢如此欺我姻親?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毌丘儉本就心懷故魏這才起兵反對司馬氏,此刻亦是怒發沖冠:“掘人祖墳,天理難容!陛下顧全大局,我等豈能坐視?”
就連早早就歸降大漢的游楚等人,也對此暴行義憤填膺:
既為漢臣,自當以忠義立身,然忠義豈是空談?更在人倫底線。
吳狗掘墳曝骨,此乃踐踏人倫之惡行,天道公理難容!
若因惜身而默不作聲,忠在何處?義在何方?
一時間,眾多曹氏舊將紛紛前往曹志府邸探視。
見過曹志之后,他們更是脫下官服,換上素縞,打出“收葬先骸,盡人子之孝;誅滅國賊,全忠臣之節”的白幡,宣布組建“復讎義軍”。
對外宣稱此舉純屬“臣子私憤,為國除害”,與朝廷無涉。
今日之為,非為故國,實為天下公義,此心此志,天地可鑒!
夏侯霸、毌丘儉等人甚至當場毀家紓難,散盡財帛以募敢死之士。
長安城外,很快便聚集起一支群情激昂,同仇敵愾的義軍,兵鋒直指東南方的譙縣。
右夫人立于望樓,望著長安城激昂的人群,輕聲嘆息:
“妾身原只想借朝廷之勢,替曹志討個公道,向吳人施壓,換取實利。”
“孰料阿郎你……竟直接讓他親自持刀,更將吳人打成了‘國賊’,諸葛恪怕是難以收場了。”
馮大司馬負手而立,目光依舊停留在遠處,語氣平淡:
“他既喚我一聲叔父,我這做長輩的,自然要心疼他。”
“唯有讓他親自執劍,以天理人倫之名,行復仇雪恥之實,方是真正成全他的忠孝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