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十三年十二月。
長安,大司馬府。
膳廳內已是人聲漸起,作為大漢當之無愧的第一權貴之家,馮府早已不復當年蜀中小地主家的簡樸。
雖說大漢已從丞相時的尚簡樸轉成重實務,但簡樸之風猶在,故而食案上并未極致奢華,不過也擺滿了時令佳肴,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侍女們穿梭其間,悄無聲息地布菜添酒。
左夫人一身常服,正含笑看著幾個年紀稍小的兒女圍著餐桌嬉鬧。
花鬘與李慕在一旁低聲交談著蜀錦的新花樣,阿梅則細心檢查著菜肴的咸淡。
氣質溫婉的羊徽瑜端坐一旁,雖保持著大家閨秀的儀態,但嘴角含笑,目光柔和,顯然已完全融入這個家族。
長子阿蟲頗有少年老成的模樣,端坐一旁,照顧著弟妹。
倒是長女雙雙,雖然已經是準太子妃,但坐姿比羊徽瑜差多了,慵懶地坐在那里,阿弟阿妹鬧得再厲害,也不敢靠她身邊。
馮大司馬坐在主位,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目光不時瞥向廳外。
府中這般鐘鳴鼎食、人丁興旺的景象,換成前世,是做夢都不敢想的。
此刻的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與滿足。
只是……
“四娘呢?怎的還不到?阿漠(即右夫人之子),去看看你阿母,是不是又被哪卷公文絆住了腳?就說全家人都在等她開飯。”
語氣有些無奈,但不敢不耐,因為底氣……腎氣不足。
馮凱應聲而起,正要出門,卻見廳門處人影一閃,右夫人已快步走了進來。
她云鬢微松,呼吸因快步急行而略有急促,手中緊緊攥著一卷明顯是剛送到的加急公文。
右夫人氣息未勻,也顧不上儀態,直接將公文遞向馮大司馬,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東南急報,東興之戰,結果已出。”
馮大司馬見她如此神態,心中頓時有些好奇,笑著接過:“勝負如何?讓你這般匆忙,莫非諸葛恪還能打下合肥不成?”
他一邊說著,一邊順手端起旁邊侍女奉上用來餐前漱口的清茶,漫不經心地展開公文。
目光掃過開頭幾句關于吳軍大勝的描述,他尚且能保持鎮定,甚至嘴角微露“果不其然”的笑意。
然而,當看到“魏軍潰敗,淮南盡平,譙郡望風歸附,吳兵已進占譙縣”這一行字時——
“噗——!”
馮永雙目圓睜,口中的茶水毫無征兆地噴了出來,濺濕了身前的案幾。
整個人僵在原地,拿著公文的手微微顫抖,連嘴角的茶漬都忘了擦拭。
“阿郎?!”
“大人?!”
滿堂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關銀屏、花鬘等人全都驚愕地望過來,孩子們也驚得停止了玩鬧。
馮永對周圍的驚呼充耳不聞,他的目光死死釘在絹書上,仿佛要確認是不是真的。
片刻的死寂后,他猛地抬起頭,臉上已無半分閑適,瞪大了眼,直直地盯著右夫人。
雖然沒有說話,但長年積累下的默契,右夫人還是會意地點了點頭。
馮大司馬一手撐案,一手隨意用袖袍抹去下巴的水漬,聲音帶著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怒,卻異常清晰地下令:
“三娘,四娘,阿蟲,隨我去書房!現在!”
說完,他不再看滿桌佳肴和一臉錯愕的家人,攥緊那卷公文,起身大步流星地向書房走去。
左右夫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立刻起身跟上。
阿蟲也迅速離席,緊隨其后。
方才還充滿家庭溫馨的膳廳,氣氛瞬間變得壓抑起來。
只剩下花鬘、李慕等人面面相覷,望著幾乎未動的飯菜和空置的主位,心中都明白:肯定是又發生了什么大事,只是不知道是大漢還是吳魏……
大踏步地進入書房,馮大司馬頭也不回,喝令:“關門!”
跟在最后面的阿蟲乖乖地轉身關門。
馮大司馬上前幾步,一把扯下墻上的遮布,巨大的山河輿圖出現在眼前。
他的目光,不可思議地死死鎖定了淮水兩岸。
拿起筆,隨手劃了幾條線,原本局限于江東和漢水以南的東吳,立刻像一只北進的巨鰲,其觸角深深嵌入北方。
“淮水以南……再加上淮北的譙縣……”
馮永低聲自語,最后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
“我曹!”
估計是覺得不過癮,又大聲再罵一句:
“曹他媽的!”
扔掉筆,馮大司馬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強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轉過身來,看向右夫人,似是自問,又似質問:
“怎么會這樣?諸葛恪只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拿下這么一大片土地,他是戰神轉世?”
還是時空管理局那群廢物又在疏忽職守,讓哪個吊毛穿越過來搞風搞雨?
要不然諸葛恪吊打司馬懿這么荒謬的事情是怎么發生的?
他媽的譙縣居然還是傳檄而定!
馮大司馬的聲音不大,但卻讓旁聽阿蟲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長這么大,他還真沒有見過自家大人會如此失態。
他悄悄地挪了挪步子,想要湊到自家阿母身邊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關將軍看完了絹書,隨手遞給阿蟲,走到輿圖前,默默地看著,沒有說話。
右夫人第一時間接到軍情,從府署來到后院,一路上被冷風吹了不少時間,此時是所有人里最冷靜的:
“吳軍攻勢如破竹,魏國棄地如敝履,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我覺得,這其中必有詭詐。”
她一邊說著,目光也落到輿圖上,“若諸葛恪當真是戰神轉世,他駐守江北這十來年,早就能拿下合肥,何須等到今日?”
狗屁的戰神轉世,我只說說……
馮大司馬腹謗。
“沒錯。”一直背對著他們的關將軍也跟著開了口,手里的鞭子點了點譙縣:
“譙縣的守將是郭淮,所率主力乃是司馬懿從河北帶回來的精銳,同時也是司馬懿最為倚賴的武力。”
關將軍轉過身,“但軍報上說,吳軍還沒到壽春,郭淮就開始撤出譙縣。”
“換成我,如果真要守住淮南,退到壽春時,就讓郭淮直接南渡淮水前來幫忙守城,足矣。”
馮大司馬再次轉過身看向輿圖。
譙縣的守軍足有五萬,而且至少有一半是跟隨司馬懿南渡的河北精銳,本來應該是打算防備毌丘儉叛亂的。
毌丘儉投降后,又變成了防備大漢。
郭淮就算是分兵兩萬人,也足以幫忙協守壽春。
三萬人留守,冬日里也絕對夠守住譙縣了。
壽春城高池深,再加上正值隆冬,就算對于大漢來說,也從未嘗試在這種季節強行攻城,或者說,從未能在這種季節正面攻下重鎮。
偏偏司馬懿就這么拱手讓出淮南和譙縣。
“對啊……”馮大司馬喃喃自語,“諸葛恪這場大勝來得太輕易,太詭異了!更別說司馬懿那只老烏龜,絕非常人,絕不可能如此不堪一擊。”
“淮南是偽魏經營多年的重鎮,譙縣更是偽魏興起之地,拱衛彭城的門戶。”
“此兩地,皆有重兵把守,都是戰略要地,就算吃了敗仗,也不應該如此干凈利落地放棄,除非……”
馮大司馬越說,越覺得難以置信,最后竟是說不下去了。
“除非是司馬懿主動放棄的。”
關將軍接口繼續往下說,論政治,她不如右夫人,但單論具體指揮一場戰場行動,馮大司馬都未必能比得過她。
此時的她,面容冷靜,只單純地從戰場事態分析:
“無論怎么看,魏軍都不可能敗得這么快,更別說連丟淮南譙縣,除非是故意敗的,故意丟的。”
別人不好說,但司馬懿和郭淮二人,關將軍直接或者間接,都有與之過交手。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諸葛恪就是再厲害,也不可能這般輕易大勝。
“為什么?圖什么?”馮大司馬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嫌偽魏死得不夠快?”
關將軍憑著戰場敏銳性,拿起馮大司馬丟掉的筆,把他前面所畫的線加粗,再在譙縣那里涂了涂,回過頭問:“這樣呢?”
這一下,不但馮大司馬倒吸了一口氣,就連不懂軍事的右夫人都瞪大了眼。
輿圖上,吳國所占的譙縣,如同一把尖刀,橫插在漢、魏之間。
“曹他媽的……”馮大司馬再次罵人,只是語氣平緩了一些,但仍帶著一絲不可置信語氣:
“如果說這是真的,那只能說……這老匹夫當真了得!好狠的手筆,好毒的計謀!”
馮大司馬搖搖頭,加重了語氣:
“這么看來,司馬懿就不是敗退,而是主動放棄,他把整個淮泗屏障,連帶著曹氏的老家譙縣,一起打包扔給了諸葛恪。”
右夫人總結道:“驅狼吞虎,禍水西引。”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離間漢吳聯盟,贏得喘息之機。”
如果漢吳聯盟當真是堅不可破,那么司馬懿此舉就是自取滅亡。
但江東鼠輩的信用……換到后世,大約是租不到一個充電寶的。
司馬老烏龜,也深知江東鼠輩的德性。
不知何時拿出筆墨的阿蟲,趴在案上,抹了抹額頭的汗水,低著頭奮筆疾書,努力把大人和兩位阿母的話都盡量記下來。
得出一個最不敢讓人相信,卻又最有理由相信的推測,馮大司馬轉看兒子,問道:
“記下了沒有?”
“記下了,記下了。”
馮大公子又抹了一把汗。
“記下了就拿去府署參謀部,讓他們推演一下。”
馮大司馬吩咐完畢,又多加了一句,“別把我罵人的話記進去。”
“喏。”
左夫人看了看兒子,沒有說話。
只是離開書房時,叫過一個侍女,讓她準備一些吃食,送到府署參謀部。
而馮大司馬前腳剛出了書房,就立刻有下人來報:
“大司馬,宮里來人了。”
來人乃是老熟人黃胡,同時也是劉胖子的貼身人。
“大司馬,陛下請你入宮,說是有要事相商。”
已經恢復了沉穩的馮大司馬,胸有成竹地從容點頭:“好。”
延熙十四年正月,新年伊始,長安城又是煙花亂放,喜慶一片。
大司馬府門前車水馬龍,前來拜年的文武百官絡繹不絕。
廳內,吳國使者秦博再次現身,與去年此時的謹慎低調相比,如今可謂是意氣風發。
他身著嶄新官袍,面色紅潤,連行禮時腰板都挺得筆直。
馮永端坐主位,看著眼前這位老朋友,半開玩笑地說道:“秦校事紅光滿面,看來最近過得頗為舒心啊!”
“都是托大司馬的鴻福!”秦博躬身行禮,嘴角的笑容比AK還難壓:
“不瞞大司馬,我大吳近日王師奏凱,拓土淮南,丞相更是親自傳書,褒贊下官此前籌糧之功。”
“但下官深知,若非大司馬鼎力相助,秦博焉有今日?大司馬的恩情,下官銘感五內,不敢或忘。”
話說得好聽,但我看著你這模樣,怎么覺得我就是個給你們吳國送糧的冤大頭?
這般想著,馮大司馬臉上似笑非笑,仿佛能穿透秦博那點小心思:
“原來如此,看來秦校事如今是丞相駕前的紅人了,可喜可賀。”
“喛,算不上算不上!”秦博連忙擺手,面帶笑意,嘴上卻是謙虛道,“紅人可算不上,只能說是在丞相面前略掛了個名而已。”
馮大司馬悠悠道:“元遜如今在貴國,可謂是風頭一時無兩,能掛個名,都不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
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秦校事今日前來,想必不只是為了給我拜年吧?”
秦博見此,神色轉為鄭重,從懷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封緘,用料極為考究的絹書,雙手高舉過頂:
“大司馬明鑒。下官此次前來,除恭賀新禧外,更是奉我大吳丞相諸葛公之命,呈上親筆書信一封。”
“丞相有言,吳漢盟好,重于泰山,今有安邦定國之良策,愿與大將軍共商。”
馮永對侍立一旁的阿蟲微微頷首。
阿蟲會意,上前接過書信,檢查火漆無誤后,轉呈給自家大人。
馮大司馬并不急于拆開,指尖摩挲著光滑的絹面,目光仍落在秦博身上,淡然道:
“哦?安邦定國之策?元遜甫立大功,便又心系天下,真是勤勉國事,令人敬佩。”
“秦校事,你我也算老相識了,這等大事,元遜定然與你有所囑咐。”
“不若你先為我剖析其精要,馮某洗耳恭聽,也好稍解心中渴盼,細細揣摩元遜之深意。”
秦博連稱“不敢當,不敢當”,在馮永目光的無聲催促下,只得將丞相交代的言辭在腹中又默誦一遍,這才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回大司馬,丞相以為,吳漢既為盟邦,當戮力同心,共誅偽魏。今我大吳幸得淮泗之地,然……”
他刻意在此處一頓,想要觀察馮大司馬的神色。
卻見馮大司馬正舉杯輕啜,氤氳的水汽如薄紗般掩住了他的面容,唯見其姿態閑適,不見絲毫波瀾。
秦博心下微凜,只得繼續往下說:
“然譙郡孤懸淮北,于我國而言,猶如雞肋,守之則需重兵布防,徒耗國力;棄之,又恐資敵,誠為兩難。”
“丞相高瞻遠矚,以為譙縣地處中原腹心,若由貴國接管,則大軍東出,便可直搗彭城,猶如利劍貫胸,偽魏必不能擋!”
“故丞相愿以譙郡全境,易換貴國南陽郡。如此,吳得荊襄地理之完璧,漢得東出征魏之捷徑。疆土各得其所,兵鋒共指逆魏,實乃珠聯璧合,共圖大業之舉。”
秦博說完,久久沒有聽到馮大司馬說話。
他悄悄抬頭看去,但見馮大司馬仍是舉著茶杯,霧氣繚繞,遮掩面容。
站在馮大司馬身側的馮令,卻可以看到,自家大人的嘴巴正無聲地一張一合,好像是在說,哦,是在罵……曹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