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縣快馬傳來的密報被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地上。
看著那團成一團的密報骨碌碌地滾到案幾下面,毌丘儉一股火氣直竄腦門。
他又猛地一腳踹翻身前的案幾,筆墨紙硯嘩啦散落一地。
反手“鏘”地拔出佩劍,寒光閃過,案角應聲而斷,木屑飛濺。
“蠢貨!豚犬不如的東西!”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一般,充滿了被蠢貨盟友拖累的狂怒與絕望。
“當啷!”
扔掉佩劍,火氣未消,毌丘儉如同籠中的困獸,在狼藉的廳堂內暴躁地回來踱步,額角青筋暴跳不已。
與王凌約定舉事后,通過往來密使和密信,他才逐漸知曉,這老匹夫竟比自己更早起了反心,甚至早已與其外甥令狐愚暗中策劃多時。
可結果呢?令狐愚那個短命鬼一病死了倒也干凈,可他手下的幕僚楊康,竟是個膽小如鼠的廢物!
自己嚇破了膽,就屁滾尿流地跑到譙縣去告密求饒。
這還不夠,王凌派來與自己聯絡的心腹楊弘,走到半路,竟也莫名其妙地拐了個彎,直奔司馬懿腳下搖尾乞憐。
“我入彼母之……!”
一念至此,毌丘儉氣得幾乎要吐出血來。
來回急走了不知多少回,毌丘儉最后也是只能指著壽春方向破口大罵:
“匹夫!老匹夫!此等誅九族的大事,優柔寡斷已是取死之道!竟連身邊的心腹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讓這等反復無常的小人參與機密!”
“你這哪里是謀反?你這是在給司馬懿遞刀子,親手把全族老小的人頭往刀口下送!”
又罵了好一陣王凌全族老少,從其言語中,看得出毌丘儉對其上下三代女性極為仰慕,做夢都想和她們發生超友誼關系。
“豎子不足與謀!不足與謀啊!”
“庸奴!豚犬之輩!王凌老革,合該斷子絕孫,舉族而亡!”
罵至聲嘶力竭,他頹然跌坐于地,胸膛劇烈起伏,汗水與淚水混雜而下。
怔忡片刻,又忍不住地仰天悲鳴:
“天乎!天乎!既生魏祚,何生此等蠢材為我盟友?!”
“皇天后土,豈真欲絕大魏宗廟乎?!”
王凌的愚蠢和失敗,不僅讓淮南勢力瞬間瓦解,更將他毌丘儉和許昌的將士們逼入了絕境。
原本東西呼應的倚角之勢,轉眼已成獨木難支之。
罵也罵了,哭也哭了,發泄完了情緒,毌丘儉無力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是一具坐化的尸體。
久久的死寂過后。
他這才緩緩重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讓寒冷的夜風吹拂他滾燙的面頰。
那雙原本被憤怒和絕望充斥的眼睛,此時逐漸恢復了清明。
只是平靜的眼神下面,藏著窮途末路的悲涼。
憤怒不能解決問題,更不能解決眼下的死局:
司馬懿解決王凌后,下一步必然是要解決自己,不會給自己任何喘息之機。
以許昌一城之力,對抗司馬懿,固守唯有死路一條。
何去何從?
“守是死,降亦是死,司馬懿絕不會放過自己,難道,天當真要亡我?”
毌丘儉喃喃自語。
難道最終只能以城破身死來踐行忠義了嗎?
接下來數日,毌丘儉每日都親自巡視城頭,加強城防,防備譙縣的突然襲擊。
畢竟司馬懿可是有率軍八日急行一千二百里斬孟達的記錄,毌丘儉不想成為第二個孟達。
可是私下里他又心亂如麻,在盡忠與求生之間痛苦掙扎。
就這么煎熬幾天,某一日親衛突然來報:
“將軍!城外有兩人,自稱是將軍故人,請求入城一見!”
許昌城這幾日已經戒嚴,城內外皆不得隨意進出,這個時候,居然有人自稱故人想要見自己?
毌丘儉聞言,目光下意識地就是看往譙縣方向,臉色微微一變,繼而變得釋然,又浮上冷笑:
“放他們進來,直接帶到府衙,還有,嚴密封鎖消息。”
許昌府衙大堂,兩排頂盔貫甲的武士持戟而立,刀光森然。
毌丘儉自己則端坐主位,面色冷硬如鐵,手持佩劍,正在磨拭。
正對門口,架著一個大鼎,里面正騰騰冒出白霧。
當衛兵引著兩人步入堂下時,毌丘儉故意延緩了好一會才抬頭,想要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誰料當他看清來者面容的剎那,瞳孔猛地收縮,按在劍柄上的手瞬間僵住。
糟糕,失算了!
毌丘儉心中暗叫一聲。
這滿堂的刀斧手,本是為震懾司馬懿使者所設,但讓萬萬沒想到的,此時他才發現,來人竟不是從譙縣而來。
但不得不說,毌丘儉擺出這個陣勢,還是有效果的。
夏侯楙經過那口大鼎時,眼睛飄忽,腳步變成了一步一挪,看起來很怕兩邊的刀斧會突然砍下來。
倒是曹志,神態自若地對著毌丘儉拱手行禮:
“曹志見過毌丘將軍。”
夏侯楙連忙跟上曹志,也跟著行禮:
“夏侯楙見過毌丘將軍。”
毌丘儉強壓住心里的意外和震驚,硬著頭皮將戲演下去。
他并未起身,反而發出一聲冷笑,語氣充滿了嘲諷:
“我道是誰,原來是‘深明大義’的濟北王和夏侯公子!二位不在漢國享盡榮華,怎有閑暇光臨我這即將陷落的孤城?”
“莫非是馮明文派二位前來,看看我毌丘儉何時授首,好回去請功?”
這番話,雖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誤判和尷尬,但也是心里話。
對二人的投漢行為,毌丘儉從來都是深為不恥,甚至頗為憤恨。
如果說,夏侯楙的投漢,是動搖了魏國功臣勛舊的信念根基。
那么武皇帝嫡孫曹志的投敵,則是從根本動搖了曹魏的國本。
如果連武皇帝嫡系子孫都背棄了宗廟,否認了法統,這社稷還有什么值得效死的意義?
正是曹志這一步,扯下了大魏最后的遮羞布,讓司馬懿今日敢行董卓之事,卻無董卓之禍:
大魏既被曹氏自家人否定,又如何要求滿朝文武盡忠?
或許在他們眼中,龍椅上那位,不過是又一個即將被權臣廢棄的漢獻帝罷了。
曹志無視毌丘儉的嘲諷,神情誠懇:
“不敢瞞將軍,志此次前來,確實是奉了馮叔父之命……”
馮叔父?
毌丘儉一愕,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瞪大了眼,身體前傾,死死盯住曹志,語氣里充滿了荒謬和不敢置信:
“馮叔父?什么馮叔父?哪個馮叔父?”
你在漢國那邊,還有個叔父?還是姓馮?
大約是對馮字過敏,毌丘儉接連三問的同時,心底瞬間閃過巨大的陰影,甚至有一股寒意夾雜著莫名的恐慌竄上脊背。
面對這近乎失態的質問,曹志面色依舊從容,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自然是漢大司馬馮公,還能有誰?”
得到想像中的答案,毌丘儉如同被雷劈一般從座位上彈起,動作之大險些帶翻了案幾。
他右手下意識地狠狠按在劍柄上,手臂抑制不住地顫抖,幾乎要當場把劍砍了出去!
無恥!
無恥之尤!
他本以為曹志貪生怕死投靠敵國,已是墮落了曹氏門風;他本以為曹志身為武帝之孫卻為敵效力,已是背棄了祖宗基業。
他原以為曹志已經是突破了底線,可他萬萬沒想到,底線之下,居然還有底線!
認賊作父?
這不就是活生生地認賊作父?!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言喻的憤怒,瞬間沖垮了毌丘儉的理智。
他再也無法維持任何鎮定,伸手指著曹志,臉色漲紅,須發皆張,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咆哮不已:
“曹志,我原以為你投敵叛國,不過是貪生怕死,尚可解釋為人之常情!”
“沒想到……沒想到你竟能卑劣至此,下作至此!竟對著大魏寇仇喊出‘叔父’二字!”
他一步踏前,幾乎要沖到曹志面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目眥欲裂地嘶吼:
“你這數典忘祖、認賊作父的無恥之徒!你身上流著的可是武皇帝的血,武皇帝橫掃天下,何等氣概?如今都會被你這一聲‘叔父’而蒙羞!”
“那馮永是什么人?是屢次重創大魏的敵酋!是踩著無數魏國將士尸骨成就威名的賊首!”
“大魏江山,如累卵倒懸,正是拜此人所賜!”
“你身為宗室嫡脈,不思雪恥,反認寇仇為親,仇敵搖尾乞憐,諂媚稱親,心中可還有半分廉恥?”
“家狗尚知戀主,你這般行徑,不如畜生!”
曹志,依舊靜靜地站在那里,面對這狂風暴雨般的斥責,臉上的表情卻如同深潭,不起波瀾,仿佛對面說的不是自己。
待罵聲稍歇,他這才緩緩開口道:
“將軍可知,大人生前,曾與馮叔父神交已久,屢有書信往來,最為欽佩叔父文采,曾言‘天下才一石,明文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馮曹之交,天下皆知,難道唯獨將軍不聞?”
“將軍又可知,大人生前,曾言幸有馮叔父千古一文,讓他能名留史冊,此生無憾?”
(即《將進酒》:子建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第900章)
毌丘儉聞言,眉頭一皺,喝道:
“那也不是你自戕宗廟,人倫盡喪的理由!”
曹志神色依舊淡淡:
“我敢問將軍,將軍欲清君側,是為曹氏耶?是為大魏耶?”
“既然為大魏,亦為曹氏。”
“那若大魏不存,將軍可愿仍為保全曹氏出力?”
毌丘儉毫不猶豫地回答:“某父子深受曹氏四代君恩,自然不負君恩。”
曹志長嘆:
“將軍,譙縣才傳出壽春王凌與許昌將軍欲舉兵清君側的消息,我與子林(即夏侯楙)已經從雒陽到許昌,比譙縣的大軍來得還要早,你可知為何?”
毌丘儉冷笑不答。
曹志自顧自說下去:“因為馮叔父早就料到,將軍會有此舉,所以這才讓我與子林在雒陽守候,時刻盯緊從大魏傳回來的消息。”
雖然早就領教了馮某人的深謀遠慮,但此時聽到對方早早安排了后手,毌丘儉心里仍是下意識緊了一緊。
他有膽量起兵反對司馬懿,激憤之下,也敢當著曹志的面罵馮某人。
但理智歸位之后,對有能力發動大預言術的馮某人,仍有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仙人子弟,非人力可抗之。
這時,只見曹志神情肅穆地對著這位堅守到最后的大魏忠臣,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
“將軍,于大魏而言,您是擎天之柱,是真正的忠義之士。非是將軍負大魏,實乃大魏負了將軍。”
“曹志在此,代大魏,謝過將軍忠義,亦代曹氏,向將軍致歉。”
毌丘儉見狀,下意識欲扶,手伸至半空卻猛然僵住——此刻雙方的立場,讓他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曹志起身,目光灼灼,似是沒有看到毌丘儉舉動。
只是言語如刀,直剖現實:
“將軍請看,漢以益州一隅,二十年間鯨吞天下十之七八;而大魏坐擁中原,卻落得十不存一。何也?”
“此非人力不濟,實乃天命重歸炎漢!將軍乃當世英杰,豈不見此煌煌大勢?”
“我欲問將軍,即便將軍僥幸清君側成功,誅殺司馬懿,然后呢?以殘破之豫州,可能擋漢軍鐵騎?可能復奪河北關中?可能逆轉這傾覆之局?”
毌丘儉被這么一逼問,雖有心反駁,默然良久,終是喟嘆:“成敗利鈍,非所能逆睹。但求盡力而為,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曹志聲音陡然拔高,“將軍此言,可謂算是承認大魏回天乏術?”
說著,曹志伸手一拂袖,作指點江山狀:
“天下三分,漢吳聯盟,大魏必首當其沖。以曹丕篡漢之仇,待漢室重歸一統之日,曹氏必遭夷三族之禍!”
“將軍的‘問心無愧’,用的是許昌數萬將士尸骨,成全一己忠名,介時曹氏三族依然不存,此豈非最大的徒勞?”
毌丘儉冷笑:“依你之見,莫非要我效仿你,變節投敵,方不算徒勞?”
“正是!”曹志等的就是這一刻,擲地有聲,“既然明知事不可為,為何不另辟蹊徑,行‘曲線存曹’之上策?”
“將軍可知,我今日忍辱負重,認馮大司馬為叔父,非為貪生,實不過是為曹氏在被夷族時預留一線生機罷了。”
他見毌丘儉神色微動,繼續說出自己投漢的理由:
“若將軍愿舉義歸漢,便是棄暗投明之大功!我借此功勛,兼有馮叔父庇護,再得將軍……”
說著,曹志用力把藏在自己身后的夏侯楙拽了出來,“再得將軍與夏侯氏為援,便能在漢廷立足。”
夏侯楙用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對著毌丘儉點頭:“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曹志繼續說下去:
“屆時,即便大魏覆滅,曹氏宗廟被毀,我這一支血脈亦能得以保全——這,才是真正為武皇帝存亡續絕!才是將軍所能為曹氏做的、最深遠、最實際的忠義之事!”
“是徒守孤城,與注定滅亡的大魏共焚,讓曹氏血脈徹底斷絕;還是忍一時之辱,行非常之事,為武皇帝保住最后一絲香火?將軍,何為真忠?何為大義?”
聽到曹志說的這些話,毌丘儉那原本因怒斥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輕微抽搐。
“此等巧言令色的言辭,可是你那位馮叔父教的?”
曹志:……
大漢延熙十三年三月,原曹魏將軍毌丘儉舉城而降,漢鎮南將軍姜維兵不血刃收復許昌。
郭淮欲率軍攻毌丘儉,聞之,退守譙縣。
四月,在曹志和毌丘儉的勸說下,汝南太守田豫為保全汝南百姓,同意降漢。
季漢不費一兵一卒連下許昌汝南兩大重鎮,兵鋒直指曹魏最后一個都城,譙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