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縣西街的泥濘在午后的慘淡日頭下泛著油光。
李勝的云履剛踏上街口,一股臭味便混著雪腥撲來——那是化凍的馬糞在泥漿里浮沉。
看到眼前泥濘不堪的道路,李勝不由地掩住了口鼻。
抬頭看去,太傅府門前,御賜金匾滴落的桐油凝成黃濁冰溜,正砸在階前黑水里。
他的眉頭不由地皺了起來。
若非大將軍的吩咐,他實在是不想踏入此地。
想起此行的目的,李勝只能無奈地提著錦袍蹚過泥濘,走至門前,敲了敲門。
等了半天也沒有見到有人前來開門,李勝只能推開大門。
吱呀——
大門發出垂死般的喘息。
門軸擠出的黑泥噴濺在他皂靴上。
門內景象更顯腌臜:中庭積雪被踩成灰褐泥漿,漿里混著碎藥渣與雞毛。
府內的人似乎被大門的吱呀聲驚動了,司馬昭從某個房間出來,正好看到站在中庭的李勝。
李勝臉上的不耐在剎那間隱去,取而代之的,是滿面的笑容。
但見他拱了拱手,謙和地問道:
“可是司馬公子當面?”
司馬昭連忙還禮:
“不敢,在下正是司馬昭,不知閣下是?”
司馬昭這兩年在譙縣,一直為河北戰事奔波,在大將軍府前跪了不止一次。
李勝作為曹爽的心腹之一,能認出司馬昭,那是理所當然之事。
司馬昭也不是沒有想過通過臺中三狗等曹爽心腹來迂回求見,但沒有一人給過他機會。
此時的他,只覺得李勝有些面熟,卻是不知對方身份和姓名。
“在下乃是大將軍府參軍李勝,今被大將軍任命為河北軍長史,特意前來向太傅辭行。”
司馬昭一聽,臉上露出吃驚之色:
“原來是李參軍,哦,不不,是昭失言了,恕罪恕罪!原來是李長史,未能遠迎,失禮了!”
看著司馬昭對著自己不斷拱手躬身誠惶誠恐的模樣,李勝知道對方至少有一半是懾于大將軍的威名,但心里仍是極是受用。
“喛,司馬公子何須多禮,是勝冒昧前來,失禮的是我才對。”
言畢,遞上謁書,“只求太傅莫要見怪。”
司馬昭連忙上前接過謁書,臉上的惶恐之色更甚:
“李長史,家父,家父雖醒過來了,但又受了風寒,身子發熱不止,昨日才剛退了熱,恐怕,恐怕不便見客。”
“是嗎?”李勝露出關切之色,“那我就更要見一見太傅了。”
頓了一頓,李勝關切中有些為難之色:
“不瞞司馬公子,其實我這番來,除了向太傅辭行,同時也是奉大將軍之命,前來探視太傅。”
“若是見不到太傅,某怕是很難向大將軍回命啊!”
聽到李勝這半威脅的話,司馬昭臉上的怒氣一閃而過,他微微閉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這才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情緒。
最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李長史請!”
等李勝踏入房中,濃重的藥味混著臭味直沖腦門,沖得他腳下一個趔趄。
“李長史,請。”
司馬昭伸手引路。
看著昏暗的內屋,李勝屏住呼吸,頓了幾息,這才硬著頭皮繼續上前。
“太傅,太傅?”
李勝來到司馬懿的榻前,輕聲呼喚。
司馬懿并無反應。
李勝不由地加大聲音,又連喚數聲,司馬懿這才有了動靜,張開渾濁的雙眼,嘶聲問道:
“何,何人啊?”
“下官李勝,奉大將軍之命,特來拜見太傅。”
“李什么?”
“李勝。”
“李勝是誰?”
“勝本是大將軍府參軍,身無他功,橫蒙特恩,出任河北軍長史,詣閤拜辭,不悟加恩,得蒙引見。”
“出兵河北?大將軍欲北擊漢軍耶?”
“不是出兵河北,是勝要出任河北軍長史,故而特來拜辭太傅,聆聽太傅教誨。”
司馬懿似乎沒有聽見,仍是自顧說道:
“漢軍勢大,又有吳寇遙為呼應,大將軍欲復河北,若無萬全之策,則有被南北夾擊之憂,不可不慎。”
李勝又不得不把前話大聲復述了一遍。
司馬懿這一回終于聽清了:“君要出任河北軍長史?”
“正是。”李勝看著瘦骨嶙峋的司馬懿,饒是雙方政治立場不同,仍是不禁有些愍然,嘆息道:
“今主上尚幼,天下恃賴明公,然何意尊體乃爾!”
司馬懿閉眼,調整呼吸,令氣息相屬,然后這才徐徐道:
“年老沈疾,死在旦夕,不解君言。君既出任河北軍長史,盛德壯烈,好建功勛。”
“今當與君別,自顧氣力轉微,后必不更會,因欲自力,設薄主人,生死共別。”
“欲令犬子昭結君為友,不可相舍去,副懿區區之心。”
李勝亦長嘆,答曰:“輒當承教,須待敕命。”
但見司馬懿此時已是流涕哽咽,口涎流出,浸濕枕頭。
司馬昭見此,連忙上前擦拭。
父子二人沒有注意到,站在旁邊的李勝似乎若有所思。
四肢不聽使喚,口涎流出而不自知,豈非是風痹的癥狀?
正這般想著,司馬昭幫司馬懿擦拭完畢后,轉過身來歉然道:
“李長史,家父早年就曾患過風痹,雖然治好了,但終是留下了隱疾。”
“這些年操勞過度,舊疾復發,在長史面前失禮,萬望勿怪。”
話未畢,已是紅了眼眶,舉袖抹了抹眼角。
李勝連稱不敢。
再看司馬懿兩眼睜大,眼珠子盡力往自己這邊斜來,嘴巴微張,卻是無力說話,口水又要從嘴角流出來,面皮時不時地抽動,頗有些歪嘴斜眼的模樣。
當下不再過多停留,借故告退而出。
從太傅府出來,李勝一刻也沒有逗留,直接前往大將軍府,把自己在太傅府的所見所聞,仔仔細細地說曹爽聽。
最后斷言道:
“司馬公尸居余氣,形神已離,不足慮矣!”
曹爽聽完,忍不住地拍案大笑起來,洋洋得意對左右說道:
“吾自此無憂矣!”
丁謐等人皆賀,唯有桓范提醒道:
“司馬懿內忌而外寬,猜忌多權變,還須提防彼詐病。”
丁謐呵呵一笑,面有不屑:
“司馬懿年有七十,兵敗于河北,折辱于天下,尸厥于城頭,發熱于榻上,換成他人,怕早已是身死多時。”
“如今不過是舊疾風痹復發,已經算是命大,安有余力詐病?”
曹爽聞言,深覺有理,不禁點了點頭。
人生七十古來稀,司馬懿這么大的年紀,又被這般折騰,能活著確實算得上是命大。
桓范沉聲道:
“昔日武皇帝召司馬懿,司馬懿患風痹而不能往,未必不是詐病而拒之。”
言外之意,就是當年司馬懿面對武皇帝都能詐病,如今同樣也可以。
丁謐淡淡道:
“就算詐病又如何?如今彼府上不過父子二人,老仆數人,進出皆有人監視之,城內外皆在大將軍掌控之下,難道還怕他們父子二人翻了天?”
丁謐有些看不起桓范。
因為早年大將軍讓桓范出任冀州刺史,沒想到此人沒過多久,就被司馬懿趕了回來,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若非他與大將軍是同鄉,安有機會坐在這里與自己說話?
桓范看到丁謐如此瞧不起司馬懿,只覺得對方當真是自大,皺眉道:
“朝中老臣,皆與司馬懿為友,城外數十里,有數萬精卒從其命,安能說無憂?”
看到二人又要吵起來,曹爽只覺得頭疼,連忙伸手制止:
“好了,是否詐病,一次看不出來,那就多去試探幾次。汝等皆為吾之心腹,何須為一老賊爭吵?”
論起曹爽最看重的心腹,莫過于丁謐。
算計司馬懿之謀,多出自其手。
但桓范與曹爽乃是同鄉,又居大司農之位,掌天下糧庫,同樣不可輕慢。
阻止了二人的爭吵,曹爽再次讓李勝過幾日再前往太傅探望。
數日后,李勝再次回來復命:
“太傅病情越發惡化,不可復濟,令人愴然!”
于是曹爽等人不復防備。
奉命試探完司馬懿,正當李勝回府準備前往河北軍出任長史時,忽有下人稟報,只言有客上門。
看了拜帖,李勝不禁有些疑惑:
“他來干什么?”
再看看隨著拜帖一齊遞上來的禮單,眉頭微微一挑,這禮可不輕。
想了想,吩咐道:
“請他進來。”
整了整衣冠,李勝來到前院,對著等候在客廳的人拱手道:
“沒想到公閭會來,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賈充連忙起身,還禮道:
“不敢不敢,是充冒昧前來打擾,該說恕罪的當是充才對。”
李勝哈哈一笑,請賈充入座。
看著李勝也坐下,賈充這才說道:
“充此次前來,乃是賀公出任河北軍長史,區區薄禮,還望長史公莫要嫌棄。”
李勝連忙擺手:
“喛,過謙了,那可不是什么薄禮,那可是厚禮!吾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長史公喜歡就好。”
寒喧過后,李勝看著賈充幾次欲言又止的神情,主動問道:
“公閭此次送了這么多的禮,想來不僅僅是祝賀這般簡單吧?”
賈充連忙起身拱手行禮:
“長史公明鑒,充確還有些許私心。”
“喛,見外了不是?”看在厚禮的份上,李勝擺了擺手,和顏悅色地說道,“這里沒有外人,什么公的私的,但講就是。”
“是,謝過長史公。”賈充頓了一下,似乎是籌措語言,然后說道,“長史公也知道,自家父去世后,充雖受厚恩,得以嗣爵。”
“然這么些年,充雖有建功之心,卻一直渾渾碌碌,無有所為,愧對大魏厚祿,無顏面對先父。”
“聽聞長史公受大將軍重托,要前去河北殘軍安撫人心,充不才,愿意毛遂自薦,助長史公一臂之力,為公前驅。”
“哦?”李勝有些意外,“公閭身為尚書郎,居清貴之職,竟然不愿意坐堂,卻想去面對那些軍中鄙夫?”
賈充苦笑:
“雖是清貴,然則不肖,每逢家祭,不敢告父。”
李勝一怔,然后長嘆:
“常聞公閭以孝聞天下,如今見之,果然如此。”
當年石亭一戰,賈逵救了曹休反而被曹休當眾羞辱。
事后,兩人同時上奏相互彈劾對方。
對此,曹叡雖明知賈逵正直,但他因為需要倚重宗親曹休,故而判定兩人都無過錯。
但事實上,石亭一戰魏國的損失極為慘重,將士被斬殺萬余,失蹤無數,車乘萬余輛,牛馬驢等牲畜數萬。
物資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魏國經此一戰,在東線徹底喪失了對吳國的主動權。
攻守易形之后,從此吳國毫無顧忌年年北犯——幸虧有孫大帝這個合肥戰神,魏國東線這才得已避免局勢持續惡化。
只是西線又有季漢的巨大壓力,魏國在此戰后除了倚靠合肥阻擋孫權進犯,別無他法。
賈逵作為沙場老將,在石亭慘敗后就已經料到了魏國江淮一帶將來所要面臨的惡劣局勢。
唯一料錯的,就是合肥戰神的表現,以及東吳世家的進取心。
若非孫大帝,按正常情況,魏國江淮一帶甚至有淪陷的風險。
所以當他看到犯下大錯的曹休非但沒有受到絲毫處罰,甚至還被皇帝特意派特使宣旨撫慰,禮節賞賜愈加隆重,氣急恨怒之下,同年就溘然長逝。
賈逵死且死耳,但生前與曹休的恩怨卻是沒有那么輕易消除。
曹休死后,其子曹肇深受曹叡寵愛,不但可以出入宮闈,而且還時常跟曹叡睡一起,甚至能隨意穿曹叡的衣服。
但賈逵之子賈充就不一樣了。
賈逵年老得子,死時賈充才十一歲,雖說居喪時就有孝名,然則仕途未免受其父與曹休恩怨的影響。
再加上魏國局勢這些年動蕩不安,賈充這么多年了,也不過是個尚書郎。
賈逵少孤家貧,但自為兒童,就戲弄常設部伍,立志為將領軍。
與其父相比,賈充這才有“每逢家祭,不敢告父”之言。
李勝聽到彼有其父之志,頓時肅然。
曹休已經死了二十多年,甚至連其子曹肇都死了,如今又是大將軍掌權,天然就排斥那些前朝遺老遺少。
所以看在厚禮的份上,李勝倒也愿意給賈充這么個機會,于是他問道:
“此次吾奉大將軍之命,前往河北敗軍整軍,干系甚大,汝可知曉?”
“知道。”賈充點頭,輕聲說道,“賤內郭氏,乃是太原人氏,與那郭老將軍更是同族,真要論起來,是要喚那郭老將軍一聲伯父的。”
“如今太原淪陷,郭氏族人流離在外,不能相聚。若是長史公能讓下官前去軍中,與那郭老將軍相見,代賤內一敘親情,下官替賤內感激不盡。”
“嗐!”不等賈充說完,李勝就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大邁步上前,抓住賈充的手,“吾竟是忘了公閭還有這么一層關系!”
郭老將軍是誰?
自然是郭淮。
郭淮可是司馬懿留在河北軍的領軍心腹。
若是賈充當真能幫自己勸說郭淮,那么自己此次的目的,豈非又多了幾分把握?
想到這里,李勝握著賈充的手不禁又緊了緊,臉上也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公閭既有心報國,吾又豈會做個阻攔的惡人?你且放心,明日我就前去稟報大將軍,舉薦你為參軍,隨我一同前去軍中,何如?”
賈充大喜,連忙起身行禮:
“充謝過長史公的提攜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