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九年的最後一個月,大漢由南至北,雒陽的姜維柳隱,河東的蔣斌王含,上黨的石苞胡遵,皆在緊鑼密鼓地調兵遣將,隨時有可能向河內發起合圍。
而坐鎮晉陽的馮大司馬,則是派出前軍,兵鋒直指井陘,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意圖。
一時間,南至雒陽,北至晉陽,漢軍全線壓境,讓河北壓力大增。
雖說即將進入最寒冷的隆冬季節,大雪徹底封山,對漢軍通過太行山造成了極大的困難。
同時也給予了防守一方的魏軍極大助力和便利。
但這些年來漢軍對魏國造成的陰影,仍是讓河北人心惶惶。
不過相對來說,作為進攻一方的漢軍,看似天時不濟。
實則也有一個意外的好處。
那就是大雪封山後,漢軍可以徹底地遮蔽戰場,封鎖消息,讓太行山東面的河北,無從得知漢軍下一步的動向。
細作想要傳送消息,那就得繞道雒陽。
這一來,不說關卡重重,就是順利成行,送至鄴城的消息也早就過時了。
也就是說,司馬懿得到馮某人達到晉陽的消息,極有可能是明年開春以前的最後一個消息。
司馬懿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對手違反常理地挑選這個時候出兵,未必沒有這個因素所在。
所以說,馮某人還是想要利用這個時間差,搞什陰謀詭計嗎?
司馬太傅有些憂心忡忡。
當然,好消息是,因為大雪封山,漢國那邊同樣也很難得到河北的消息。
太行山,就如同一團龐大的戰爭迷霧,遮蔽了雙方的視野。
接下來,就看雙方統帥如何排兵布陣。
不得不說,作為魏國最後的希望,司馬太傅還是一個稱職的對手。
他不但在漢軍可能突破河北的每個關口,都做了布置。
甚至還能猜到馮大司馬的幾分心思。
就在馮大司馬派出的前鋒抵達井陘,準備嚐試尋找通過井陘的辦法,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時,季漢鎮東將軍已經悄然抵達平城。
與他同行的,除了率領虎騎軍的趙廣,還有劉渾,禿發闐立,步度根,劉豹等諸位胡騎義從首領。
而前來迎接他的,正是平城護鮮卑校尉府長史,同時也是學院的首席大師兄,張遠。
“末將拜見鎮東將軍。”
“無須多禮,起!”
鎮東將軍面容清冷,嘴僅僅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向著護鮮卑校尉府走去。
張遠連忙起身,跟在鎮東將軍後面。
進入護鮮卑校尉府,讓無關人員退下,鎮東將軍這才又開口問道:
“準備得怎樣了?”
跟著鎮東將軍邁入護鮮卑校尉府的大廳,張遠聽到問話,連忙回答:
“將軍請放心,所有東西都已經準備完畢。”
鎮東將軍毫不客氣地坐到主位上,掃了一眼跟進來的諸將,示意他們都坐下,然後這才看向張遠:
“塞外的情況呢?”
平城從高祖皇帝被圍白登時起,數百年間,屢廢屢建,一直以來,都是漢胡的分界線和爭奪地帶。
甚至在平城北邊不遠處,現在還殘留著前漢修筑的關塞遺址。
從平城出發,越過山口,不用走多遠,就算是已經進入了草原。
“今年冬日來臨之前,校尉府又派人前去掃蕩了一遍,同時我們安插在沒鹿回部的人傳回消息,那邊一切正常。”
張遠回答了一句,目光看了一眼劉渾和禿發闐立等人。
負責掃蕩的人,正是這兩人。
這幾年來,平城大棒和大棗并用,生生把平城到居庸關靠近邊塞的這一帶,搞成了無人區。
至於鎮東將軍提到的沒鹿回部,則是拓跋鮮卑的核心部落索頭部的姻親部落。
如今沒鹿回部的大人是竇賓。
竇賓這個竇,聽說跟橫跨兩漢的政治家族扶風竇氏,有著極為緊密的聯系。
因為竇賓的父親,傳說是後漢雁門太守竇統之子。
而竇統,又傳說是竇章之子。
竇章是誰?
扶風竇氏嫡系子弟,竇融玄孫。(注:竇融是東漢開國功臣,云臺二十八將之一)
至於竇賓的大人竇統為什放著好端端的雁門太守不干,跑到草原上當個胡人部落首領,聽說是為了避竇武之難。
竇武,靈帝時的大將軍,在“黨錮之禍”時與與劉淑、陳蕃合稱“三君”,欲除宦官,事敗自殺,被梟首於洛陽都亭。
當年竇武事敗後,宗親、賓客、姻屬,悉被誅。
就連時為太後的竇妙(竇武長女)都被軟禁於云臺。
所以竇統為了避難,北亡草原,倒也說得通。
如果說這一切是真的,那竇賓作為竇統之子,身份可能確實不一般。
當然,傳言終究只是傳言,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
扶風竇氏經過竇武一事,本就已經沒落,再加上當時朝政持續混亂,宦官弄權。
緊接又是黃巾起事,天下大亂,關中自然也不能避免,到處都是軍閥混戰。
在這種情況下,扶風竇氏能緩過一口氣就算是難得了。
想要重新恢復昔日盛況,做夢去吧,夢啥都有。
所以對北方草原上有胡夷自稱是竇氏之後這種事,扶風竇氏表示我不知道我沒聽說:
只要你不跑到扶風強行認親,你就說自己是劉漢之後都無所謂。
當年孝湣皇帝(即漢獻帝,孝湣皇帝是劉備給的追諡)從長安東歸洛陽,胡人首領劉去卑護送有功。
這個劉去卑,可是在孝湣皇帝面前說自己是光武皇帝之後呢,也沒見孝湣皇帝把他怎樣。
(注:劉去卑先祖是度遼將軍劉進伯,在征討匈奴時被擒,其子屍利,匈奴單於以為谷蠡王,號獨孤部。)
當然,竇賓想要攀附名門竇氏,借竇氏之名壯大自己的部落,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檀石槐死後,鮮卑分裂,內亂不休,大部落吞并小部落,小部落依附大部落,那都是草原上天天上演的事情。
那個時候,幾乎沒有立足之地的索頭部,正是依附於沒鹿回部,一起對抗西部鮮卑。
後來竇賓在與西部鮮卑的某次爭斗中兵敗,幸好被拓跋力微所救,這才得以逃回部落。
竇賓為了報答拓跋力微,不僅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而且把長川之地劃分給索頭部。
經過多年的勵精圖治,拓跋力微不但壯大了索頭部,而且還統領了拓跋鮮卑,一躍成為如今草原上最大的勢力。
同時也最有可能成為鮮卑族歷史上的第三位雄主——前兩位是檀石槐和軻比能。
按理說,以沒鹿回部與索頭部的關系,兩者之間應該很融洽才是。
可惜的是,竇賓或許跟拓跋力微的關系很不錯,不過他已經老邁了。
現在掌管著沒鹿回部日常事務的人,是竇賓的兩個兒子竇速侯、竇回題。
與竇賓相反,竇速侯和竇回題對自己的妹夫拓跋力微,卻是頗有微詞,甚至可以說得上是仇視。
在他們看來,索頭部能有今日之盛,全是因為當年沒鹿回部的支持。
真要追究起來,索頭部還是沒鹿回部的從屬部落呢!
如今索頭部興起,不但沒有報答沒鹿回部,甚至拓跋力微為了顯示自己的公正無私,在各個部落之間的糾紛中,從來沒有偏袒過沒鹿回部。
一絲偏袒都沒有!
這讓沒鹿回部非但沒有從姻親部落的身份中得到任何好處,反而是在其它部落面前落了幾次面子。
這樣就算了,隨著漢國勢力不斷深入草原,感受到威脅的索頭部居然還想讓沒鹿回部加入拓跋鮮卑。
也就是說,索頭部想要讓沒鹿回部成為從屬部落。
果然,漢人的話是道理的:升米養恩,斗米養仇。
大人當年真是瞎了眼,養了一頭白眼狼騎到自己頭上。
那個時候,大人甚至還想著要分給拓跋力微一半土地呢,也不知道圖個什。
所以幾年前拓跋沙漠汗第一次到平城,在山口被沒鹿回部刁難,也就理所當然的事情。(第1169章)
竇速侯、竇回題接管部落以來,沒鹿回部與索頭部之間,已經是日見疏離。
特別是拓跋力微與司馬懿結盟以後,得到了司馬懿許諾送出遼東之地,拓跋鮮卑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向東不斷遷移。
而沒鹿回部則是被平城的榷場吸引,非但沒有跟著索頭部東遷,反而是不斷地向平城靠近。
張遠作為學院的首席大師兄 ,呆在平城出任護鮮卑校尉府長史,除了本職工作,還有一個秘密身份。
那就監視草原,收集胡人部落情報。
拓跋鮮卑是山長的眼中釘,張遠是早就知道的。
這個眼中釘,并不是因為拓跋鮮卑與賊人勾結,而是要追溯到十余年前。
當年山長在隴右時,這個胡人部落就不知死活地派人伏擊過山長,想要搶奪山長手的《武安君兵法》。
張遠當時還跟在山長身邊,全程經歷那件事情。(第0711章,當歷史遇到虛構)
別人不知道,難道身為山長的學生還不知道,什叫心狠手辣?
也不知道面對今日名震天下的大漢大司馬,拓跋鮮卑有沒有後悔當年所為?
這大概也是他們寧愿與魏賊聯盟,也不與大漢交好的原因之一吧?
所以對索頭部的情報收集,張遠是一絲一毫都不會放過。
沒鹿回部與索頭部之間的恩怨,自然也是在調查中逐漸浮出水面。
身為馮鬼王手把手親自帶出來的學生,就算是學不到自家師長深謀遠慮的精髓,但在耳濡目染之下,好歹也能略知一二。
通過拓跋沙漠汗直接在拓跋鮮卑安插釘子的計劃已經失敗了。
但把沒鹿回部當作跳板,很快就成為了第二個方案。
最後一次肅清平城到居庸關一線的胡人,遮蔽戰場,封鎖消息,準備物資,這就是張遠這大半年所做的事情。
聽完張遠的匯報,鎮東將軍這才面色稍霽,點頭道:
“做得不錯。”
“我們在平城只休整三天,三天之內,爾等諸部,必須做好開拔的一切準備。”
眾將一聽,皆是凜然起身:“喏!”
三日後,劉渾和禿發闐立作為前鋒,領軍先行一步。
作為主將的鎮東將軍,站在營寨外,看著輔兵正把各類物資綁到爬犁上。
爬犁,似車無輪,似榻無足,覆席如龕,引繩如御,底平似犁,利行冰雪中。
爬犁本是馮家馮小娘子的玩物。
當年馮大司馬還是涼州刺史的時候,收納了不少從草原上南下的胡人部落。
其中有一個叫索回部的小部落,因為鮮卑內亂,所以被迫從大鮮卑山(即興安嶺一帶)一直流浪到涼州。(第949章)
這個小部落之所以能引起日理萬機的馮刺史的注意,是因為他們部落有鹿。
用來拉車的鹿。
這種鹿,是他們從大鮮卑山帶出來的。
耐嚴寒,力大可拉車,夜視物如白晝。
小冰河時代,連大江都能結冰,更別說北方的氣候了。
所以原本應該是生活在大鮮卑山一帶的鹿,在這個時代,再往南一些,也可以正常生活。
因為這種鹿體格大,力氣大,又像馬一樣可以拉車,所以大夥稱之為馬鹿。
大漢重新把河南地(即河套)收歸版圖,在涼州人工繁殖的馬鹿,也可以遷到九原培育。
至於從九原到平城,那就更簡單了。
隆冬的北方,厚厚的大雪覆蓋了每一寸裸地。
原本是給馮家小娘子在冬日游玩的鹿車,此時卻成了大軍運送物資的最主要工具。
一個重型爬犁,甚至可以有兩頂小轎那大,負載千斤(漢斤)物資沒有一點問題。
不用擔心鹿拉不動,一只不夠就上兩只,兩只不夠就上三只。
索回部的人,生來就是與鹿為伍,訓鹿是一把好手。
像鎮東將軍坐的鹿車,還安裝有睡棚,棚子是用鹿皮搭成,左右各留個小窗,面還有火盆。
長途在外可過夜和抵擋風雪。
當然啦,也不是每個將領都有這個待遇,比如說趙三千,他的睡棚用的就是狗皮……
看著輔兵們把物資都綁結實了,領頭的又大喊道:
“都抹好油了沒?沒抹的快抹上!不然出塞以後被凍死,可沒人管你!”
所謂的油當然不是食用油,大漢還沒有奢侈到這種程度。
多是用南中產的桐油,以及馮大司馬的花外室早年讓人尋找回來的蓖麻,這兩種東西提煉出來的油脂。
特別是蓖麻油,除了在冬日涂抹到皮膚上防凍裂,同時還可以用作防凍液。
在嚴寒的冬日,大部分的油脂早就凍住了,但蓖麻油不會。
可謂是冬日必備的上等好物。
如今的大漢,經過這些年推廣種植,從南中到關中,都有種植蓖麻。
因為蓖麻籽榨出來的油不但是戰略物資,而且植株本身還可以做麻。
光是這一點,花小五就稱得上是居功甚偉,給她兒子封一個侯,真不過份。
至於被凍住的桐油,用來燒火取暖也是極好的。
大漢這些年紡織業的蓬勃發展,為大軍提供了足夠的保暖衣物。
甚至有一部分還是用涼州所產的棉花做成的棉衣。
“帽子戴好,手套戴好,走,走起!”
“叭!”
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個空響,比普通鹿要高大不少的馬鹿,開始邁開步子,拉著爬犁,向著平城北邊的山口而去。
爬犁在雪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但雪地很滑,馬鹿稍一用力,“哧溜”一下就能拉出老遠。
這可比馬車輕松多了。
跟在爬犁後面的還有狗,每一條都很肥壯,特別是頭犬,幾乎有小牛犢子那大。
這是拉爬犁的第二梯隊。
這些狗,是大漢狗管事端木哲多年心血才培育出來的品種。
第三梯隊則是馬匹,非必要不用。
可以說,鎮東將軍這一次出塞,背後是大漢這多年苦心經營出來的強大體系作為支撐。
但凡後勤保障稍有欠缺,就算是換上馮大司馬,都沒有膽量敢在隆冬季節領大軍出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