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小胖子心眼實在。
實是因為丞相從漢中領軍北上,已是帶走了蜀中的大部分兵力——南北二軍都在其中。
如今駐守關中并州河東這些地方的漢軍,可謂是大漢的主力。
說句老實話,若不是皇后一力主張,阿斗是沒想著這么快過來的。
畢竟關中新定,自己以前又沒有來過,大漢在關中的根基,遠不如蜀中。
就這么著急大張旗鼓地過來,心里總是有些沒底。
心里沒底,肯定是要找個信得過的人給自己托底。
以前是丞相,現在么,自然就是馮連襟。
畢竟丞相在臨終之前,給自己的密信里,曾言“馮明文與蔣公琰可托大事,陛下有此二人,無慮也。”
如今看到領頭迎接自己的人,居然沒有馮明文,小胖子心里一急,自然是脫口而問。
車駕內有人扯了一下天子的衣袖。
小胖子這才自知失言,連忙正了正臉色:
“魏將軍起。”
魏延差點變綠的臉色,這才稍微轉回正常,站起了身子。
天子車駕內,皇后雖與與天子一樣,臉上有些疑惑,但目光卻多了些許意味不明:
說好的馮明文和魏文長一起迎接,怎么現在變成了只有魏文長一人?我妹夫呢?
不過阿斗夫婦的疑惑并沒有維持多久,魏延剛起身,但聞又有人高呼:
“臣永,領關中諸將官吏,前來恭迎陛下。”
小胖子聞言頓時大喜,招手道:
“馮卿速來!”
魏延見此,老臉一抽,然后又強行恢復平靜。
畢竟馮明文與皇家的關系,大漢誰人不知?
他此次強行在馮明文面前見到天子,說白了,就是要落一落馮明文的面子,在眾人面前給馮明文一個難堪。
反正在場的所有人里,就他的資格最老,同時在名義上,也是他的地位最高。
再說了,放眼大漢,能與他相提并論的老臣子可沒幾個了。
所以他才篤定,就算他做得再過分一些,天子想必也會給幾分薄面,也不會有什么嚴重后果。
只是眼前這位天子的反應,似乎已經連續兩次有些出乎意料?
這怕不是個憨娃子?
怎么不按常理行事呢?
皇后的目光,可比小胖子天子銳利多了。
她瞟了一眼翻身下馬,正趨步而來的馮明文,又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看的魏延,眼中的不明意味更濃了。
“臣永,拜見陛下,愿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魏延聽了這個話,嘴角又是一抽。
巧言令色!
小胖子卻是聽得順耳得很,看著自己的連襟,笑得合不攏嘴,繼續招手:
“明文無須多禮,上前來說話。”
沒有露面的皇后在車駕內輕咳一聲。
阿斗微微一怔,不知何意。
但聽得皇后細言輕語,聲如絲線入耳:“陛下,魏將軍……”
阿斗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
“陛下,眾將百官當面,最好不要厚此薄彼。”
“哦?”阿斗這才反應過來,熱情就少了一半,對著魏延也懶懶地招了一下手,“魏老將軍,也請過來說話。”
馮明文和魏文長對視一眼,各自哼一聲,兩人嫌棄地分開老遠,各自走上前來。
阿斗原本只是想私下里對著馮明文說些話,現在魏文長也來了,一時間他竟是不知道要說什么。
看著兩位軍中大將站在車駕前,小胖子憋了半天,這才冒出一句:
“兩位皆國之棟梁,為國拓疆,功莫大焉,辛苦了。”
魏延臉上聽得這一句,捋了捋胡須,面有矜色,稍稍欠身道:
“陛下過獎了,此乃臣之本分罷了。”
馮君侯瞟了一眼魏延,抱拳拱手,大聲道:
“陛下繼先帝遺志,欲興復漢室,臣當效犬馬之勞,此乃忠義所在,義不容辭。”
小胖子聞言,樂得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線了,連聲說道:“好好好!”
魏延看到這情景,氣得一哆嗦,差點把胡須都拔了下來。
就連皇后都忍不住地露出笑意,然后微不可見地輕輕搖了搖頭。
你道“巧言令色馮郎君”是白得來的?
何必非要跟他別這個苗頭?
馮君侯沒有給魏延說話的機會,趁機進言道:
“陛下,關中諸將與百官皆在前面迎接,陛下要不要見一見他們?”
見肯定是要見的,畢竟這是個流程。
也正因為是個流程,所以天子肯定不能一一與每個人交談,只能是讓人當眾宣讀了一下旨意。
然后南北軍在關張兩位舅子哥的率領下,拱衛天子車駕向著長安進發。
三十里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在天子車駕走到離長安五里的路程,日頭已是快要落到山頭上。
阿斗在馮君侯早就安排好的住處住了一晚上后,次日待日升起,繼續向長安出發。
此時的長安城門,早已是甲士分列,刀戟明亮。
甲士在日頭的照耀下,猶如身披金鱗,氣勢昂然。
甲士的后面,站了不少百姓,看著大漢天子的車駕,在精兵的護衛下,緩緩地馳入長安城。
長安城門口,站著不少關中的鄉老士紳,或提著盛飯的竹籃,或捧著酒壇,盛湯的碗,不一而足。
“恭迎漢家天子重歸舊都!”
待天子車駕來到經過城門時,這些鄉老士紳,皆俯身高呼。
明知道這是特意安排出來的,但阿斗聽到這些話,仍是止不住地心情激蕩,他猛地掀開車簾,抬頭打量起這個先帝日思夜的舊都。
看到天子露出,鄉老士紳更是面露激動之色。
有老者甚至老淚縱橫,喃喃道:
“回來了,漢家天子回來了……”
讓阿斗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人心思漢,民心可用啊!”
馮君侯連忙點頭:
“陛下說的是,人心思漢,民心可用!”
然后趁著人不注意,給那個演技派老漢投過去一個贊賞的目光:
很好,你家今年至少可以多分三百斤紅糖份額。
民心也是要耗錢糧的哇!
去年馮君侯巡視關中時,就有老農教導:
誰分田,誰管吃飽飯,就跟誰走。
這些鄉老的吃飽,肯定不是簡單的吃飽,單單吃糧食是不夠的,得喂糖……
有了老頭的帶頭,聲浪有如海上波濤,此起彼伏,所有人都開始高呼:
“漢家天子歸來矣!”
“漢家天子歸來矣!”
有真心,有實意,當然,也有人心情復雜地木然喊著。
在這堪比六月高溫的關中父老熱情高呼中,變連皇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一批鄉老站出來,那還可以說是面子工程。
但若是前來觀看的百姓都主動高呼,那就不一樣了。
“陛下,請換車!”
看著阿斗的小胖臉已經激動的滿臉通紅,揪著車簾的手幾乎就要把車簾扯下來了,馮君侯連忙建議道。
前方不遠處,早備有一立車,由六匹純白色的馬匹拉著。
立車車輪皆朱班重牙,貳轂兩轄,金薄繆龍,為輿倚較,文虎伏軾,龍首銜軛,左右吉陽,鸞雀立衡,羽蓋華蚤。
所謂立車,意思就是所乘之人,須得站立著。
御手不是他人,正是關將軍與趙三千。
“好好,明文知我,知我!”
阿斗急忙下了車駕,走了幾步,正待上立車,發覺身后不對,轉過頭來,招呼道:
“皇后為何還不下車?”
張星彩聞言,呆了一呆:
“妾也換嗎?”
“皇后不欲與我同乘耶?”
馮君侯張了張嘴,但看到興奮得像是在炫耀新玩具的小孩子,又識趣地閉上了嘴。
算了,自己府上都是牝雞司晨,有什么資格去管人家!
張星彩原本猶豫,她看了一眼離得最近的馮君侯。
馮君侯卻是早把頭轉向別外東張西望,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皇帝在說什么。
“皇后快來!”
皇帝又在連忙催促。
張星彩咬了咬牙,提裙下車,跟上皇帝。
待帝后站定,關將軍輕抖韁繩,六匹高大的白色馬匹就聽話地開始提蹄。
周圍的歡呼聲越來越大,有人開始高歌:
“嚴風吹霜百草凋,筋干精堅虜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
正是大漢收復長安后,廣為流傳的《漢道昌》。
“好好好!”
阿斗看著周圍,不斷地說著好字,到最后,呼吸越發地粗重起來。
他只覺得胸膛血氣激蕩,直欲噴薄而出。
又覺得從尾椎骨那里,升起一股氣息,讓他要飄然升到空中。
“陛下……”
耳邊隱隱傳來皇后的聲音。
他機械地轉過頭去。
皇后亦是滿面潮紅,雙手有些顫抖地捧著天子佩劍,送到他面前。
佩劍以黃金為飾,通身貂錯,半鮫魚鱗,金漆錯,雌黃室,五色罽隱室華,盡顯尊貴。
阿斗接過佩劍,鏘地一聲,舉劍而立,好一會,這才嘶啞地叫道:
“漢道昌!”
“漢道昌!”
“漢道昌!”
“大風起兮云飛揚!”
延綿不斷的回應聲,如同驚濤駭浪拍在巨石上,永不停歇。
天子車駕行過長安大街,直至開始進入未央宮,后面的歡呼聲,仍是久久不絕。
未央宮,屬前漢皇家宮殿群,與長樂宮、建章宮同為漢三宮。
前身為秦代秦惠文王時期所建章臺,是長安城中使用年代最久遠的宮殿。
漢立之初,高祖皇帝定都長安,暫時定居長樂宮,并命丞相蕭何主持設計和建造漢朝自己的宮殿。
蕭何于是在建章臺的基礎上,用了兩年時間修建起未央宮。
后來王莽篡位,更始軍攻入長安,火燒未央宮。
光武皇帝雖定都洛陽,但終后漢一朝,天子曾先后十一次西上長安祭祖尋宗。
光是光武皇帝,就有五次之多,也正是在光武皇帝的授意下,被戰火摧殘的西京宮室得以修復。
董卓挾天子西遷長安,天子再次臨幸未央宮。
誰料后面董卓被誅,引發了在長安城內的激烈戰爭,未央宮再次被嚴重破壞。
偽魏篡漢,定有五都,長安就是其中一都。
為了面子工程,曹丕與曹叡,都曾下令清理漢時宮室的廢墟。
未央宮作為最重要的宮室,自然是被重點清理的對象。
司馬懿主持關中事務以來,未央宮總算是勉強可以看出舊日的雄偉。
到了馮君侯在長安重建皇家宮室,也是在未央宮的基礎上修建。
宮墻把聲浪擋在外頭以后,阿斗還沒等從熱血激蕩中恢復過來,就又被眼前的宮殿林立震驚了。
好一會之后,阿斗這才反應過來,他轉過身來,連聲高呼:
“明文,明文!”
被特賜伴隨天子車駕左右進入未央宮的馮君侯,聽到呼叫,連忙小跑過來:“陛下?”
“這是何處?”
“回陛下,未央宮,也是陛下要住的地方。”
阿斗聞言,有些不敢置信:
“當真?”
“千真萬確!”
得到確認后,阿斗的目光又看向那高大連綿的建筑群,合不上嘴地驚嘆:
“明文大才!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居然就能建成如此雄偉的宮室!”
“陛下謬贊了,臣不過是在未央宮舊址上修補了一番而已。”馮君侯不敢攬功,連忙謙虛道,“最多不過是新建了幾間宮殿。”
“那也很厲害了!”阿斗的目光,舍不得挪開,“前漢之盛,由此亦可知矣!”
無論是錦城,還是南鄭,雖說都有宮室,但這些年來,季漢的人力物力,主要都是用在討賊上。
連天子的小金庫都用在重建南北軍上,哪有余錢大興土木,修建宮室?
再說了,相父以節儉務實為要,也不可能讓天子浪費錢糧。
故而在蜀中的那些宮室,不過是足夠寬闊而已,要說奢華,那是遠遠夠不著。
如何能與歷經數百年擴建的舊都宮室相比?
就連皇后,亦是目露震驚之色,吃吃地說道:
“如此多的宮室,不知得多少人才能住滿?實是太奢華了!”
馮明文解釋道:
“皇后不必擔心,實際上,未央宮還有很多宮室已被廢棄,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不能住人,只是從遠處看不出來而已。”
“那些廢棄宮室,臣接手時間太短,一時間無法湊足人手清理,只能是以后慢慢清理。”
皇后這才點了點頭,贊同道:
“明文此舉是對的,關中久經戰亂,人稀地荒,當以恢復生產為要。既然已經修建好天子住處,就沒必要太過驚擾百姓。”
“皇后識大體,體民心,實是賢后是也。”
張星彩聞言,又看了一眼馮明文,忍不住地笑道:
“怪不得陛下老是念叨你,想要與你相談,你的話,聽了總是讓人打心里感到高興。”
馮君侯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
“臣得蒙陛下與皇后厚恩,誠惶誠恐,誠惶誠恐!”
大姨子確實厲害,三言兩語之間,就有意無意地透露出某人皇帝極得看重的信息。
不但讓臣子覺得受到皇帝信任,就連旁邊聽著的小胖子,臉上都露出受用的表情。
“阿姊,姊夫!”
進入二重宮門之后,就不能繼續行車了,得乘輦輿。
但見前方宮殿的門口,張星憶舉手高叫,一路小跑過來,抱住了自己的阿姊。
張星彩亦是有些不能自已地抱緊了自已的妹妹。
“還好吧?這些年還好嗎?”
一向冷靜過人的皇后,在兩人分開后,真情流露,眼中閃著淚花,細細地打量著張星憶,喃喃道:
“變了,變得太多了!”
張星憶笑中帶淚:“阿姊卻是沒變!”
張星彩眼睛止不住地流下來,她抹了抹淚,又是愧疚又是感動說道:
“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
看著姐妹倆上演重逢姐妹情深,阿斗和馮君侯不由自主地對視一眼,兩人有些無奈一笑。
姐妹倆又哭又笑之后,皇后突然語氣嚴肅地叫了一聲:“馮明文!”
“臣在。”
“日后若是你敢負四娘,我絕不饒你!”
馮君侯相信,皇后這句話,絕對是說到做到,他嚇得一個激靈,連忙答道:
“臣不敢,更不會。”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大辦婚禮?”
“啊?”
馮君侯被冷不丁地這么一問,當場怔住,下意識地看向身后,充當臨時侍衛的關將軍面無表情。
馮君侯再看向小胖子。
天子正仰著頭欣賞未央宮的建筑,眼中全是稱贊之色,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皇后在說什么。
小胖子,你這樣就是準備不當人子了?
我給你蓋了這么多房子,你連一句話都不肯替我說?
信不信我把商品房建成安置房?
只是再腹謗,馮君侯也得立刻回答皇后的問題,否則那就真要老命了。
“這個,自然是以四娘與皇后的意思為主。”
皇后這才滿意點頭。
“當然,此事事關重大,臣也要回家,與家中夫人商量一番。”
別說是皇后目光一凜,就是小胖子,也忍不住地投來欽佩的目光。
馮君侯把眼一閉,再把頭深深地低下。
媽的,死就死吧!
“哼!”
身后傳來一聲冷哼。
聽到哼聲,皇后臉上突然綻開笑容:
“這是自然,娶妻之事,重之又重,肯定是要和家里人商量的。”
她說著,轉向后面,笑著對關將軍說道:
“你說吧,關阿姊?”
關將軍毫不畏懼地回應道:
“皇后此時所言,是家事耶?是國事耶?”
“宮外是國事,此時在宮中,又無外人,自然是家事。”
“若是家事,自然是兩家有商有量,商量出個雙方都滿意的結果才好。”
國事的話,那關將軍自不會二話。
但要是家事的話,那馮府上的一切事情,都得經過她的同意才行。
正室大婦,就是這么底氣十足。
馮府只有守寡婦人,沒有被休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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