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行吧?”丞相渾然沒有得罪女司機的自覺,眼睛只顧盯著不遠處的長安城門,“我覺得不算太冷。”
  然后又不怕死地問道:“張家好歹也是皇親國戚,現在張家四娘連孩子都給你生下來了,你打算怎么辦?”
  馮刺史縮了縮身子,目光不斷地瞟著前面的關大將軍,干笑道:
  “這個……”
  然后又瞟一眼關大將軍。
  張家小妹是連接馮刺史與皇家的紐帶,也是皇家信任的擔保人。
  有她在馮刺史身邊,參與到各項機密當中,皇家就能完全放心馮刺史,不會有什么某位大臣權利太大的想法。
  再加上有丞相的例子在前,大漢天子對臣子的權利容忍度本來就很高。
  根據馮刺史所知道的原蜀漢歷史,小胖子的心地很不錯,輕易不會殺大臣,在位待機時間也足夠長。
  所以馮刺史相信,在未來的數十年時間里,只要有張家小妹在,馮家就不用擔心哪一天會被猜忌。
  但政治是理性的,而女人則是感性的,兩者本就是截然相反。
  偏偏在這個事情,馮家主母的態度,至關重要。
  仿佛是在背后長了眼睛一樣,也可能是夫妻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個時候,關大將軍突然開了口,化解了馮刺史的尷尬:
  “四娘這些年來,早已算是我們馮府中人,所缺者,也不過是個名份而已。”
  “以前不提這個,是因為以阿郎的身份,不足以再娶張家的嫡女。”
  “但現在不一樣,誠如丞相所言,經此一戰后,阿郎的功勞,已經足以堵住他人之口。”
  “再娶張家之女,就算有人非議,也不過會說阿郎不遵規矩,而不會說沒有資格。”
  馮刺史聽到關將軍的話,張大了嘴,直到灌了一大口冷風才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就是點頭:
  “對對對!細君說得對!”
  在這種事情上,不管自家細君說什么,先點頭就對了。
  更別說關將軍方才說言……
  馮刺史這才反應過來,當下一拍大腿!
  若不是在車上,他就恨不得抱著自家婆娘親上兩口。
  還是古代好啊!
  聽到自家阿郎想要多睡一個女人,正室夫人還會主動幫忙張羅。
  看到馮刺史如同一個大馬猴在抓耳撓腮,都快要坐不住了,大漢丞相不禁“嘖”了一聲,斜眼看向某君侯,目光中帶著鄙視:
  你好歹也是大漢君侯,能不能有點出息?
  馮刺史在喜悅之余,感受到了丞相的目光,卻是毫不在意。
  別的方面還好說,但在這方面,丞相……有啥資格看不起我?
  現在已經有四個妻妾給老夫我生了六個孩子,你有啥?
  不是我吹,我大女兒說不定現在都能吊打你的兒子。
  兩個男人眼神交鋒之后,又各自移開目光。
  看到馮君侯對關將軍唯唯諾諾的模樣,丞相就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雙妻并娶,雖說少見,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魏國重臣陳群,出身潁川陳氏,乃是名門望族,其妹不也是與他人并立嫡妻?”
  “所以若是擔心世人非議,倒是大可不必擔心。大不了到時候我豁出這張老臉,奏請陛下賜婚。”
  馮刺史側目以視。
  你說得真輕松,反正要面對虎威將軍的又不是你,對吧?
  丞相懶得去理會這個家伙的小人之心,只見他嘆了一口氣:
  “只是吾這輩子行事,一向無愧于心,沒想到黃土埋脖了,竟要在后輩婚姻中當個惡人……”
  “特別是三娘,說是我女兒亦不為過,實是羞愧啊!”
  反觀關將軍,卻是語氣平靜:
  “叔父何需如此?當年先父兄歿于荊州,若不是叔父與叔母極力庇護侄女與家兄,蜀中怕是早已無關家的立足之地。”
  “大漢以忠義為先,先父與張家叔父同侍先帝,數十年不離不棄,助先帝延綿漢祚。”
  “現在我與四娘互為姐妹,同侍阿郎,輔阿郎興復漢室,亦不失一段佳話。”
  關將軍心性剛毅,同時也是重情重義。
  她深知這些年來,關家從人人避如蛇蝎重回大漢頂尖權貴之家,單單靠關家是不可能做到的。
  若無丞相,二兄怕是難有今日地位。
  若無叔母,自己怕是難與阿郎相遇。
  若無阿郎,亦難有今日的自己。
  最為重要的是,身為馮家主母,她可是一直記得,朝廷當年賞賜給馮府三個媵妾的位置,有一個到現在還沒有人選呢。
  張家文,關家武。
  關大將軍當年與張皇后齊名,自是知道張家女子的厲害。
  馮府缺一個媵妾,說不定就是張皇后故意而為之。
  若是張家小妹沒能成功留在自家阿郎身邊,皇家十有八九就會以補充媵妾的名義,另選他人塞入馮府。
  在關將軍看來,既然左右都躲不過,自然是要盡量選擇對馮府最有利的選項。
  與其讓皇家往馮府塞一個不知底細的,還不如選擇張小妹,也免得一天到晚提防來提防去。
  更何況現在的關將軍,有自己的人生目標,有自己的事業,甚至還擁有多少人望而不得的將軍號。
  后院的小女子爭寵那點事,已經入不了她的眼。
  聽到關將軍的話,大漢最有權勢之二的兩個大男人,竟是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
  察覺到對方的松氣聲,兩人又是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正好迎上對方的目光。
  丞相發出無聲地冷笑。
  嘿嘿!
  馮刺史露出如釋重負地微笑。
  短暫地沉默過后,安車終于到達長安城門。
  “禮!”
  “嘩啦!”
  持戟衛士雙手斜斜向天舉戟。
  不知從哪里傳來歌唱聲:
  “嚴風吹霜百草凋,筋干精堅虜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
  歌聲由遠及近,開始時如湖面蕩起的小波紋,然后水波漸大,層層疊疊,相互交織,激起巨大的聲浪。
  最后連持戟衛士都跟著大聲唱了起來。
  “……敵可摧,旄頭滅,履虜之腸涉虜血……”
  馮刺史仰起頭,感受著冬日里的寒風吹過,卻是絲毫不解身上的燥熱。
  他現在相信了,丞相不顧嚴寒,在長安城門翹首以盼的時候,可能是確實感覺不到寒意。
  “……但歌大風云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余音未散,丞相顫巍巍地站起來,再一次詠唱:
  “嚴風吹霜百草凋……”
  馮刺史深吸了一口氣,也跟著站起來,他要堂堂正正地站著,經過大漢舊都的城門。
  “嗒嗒嗒……”
  馬蹄聲漸急,安車開始加速,載著大漢丞相,正式馳入長安。
  從長安城上空的北風漸漸呼嘯起來,夾著米粒大小的雪粒,紛紛揚揚地飄下來。
  這是一場由北方寒流帶來的雪。
  關中還只是下小雪,而涼州,已經開始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
  涼州刺史府最外圍的大院,這兩年來新建了不少磚瓦房,多數是紅磚。
  但在大院的最中間,有一套兩層青磚房子,在一群紅磚房子中很是顯眼。
  這里就是刺史府接見鄉老鄉紳的地方。
  入冬以后,刺史府里早燒上了暖氣。
  特別是這場大雪過后,刺史府里只有人的房子,不管是辦公的還是上值的,都加大了暖氣的供應。
  人一進屋,全身就開始冒汗。
  如果不脫去外袍的話,稍微在屋里呆上一會,就得不停地擦汗。
  當然,不地擦汗,可能也不全是因為熱。
  也有可能是心虛。
  今天在青磚大屋里坐著的,就有人不斷地擦汗。
  “張秘書讓我們今天過來,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還能有什么?涼州現在的事情,不都是為了關中戰事?”
  “也是,前幾日傳來消息說丞相滅賊精銳中軍五萬,君侯轉戰萬里,收復并州河東等地。這架勢是要把關中一鼓而下,所以官府可能要多籌些錢糧?”
  “籌唄!”有人渾不在意地說道,“真要打下了關中,對涼州也有所裨益,給朝廷捐些錢糧,也算是為國出力。”
  自從馮刺史主政涼州后,涼州可算是政通人和,連胡人都安心放羊了。
  以前大伙都是想著怎么從窮鬼手里多榨些糧食,怎么從胡人手里多騙些牛羊。
  現在不一樣了。
  涼州的牛馬加上八牛犁和曲轅犁,先進的耕種技術,再加上大力興修水利。
  短短這幾年,涼州糧食產量就往上翻兩番。
  要不是官府和興漢會養了那么多馬,需要消耗大量的糧食和豆類,涼州的糧食價錢,說不得比蜀地還要低。
  胡人都知道羊毛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而在座的諸人,卻知道比羊毛還好的東西,是從工坊里生產出來的毛料。
  賣毛料可比賣糧食賺多了。
  “早就應該籌了,為國出力嘛,若是大漢把關中拿下來了,我看司馬懿還怎么在長安設關卡。”
  雖說現在毛料是緊俏貨,光是軍中的采購,以及與東吳的交易,就擠占了大量的產量。
  但誰會嫌錢咬手?
  司馬懿讓商隊在長安集中交易,不讓大伙自由運貨去關東販賣,那就是斷人財路,著實是讓人記恨得很。
  “說得倒也是……”
  “依我看呀,籌糧是有可能,但未必如大伙所想的那樣,是為了關中戰事。”
  有人突然慢悠悠地說了一句。
  大伙定眼一看,原來是隴西李家的人。
  隴西李家和敦煌張家,這幾年來,可謂是出盡了風頭。
  他們往往比別人更早一些得到某些內幕消息。
  “哦,此話怎講?”
  眾人一聽,立刻就來了興趣。
  “今年的冬日比去年要冷上不少,按往年的習慣,草原上的胡人怕是早兩個月前就開始從居延郡那里南下了。”
  得益于馮刺史前兩年讓涼州軍頻繁出塞的舉動,涼州北邊的西部鮮卑等胡人,逃的逃,降的降,讓涼州北境清靜了不少。
  但胡人就如那草原上的野草,就算你是割了一茬又一茬,他們總是會一波又一波地冒出來。
  再加上冬日里極寒的天氣,他們就算是暫時逃離,最后也會被老天爺逼著趕向南方。
  涼州軍今年幾乎整整一年都出征在外,涼州北邊的草原又開始出現了零零散散的胡人。
  他們趁著邊境漢軍在冬日退回關塞內休整的機會,不惜冒死越過關塞,想盡辦法尋路進入溫暖的南邊。
  越過關塞的胡人并不算很多,但仍給邊郡造成了一些治安問題。
  “所以刺史府怕是要組建義從或者民團,剿滅那些不經官府同意就擅自進入大漢的胡人。”
  “哦,這樣啊……”
  有人頓時興趣缺缺。
  化外的胡人固然可以看作是勞力,但勞力也是有成本的。
  在大雪封路的冬日去剿滅一些零星的胡人,算是吃力不討好。
  有人心里盤算著,若真是為了此事,自家應該捐多少錢。
  也有人心里嘀咕:若真是為了那點越境的胡人,需要大張旗鼓地把大伙都召過來?
  在場的每家出一點錢,都能組織一次中等規模的出塞圍獵了。
  而有的人,可能是感覺太熱,又開始抹汗。
  “嗒嗒嗒……”
  就在眾人各懷心思的時候,門外響起了不急不徐的腳步聲。
  消失了一個多月的張秘書,和李總裁出現在門口。
  漆亮皮革,內襯絨毛的長筒皮靴,踏在地板上,發出略顯沉悶的敲擊聲。
  看到二女,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安靜下來。
  比起以前,張星憶整個人看起來似乎圓潤了一些。
  她掃了一眼屋內,徑自走到主位上坐下。
  李慕跟在她后面,坐到旁邊。
  “都到了吧?”
  張星憶坐在上頭,臉上帶著盈盈笑意,“大冷天的叫大伙過來,實是過意不去。”
  “張秘書言重了!”
  “過來拿羊毛配額的時候沒覺得辛苦,現在肯定也是不能說辛苦的啦!”
  這話引得連李慕都掩口而笑。
  雖說一部分工坊與某些草場簽有互助協議,有優先收購養毛的資格。
  但涼州最大的羊毛銷售渠道,是掌握在官府和興漢會手里。
  所謂的“過來拿羊毛配額”,就是指每年的春秋兩季,各家都會來這里買羊毛配額。
  談笑過后,張星憶繼續開口道:
  “不過這一次叫大伙過來呢,卻不是為了工坊的事,而是要跟大伙說另外一件事。”
  眾人一聽,頓時就是豎起了耳朵。
  張星憶臉上笑容不減:
  “想必大伙也聽說了,關中一戰,大漢算是大勝,我得到消息,丞相與君侯,這個時候大約已經領軍進入長安了。”
  還真收復關中了?
  屋內就是一陣騷動,不少人竟是喜形于色。
  把所有人的面容盡收眼底,張大秘書似乎也很是高興,她靠到椅背上,眼睛微抬,悠悠地說道:
  “說句不怕大伙笑話的話,今年以來啊,我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就怕前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傳來。”
  “直到前些日子,君侯大勝的消息傳來,我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不明白張星憶為什么要說起這些話,但大伙都安靜了下來。
  “相信在座的大家,也有不少人有這個體會吧?”
  哄笑起頓起。
  張星憶看著眾人,臉上的笑容更盛,但目光卻是清冽如水,語氣更是平淡而冷靜:
  “但我也相信,有人反而不想聽到大勝的消息。”
  什么意思?
  有人還在笑,但反應快的人,已經察覺到一絲的不對。
  笑聲漸漸消失。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