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已經決定長住許昌了,洛陽各官署肯定也會跟著遷往許昌,至少在司馬懿回到洛陽之前,要遷走最重要的官署。”
  天女可能會知道曹叡的真實身體情況,但糜十一郎卻可以從清河公主這里得到最可靠的內幕消息。
  從清河公主平日斷斷續續透露出的話語中,糜十一郎判斷,曹叡可能已經不信任司馬懿了。
  對于關中戰局,現在說什么的都有。
  為什么馮賊能萬里突襲成功?
  為什么并州河東會湊巧兵力空虛?
  為什么大司馬在五丈原與葛賊對峙,卻眼睜睜地看著五萬禁衛軍慘遭葛賊圍滅?
  這究竟是蜀虜太過剽悍,還是有人擁兵自重,故意為之?
  糜十一郎相信,在司馬懿決定領兵退出關中的那一刻起,曹叡就不會在洛陽給司馬懿留下任何對朝廷有重要影響的官署。
  他看向天女,語氣平穩:
  “傳聞司馬懿已經領軍過了潼關,時間很緊迫,不久之后,洛陽肯定會有一陣混亂,那就是你的最好機會。”
  西有大漢大軍壓境,特別是西北的那個馮鬼王,指不定哪天就流竄到洛陽城下釣魚。
  東南有吳國不斷騷擾,在內又要防著握有兵權的權臣。
  如此內外交困之下,曹叡久病之身,怕是沒有精力專門安排天女,最多也就是讓下面的人安排。
  但天女身份特殊,雖住后宮,但卻不像后宮嬪妃那樣,被禁圈在皇宮,不得離開半步。
  只要她想辦法,總是有機會出宮的——雖說機會很少,但只要一次就夠了。
  “那我什么時候再出宮一次?”
  天女迫不及待地問道。
  “五日,我至少需要五天來安排,五日后你再以驅邪的名義來公主府一趟。”
  “不行!”天女斷然拒絕道,“五日太久了,我最多只有三天時間,三天后我就會出宮尋你。”
  糜十一郎皺眉,略有不耐。
  如果是換了別人,敢這樣威脅他,他早就痛下殺手了。
  真當這里是大漢了?
  這里可是偽魏的都城,一個不小心,他自己都要身首異處。
  只是眼前這個女人他現在還不能動,不但不能動,而且還要安撫好她,不然風險太大了。
  “三天的話,時間太緊,安排可能會有疏漏,萬一被人察覺,后果不堪設想。”
  “那也總比等死強。”
  天女搖頭,語氣堅決。
  糜十一郎終于忍不住地譏諷了一句:
  “當初你來洛陽,難道就沒想過有一天事情會敗露?現在何以如此怕死?”
  “沒來洛陽之前的日子,那叫生不如死,來洛陽就算是要死,那也是先享受完了再死。”
  天女翻了翻白眼,“現在有機會不死,那當然是不死的好。”
  她渾然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什么不對。
  曹魏治下的農民,日子可不是一般的苦。
  或者說,當今的世道,天下的農民都很苦。
  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操勞,沒有一刻空閑,這也就罷了。
  關鍵是種出來的糧食還得上交大半,自己卻連肚皮都填不飽。
  更別說那些一年到頭都要征發的勞役,更是讓人苦不堪言。
  為什么有不少人寧愿把自己的土地托付給豪族世家,也不愿意耕種。
  就是因為那些豪右可以庇護他們逃過繁重的賦稅和勞役。
  糜十一郎“哧”地一聲笑:
  “你就算是逃離了這里去大漢,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是要繼續當農婦?”
  天女毫不示弱地也是一聲冷笑:
  “我好歹也是跟華佗先生門下沾些關系,聽說現在馮君侯麾下,有華佗先生的門人,我手頭上有一些東西,他們應該很感興趣。”
  華佗被殺,門人四散,臨終前所書的《青囊書》,亦被燒毀。
  可以說,華佗這一脈的醫術學問,已經是七零八落。
  樊阿和李當之現在在大漢混得很不錯,大有重振師門之勢。
  他們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混得不錯,是因為自己有一手過人的醫術。
  所以他們就越發地想要重現華佗當年的醫術。
  但樊阿善針灸,李當之善用藥,偏偏就缺了一位能把針灸和藥物完美結合起來的人物。
  這個人就是華佗的第三位弟子吳普。
  糜十一郎霍然抬起頭,盯向天女。
  先是入過興漢會,然后又作為馮鬼王的潛在對手,最后再被迫放逐,糜十一郎對馮鬼王可謂是了解。
  所以他當然知道馮鬼王十余年前某些兒戲一般讓人看不懂的操作,放到后來看,基本都大有深意。
  不惜大費周章,死命砸錢培養醫工,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用涼州軍軍中的話來說,那就是上陣要么生要么死,死了不但能為家里免徭役和賦稅,甚至還能給孩子一個保送學堂的名額,不虧。
  生的話要么受傷要么完好,完好就不用說了,說不定祖墳冒青煙的時候還能立個功。
  受傷的話,要么殘要么能恢復。
  殘了的話,不管是回鄉里當個里長啥的,還是給興漢會當個保安。
  乃至去東風快遞當個運輸小隊長,那都是一般人求不到的路子,沒有軍中服役的經歷,這些位置可不會輕易向普通人放開。
  受了傷也沒啥,誰都知道,馮鬼王麾下,軍醫是頂尖的。
  別的軍中受了重傷,基本都是九死一生,但涼州軍中的軍醫就不一樣,他們有底氣敢跟閻王搶人。
  別人受傷要休息大半年,涼州軍中醫工三個月就能讓你活蹦亂跳。
  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經歷過生死的老兵,那可是軍中最寶貴的財富。
  這就是為什么每經歷一場大戰,對手下一次就會發現馮鬼王越發難纏的原因之一。
  因為他的麾下,老兵比例高得驚人。
  糜十一郎不但了解這些,還知道天女確實與華佗門下有關系。
  若是對方所說是事實,那他就必須想辦法把她送出去,而且最好還是送到馮鬼王手上——這可是一份不小的功勞。
  “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糜十一郎坐直了身子,問道。
  天女看到他這個動作,面紗波動,似乎是在笑:
  “若你不信,我可以教你幾個動作,只要你能堅持練下去,以后面對清河公主時,就不會心虛了。”
  糜十一郎神色一動。
  常言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他又不是馮鬼王那種自謂豺狼虎豹的人物。
  面對守活寡多年,然后出現報復性需求的清河公主,偶爾有時候他也會心虛的。
  雖然僅僅是有時候,但這種“有時候”,自然是沒有最好。
  糜十一郎沉吟,然后問道:
  “會爬山么?”
  “什么?”
  “爬山,現在走函谷關這條路肯定是行不通了,只能是想辦法渡河北上,然后翻山進入河東。”
  長安到洛陽之間的這段大河水道,出名的大渡口可能只有那么幾個。
  但沒有名字的小渡口,卻是不少。
  原因很簡單。
  因為與洛陽隔河又隔山的河東產鹽。
  走私鹽巴是暴利。
  既然是走私,自然不能走軹關這種官道,所以只能是背著鹽巴翻越王屋山南下,來到大河邊上。
  然后再尋得野生小渡口,偷偷渡河。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愚公移山里的“太行、王屋二山”,指的正是并州東面的太行山,河東南面的王屋山。
  這些小渡口,渡不得大軍,但只要找個操船技術過硬,要錢不要命的稍公,瞅好機會,渡個十數乃至數十人,還是沒有問題的。
  “你果然有辦法!”
  天女喜上眉梢。
  這本是糜十一郎給自己尋的秘密退路之一,現在只能送給了天女。
  但是不能白送。
  糜十一郎心里暗暗決定,若是這個女人是為了活命,而騙了自己,他有一萬種辦法讓她后悔。
  你以為姓糜的在大漢是好欺負的?
  “簡直是欺人太甚!”
  精美的青瓷茶杯被摔到鋪著細絨地毯的地板上,骨碌碌滾了向圈,沒有碎……
  曹叡半躺在榻上,紅著雙眼,喘著粗氣。
  強撐著病體東征,讓他的身體已經吃不消了。
  兩頰陷下去成兩個潭,鼻子像一片豎放的木片,前額耀著滯暗的蒼白的光。
  雖然很是憤怒,但他卻已經發不出太大的音聲,嘶嘶地,喉嚨頭像網著亂絲:
  “欺人太甚,亂臣賊子!當初就不應該讓他離開洛陽,把他圈禁到死!”
  南邊孫權的敗退,并不能讓曹叡有太大的高興。
  吳人,鼠輩耳!
  年年北犯,又有哪一次能得逞過?
  西面的蜀虜,方是大魏心腹之患。
  更別說在內還有司馬懿這等亂臣賊子!
  整整五萬禁衛軍啊!
  最信任的將領,最為倚仗的精銳大軍,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沒了……
  曹叡罵著罵著,深陷下去的眼眶竟是流出淚來:
  “我對不起阿蘇,阿蘇,我對不起你啊……”
  “我一開始就不應該讓你領軍去關中,我應該把你帶到許昌來……”
  曹叡來到許昌以后,已經沒有辦法處理朝政。
  朝中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中書省和尚書臺處理。
  劉放孫資等人,終于可以如愿以償,開始暗中控制住曹叡的對外聯系渠道。
  除非是曹叡主動召見外臣,否則朝臣想要入宮覲見,那是千難萬難。
  而現在的曹叡,能記起最親近的人就已經不錯了,哪還有精力去記那些外臣?
  所以對于劉放孫資等人的小動作,根本沒有任何察覺。
  在他的眼里,孫劉二人,仍是最值得信賴的三朝老臣。
  而孫劉二人,已經開始對著政治對手露出猙獰的獠牙。
  他們一直鼓動曹叡東征,為的是什么?
  不就是為了防止曹肇秦朗等人當上輔政大臣?
  如今秦朗已經消失了——雖然消失的方式有點太過殘忍,并非他們倆人的本意。
  他們也不想著要搞垮大魏,但命是自己的,大魏是皇帝的。
  命都沒了,大魏垮不垮,對他們來說,能有什么意義?
  而且現在他們與司馬懿已經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司馬懿完成了他們的請求,現在輪到他們完成司馬懿的要求了。
  “燕王來了么?”
  “啟稟陛下,燕王殿下已經在外頭等候了。”
  “讓他進來。”
  “諾。”
  燕王曹宇進入臥室,不敢抬頭,只是對著曹叡方向行禮:
  “臣宇參見陛下。”
  曹叡沒有多余的精力說廢話,他看著自己這位叔祖(曹宇是曹操與環夫人之子),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
  “燕王,我欲拜你為大將軍,助后來者理朝中之事,何如?”
  曹宇嚇得連忙趴到地上:
  “臣承陛下錯愛,誠惶誠恐,然臣生性愚鈍,難擔重任,若是陛下一定要讓臣任大將軍之職,將來誤國,只怕有辱陛下圣明之名,還請收回成命。”
  看著曹宇的模樣,曹叡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自己這位叔祖難道還不愿意站出來么?
  他有心再勸,但體力已是不支。
  一直侍立在榻邊的廉昭會意,走到曹宇身邊,彎腰低聲道:
  “燕王,陛下已知你的心意,請回吧。”
  曹宇這才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廉昭把曹宇送到門口,守在門外的孫劉二人,連忙迎上來。
  曹宇沒有多說話,對著二人拱手行禮,徑自離開了。
  孫劉二人看向廉昭,廉昭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孫資和劉放這才松了一口氣。
  “陛下,兩位中書來了。”
  廉昭回到曹叡身邊,輕聲說道。
  原本閉養神積攢力氣的曹叡這才睜開眼,嘆息道:
  “燕王到現在都不愿意領大將軍之職,實是令吾失望。”
  孫資上前一步,回答道:
  “陛下,可能是因為燕王自知其能不擔起重任,所以如此。”
  曹叡再嘆息:
  “燕王都不能擔大任,那還能有誰讓吾放心?”
  “陛下,能擔大任者,已在外頭守候,陛下不若召見,詢問一番?”
  “誰?”
  “曹昭伯。”
  曹叡先是沉默,然后干脆閉上眼睛。
  良久之后,他這才夢囈般地咕噥:“曹爽?”
  “正是。”
  “長思呢?”(即曹肇)
  “陛下,曹常侍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到宮里來了。”
  曹叡猛地睜開眼,死死地盯著榻前的孫劉二人。
  劉放和孫資垂首不語,似乎在是等曹叡召喚曹爽。
  曹叡的臥室內出現了詭異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