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走秦直道到九原,一路快馬狂奔,不惜馬力,三日可達。
  但這僅僅是指傳騎傳遞緊急軍情的情況下。
  就算是涼州軍和鮮卑騎兵全軍騎馬——不管騎兵還是步兵——那也沒辦法達到這種速度。
  對于大軍而言,快一點的,可能十來日就能到達橋山,慢一些的,也不會超過半個月。
  但總的來說,比起丞相領著大軍走斜谷道那么一小段路,就得二十余天之久,那是快了不知多少倍。
  畢竟從九原到長安的路程,是從漢中到長安的路程的近三倍。
  這就是坦途和山路的區別。
  但也正因為這是一條坦途,所以馮刺史的大軍才走了一半路程,布置在沮水一線的魏國前哨,就已經點燃了狼煙。
  秦直道在修建之初,本就是為了軍事用途。
  不但在沿路設置有兵站兵城,同時還有接連不斷的烽燧臺。
  由于年久失修,大多兵站已經失去了應有的作用。
  但這些年來,因為司馬懿極為重視北地郡的防備,所以不但讓人把烽燧臺重新修補一番,甚至還建立起一些新的烽燧臺。
  當第一個烽燧臺上升起代表最高警戒的三柱粗大的滾滾黑煙,不久之后,第二個烽燧臺也開始點火……
  與此同時,傳騎如同追逐不斷點燃的狼煙一般,發了瘋地順著橋山山脈上的秦直道向關中方向狂奔。
  烽火只能告訴后方來了很多很多的虜寇,卻不能告訴究竟來了多少。
  傳騎們現在就是要前哨所探知到的軍情,以最快的速度告訴郭淮。
  半日之后,橋山的主峰下的烽燧臺冒出滾滾濃煙。
  “將軍,有敵情!”
  橋山山上的關城內,有士卒驚呼。
  從接手橋山防備的那一天起,郭淮就沒有停止過向北邊遙望。
  如今狼煙驟起,不用別人的提醒,郭淮就已經一言不發,健步如飛地向著關城的最高處跑去。
  也不知是因為跑得太急,還是因為心跳太快。
  一路上,他耳邊只有咚咚咚的聲音。
  來了?
  真的來了嗎?
  馮賊當真如大司馬所料,要從北邊而來?
  他心緒如麻,登上關城望樓,迫不及待把目光投向北方。
  狼煙,每一個燃起的烽燧,全是冒著代表著過萬敵人的三柱狼煙。
  郭淮緊緊抓著欄桿的手,因為太過用力,手背已經冒出了青筋。
  “再等等,再等等……”
  郭淮在心里告誡自己,“等傳騎把消息傳回來,看看究竟是馮賊,還是胡人想要借機南犯。”
  他的心里,還存著一絲僥幸,希望這是得到消息,趁機南犯的胡人。
  而不是想像中的馮賊。
  可是一想起馮賊太過狡詐,倘若他一日不出現,誰都不敢掉以輕心。
  馮賊早一日出現,大伙也能早一日安心,同時大司馬也可以早一日安排對策。
  于是郭淮心里又有些動搖起來……
  萬一真是馮賊,那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要再一次面對那個窮兇極惡的狡悍蜀虜?
  幾十歲的人了,連陣前生死都不知見過多少回了。
  可此時的郭淮,卻如同初次要去見喜歡的小娘子的毛頭小伙,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怎么也止不住怦怦的心跳。
  直到日頭的余暉漸漸消失在山的那一頭,仍是沒有看到山下出現傳騎的身影,郭淮不禁有些失望。
  “將軍,各個山頭營寨皆已回報,做好了準備。”
  郭淮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轉身準備下樓,同時吩咐道:
  “吾料最遲明日一早,傳騎必會到來,夜里若是有情況,記得立刻稟報,不得有誤!”
  “諾!”
  時至半夜,郭淮的房門突然被人敲響,有親衛急聲叫道:
  “將軍,有急報!”
  還沒等他喊出第二聲,房門就“吱呀”被打開了,穿戴整齊的郭淮出現在門口,原來他竟是和衣而睡。
  “人在何處?”
  “就在前廳。”
  “走!”
  前廳的傳騎士卒已經是渾身濕透,嘴唇干裂,強撐著一口氣等著郭淮到來,用盡全身剩余的力氣說道:
  “蜀虜……不下五萬,人人皆騎,帥旗乃是……是馮……”
  吐出最后一個字,當場就暈了過去。
  很快有人從他的懷里掏出魏軍特有的符節,把它遞到郭淮手里。
  “快扶下去休息!”
  郭淮捏了捏手里的符節,吩咐道:
  “來人,傳吾軍令,連夜派出傳騎,報知長安,馮賊領五萬賊寇自北而來!”
  不管這個軍情是真是假,都要第一時間傳遞出去。
  眼下這種局面,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后面陸續到來的傳騎,會互相印證消息的真假。
  真要錯了,后面再糾正不遲。
  “諾!”
  不到兩天時間,以長安為中心,馮賊來犯的消息便向四方散播,其中的兩個重點方向,就是洛陽和郿城。
  “吾最怕者,乃是馮賊自隴關而下攻打汧縣,次怕者,就是從蕭關而出向汧縣。”
  第一時間得到馮賊消息的司馬懿,拿著從長安送過來的軍報,臉上頗有輕松之色:
  “畢竟馮賊不但善于攻城,更善于平地野戰,故吾最希冀者,便是他從北而來。”
  說到這里,他不禁捋了捋胡須,笑道:
  “沒想到此賊竟是如此遂吾之意,此可謂天助我也?”
  左右聞言,皆是與司馬懿一樣,露出會意而輕松的笑容。
  蜀虜此次犯境,唯有馮賊久不見其蹤,要說大伙不擔心,那就是假的。
  有不少人,還是參加過蕭關之戰,深知此人的厲害。
  如今關中百姓,皆傳馮賊久有鬼王之名,麾下三千鬼騎,饑啖人肉,渴飲人血。
  可算得上是能止關中孩童夜啼的狡詐悍賊。
  于是便有人笑著附和大司馬的話:
  “橋山群山延綿,多有險隘,馮賊麾下的騎軍再怎么厲害,難道還能上山下澗,如履平地?難道還能帶著攻城器具,橫穿大漠?”
  “末將觀馮賊自棄其長,又偏要去攻大司馬早有準備之地,怕是要吃上一番大大的苦頭啊!”
  “哈哈哈……”
  眾人皆是大笑。
  “我看馮賊此番橫穿大漠,乃是想學漢之霍去病,卻是把匈奴兒與大魏相比耶?彼此番所為,吾看是欲畫虎不成,反是類犬啊!”
  笑聲更大了。
  司馬懿也不去阻止眾人。
  畢竟這些日子以來,諸將都在擔憂馮賊究竟會從哪里而來,情緒有些壓抑。
  此時讓大伙笑談一番,也算是鼓舞士氣了。
  只待眾人笑畢,司馬懿這才提醒道:
  “馮賊此番,橫穿大漠,竟不失時,能與諸葛亮大軍相呼應,可見其領軍確實有過人之處。”
  “故此次吾等雖早有準備,但亦不可大意,小視此人。”
  聽到司馬懿這番話,有人提議道:
  “大司馬,那我們要不要再派出援軍,前去橋山支援郭將軍?”
  司馬懿搖了搖頭:
  “馮賊既領大軍南下,其意圖已現,若是橋山無備,說不得就讓他得逞。如今橋山有備,何須擔憂?”
  “不管如何,我們的主要大敵,乃是對岸諸葛亮所率十萬大軍。只要不給諸葛亮可趁之機,北邊的馮賊,則如無根之萍,無慮也。”
  諸葛亮此次進犯關中的大軍,可上陣爭戰者,當有五六萬之數。
  再加上輔兵民夫,說他有十萬之眾,并不算夸張。
  自諸葛亮西上五丈原以來,一直都在不緊不慢地布置營寨。
  安營扎寨完畢,最近又在不斷地砍伐竹林樹木,似乎是在打造渡水器械。
  同時還有消息傳來,說是蜀虜打算招募當地流民百姓,開荒墾地。
  在司馬懿看來,諸葛亮這是在做兩算:
  一是若馮賊得逞,則勢必會趁機渡水,與自己正面決戰。
  二是若馮賊失手,則打算在對岸屯田,要與自己長久對峙。
  想到這一點,司馬懿不禁喟然一嘆道:
  “吾觀葛賊取關中之志甚堅啊!還是要小心謹慎為上才是。”
  這時,只聽得下面有人說道:
  “大……大司馬,有道是久守必失。前番吾……吾等大軍小心戒備,皆因不知馮賊從何而來。”
  “如今馮賊已現,蜀虜意圖皆明,兵少于大魏,卻分三路而進,實是犯了兵家之忌。”
  此言一出,司馬懿不禁循著聲源看去,嘴里不禁“咦”了一聲。
  原來發話者,不是別人,正是站于最角落的鄧艾。
  鄧艾看到大司馬關注他,心情激動之下,口吃就更嚴重了:
  “蜀……蜀……蜀虜此番,看,看似主動,實則三路皆不能聯通消息,各自為戰。”
  “而我大魏,不但兵多于彼,更能及時互相援助。此誠敵之大弊,而吾之大利是也。”
  說了這么多,他終于喘了一口氣,最后總結道:
  “故在艾……艾……艾看來,只要能調動兵力,破敵一路,則余路自敗。”
  鄧艾是司馬懿破格提拔上來的。
  原因就是他這幾年來,在關中屯田方面取得極大的成效,為關中大軍提供了大量的糧食。
  同時這也是司馬懿在看出諸葛亮打算賴在五丈原,與自己長久對峙后,毫不擔心的底氣。
  只是屯田歸屯田,打仗起打仗。
  鄧艾從頭到尾,基本也就是在清掃北地郡的胡人部族時,撿了些可以忽略不計的軍功。
  所以他能進入司馬懿的帥帳中議事,大伙看在大司馬和糧食的份上,也不會過多說什么。
  哪會想到這個家伙站在最末的角落里,居然敢搶在大伙的前頭,給大司馬提出軍議?
  當場就有人諷刺道:
  “艾尚未言明有幾艾,安敢妄言軍事乎?”
  于是不少人便竊笑起來。
  鄧艾臉都氣紅了,大聲道:
  “《論語·微子》有語:鳳兮鳳兮!此非一鳳乎?昔漢之周昌,期期不能言,然蕭何、曹參皆卑下之,漢高祖憚之,呂后跪謝之。”
  “昌能期期,吾何不能艾艾?”
  此言一出,竟是說得眾人無言以對。
  司馬懿聞之,更是驚異。
  只是看到眾將臉上多是有鄙夷之色,司馬懿心頭一動,咳了一聲:
  “好了,吾早已有計較,大家不須多爭,也免得傷了和氣。”
  諸將看到大司馬都這般發話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他們卻是沒有想到,待軍議散了之后,司馬懿又讓人悄悄把鄧艾召了回來:
  “軍中諸將,要么是多立軍功,要么是勛貴之后,唯有你,既無立有軍功,又非出身大族,故難免會遭到他人排擠。”
  “如今你若欲改變他人想法,非是與他人相爭,唯一途徑,便是多立軍功,知否?”
  當年鄧艾在汝南時,同郡一長者觀其家貧,資給甚厚,他最初竟未曾表示出任何感謝之意。
  由此可見,鄧艾實是心高氣傲之輩。
  他得司馬懿破格提拔之后,軍中諸將看他不順眼,他亦從未想過要與他人好好相處。
  故他與軍中同僚關系并不算佳。
  此時聽得司馬懿私下鼓勵之言,鄧艾不禁奮然請戰:
  “若大司馬有意與葛賊決戰,艾愿請為先鋒,為大司馬大破蜀虜!”
  司馬懿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數十萬大軍隔水相持,又豈是一戰而決之的事情?此莽夫所為是也。萬一事有不諧,豈非國之罪人?”
  天下初亂時,諸侯混戰,多算得上是亂打一氣,甚至哪方的勇夫多一些,誰就是強者。
  但越到后面,兩軍對陣就越發講究兵法謀略。
  因為亂打一氣,不講謀略的家伙都消失在戰亂里,要么就是成了雄主的爪牙。
  就如現在魏蜀兩軍對峙,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不過是先在試探對方的耐心。
  如果耐心足夠,雙方都沒有因為急躁而露出破綻。
  那下一步就是小規模的進攻和防守,進而找出對方可能存在的不足。
  就是到兩軍大規模對戰的時候,也要保留五分防守,以免一敗就淪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司馬懿看來,曹真就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然拿武皇帝征戰四方時的想法,欲一戰而下,這才被馮永抓住機會,一擊而潰。
  司馬懿覺得鄧艾乃是可造之才,于是對他略講了幾分自己的心得。
  以大司馬的身份,親自對自己講解兩軍對陣之要,鄧艾大是感動。
  “故吾這里,怕是一時之間,用不上先鋒。”
  司馬懿最后總結了一句,然后頓了一頓,看向鄧艾:
  “不過你方才在帳中所言,在吾看來,確也是有幾分道理。”
  “馮賊既已現身,則蜀虜意圖自明。我軍將士多于蜀虜,光是防守,難免被人言畏蜀如虎。”
  “倒不若想辦法主動出擊,以尋敵之疏漏。”
  鄧艾聽到大司馬竟是同意了他的看法,大是興奮。
  司馬懿見此,又是微微一笑:
  “在吾看來,欲尋諸葛亮之疏漏,怕是難矣。不若另尋他處,士載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