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馮永著急,陸瑁反而不急了。
但見他重新入座,捋著胡須,慢條斯理地說道:
“喛,君侯何須著急自辯?這傳言是真是假,老夫倒也不也肯定。然君侯善用兵,總不是假的吧?”
陸瑁說著,微微一笑,“君侯欲學我大吳操船之法,我大吳亦欲學君侯的用兵之道啊!”
“特別是吳地缺馬,故領騎軍之將,更是難尋,不若這樣,我大吳也派些人至君侯軍中,學用騎軍如何?”
馮刺史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陸瑁。
不是說君子容易欺之以方么?
這位老哥看起來,心思卻是轉得快得很。
想來也是,畢竟是陸遜的親弟呢,家世底蘊就在那里。
馮刺史打了個哈哈:
“這個事情嘛,后頭再詳談。對了,陸公遠道而來,也是辛苦,不如先下去休息一番。”
“待明日,我再擺上宴席,給陸公洗塵。對了,陸公乃是江南人士,定是不知涼州風情吧?”
“別的不說,就是這烤全羊,就是一道極上等的佳肴啊……”
看著馮刺史顧左右而言他,陸瑁自覺早已看透了此人的伎倆,當下心里就是一陣冷笑。
不過對方說得了有幾分道理,畢竟自己是初來乍到,而且此番吳國有所求,自然不能心急。
而且正好也趁此機會,多了解一番對手,多做些準備,于是他便順驢下坡:
“也好,那就有勞君侯費心了。”
“好說好說。”馮刺史哈哈一笑,然后再看向張白,“吾與張公神交已久,光有書信往來,卻無緣一見。”
“今張郎君再到涼州,正好與吾好好交心一番。”
張白連忙站起來,拱手行禮:
“君侯但有所令,張某豈敢不從?”
一直在觀察馮刺史神色的陸瑁,看到對方眼睛微微瞇起,看向張白的目光似有不善,當下心里就是一驚。
這馮明文好生厲害,居然這么快就想到了自己是從張白身上打探到消息。
只是吾乃是有心,但張郎君卻是無意。
吾這一番有心算計之下,沒想到竟是讓張郎君受了馮明文的誤會。
想到這里,陸瑁心里不由地一陣愧疚。
唉,看來后面回到大吳,自己得向陛下說些好話,讓陛下不再打壓張家,也算是補償了。
陸瑁心里正在紛擾,已有接引的侍女過來,恭聲道:
“陸公請。”
陸瑁當下只得起身,跟著侍女向外走去。
待走出門口轉身的時候,他又趁機回頭看了一眼,但見馮刺史似乎正含怒按案而起……
回到驛館后,陸瑁心有所思,來回走動,一直頻頻看向張白的舍房。
哪知直到夜幕降臨,這才看到張白面色陰沉地回來。
陸瑁暗道一聲不妙,連忙出門迎接上去:
“堅義如何回來這般遲?臉色又怎么這般難的睦?”
張白看到陸瑁,勉強一笑:“無事,只是路途勞累罷了,歇息一番就好。”
說著,徑自走入自己的舍房。
陸瑁緊跟著入內,同時左右看看,確定無人,這才反手關上門。
“堅義,那馮郎君可是與你說了什么?”
張白呆坐下來,苦笑地看向陸瑁:
“陸公這回是真害苦了我!”
陸瑁臉上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也跟著坐下來:
“此話何解?”
張白“呵”地就是一聲冷笑:
“陸公是真不知耶?假不知耶?”
陸瑁咳了一聲,低聲問道:
“可是因為那鐵甲騎軍之事?”
蕭關一戰后,誰都知道馮明文手下,有一支戰力恐怖的騎軍,三千可抵十萬魏軍。
三千破十萬,對于吳國來說,其實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畢竟八百破十萬的也不是沒有……
但當三千騎破的是十萬魏軍時,那其中的意味就大大不同了。
誰不知道魏軍精騎天下第一?
現在十萬魏軍被蜀人三千騎給破了,那蜀人的精騎,究竟強到何等程度?
于是就有無知之人言,那是馮文和召喚的陰間鬼騎,專食陽間血肉。
君不見,那馮文和在南中有鬼王之稱,南中夷人多知其喜喝人血,啖人肉。
若欲求得一方平安,則需獻上三千女子,以女子陰氣,化其殘虐之性。
當年南中可是遷了一大批女子去了漢中呢……
當然啦,這傳言太過夸張,委實有些不可信。
但馮文和手下有一支有類鬼騎的騎軍,那是幾乎是肯定的。
只是世人多不知其詳。
因為知其詳的……基本都去了陰間。
這就更為馮鬼王麾下那支“鬼騎”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陸瑁能知“鐵甲騎軍”的稱呼,自然是通過張白。
畢竟吳國誰不知道張家與馮鬼王關系密切,聽說張白前兩年還親自來過涼州。
“除了此事,還能有什么?”張白長吁短嘆,“陛下派吾為副使,前來涼州,明面上是說吾熟悉涼州。”
“但吾難道不知這是陛下欲令吾勸說馮君侯,促成求馬一事耶?”
這個話對孫權有些不太客氣。
但從張白嘴里說出來,陸瑁也不好說什么。
因為當年的“暨艷事件”,張溫被牽連其中,實則是陛下欲借此打壓吳郡四姓之一的張家。
這是誰都心知肚明的事,說起來,確實是陛下做得有些不對。
只是誰也不敢明面說出來而已,但對張家的遭遇,大伙還是很同情的。
更重要的是,這一回張白出使涼州,那可是擔了大風險的。
做得好還好說。
做不好的話,那就更是有把柄落到皇帝手里,到時張家所掌握的紅糖渠道,怕是要被咬下一大口。
張白娶的陸郁生,雖是陸績之女,但卻是陸瑁撫養長大,情同父女。
所以張白對孫權的怨氣,也不怕在陸瑁面前表露出來,但見他略有埋怨地說道:
“若只是此事,吾倒還可以盡力一番,只是為何陸公你要橫生事端,再與那馮君侯提起鐵甲騎軍之事?”
“這下可好,馮君侯不但對吾有所懷疑,更是對大吳求馬的誠意,有怕懷疑,這可如何是好?”
陸績聽了,亦是“嘖”了一聲:
“此事亦不能全怪我,誰叫那馮文……咳,我是說,誰叫那馮明文不按常理行事?”
“照吾想來,馮明文對此事,要么是直接答應下來,要么就是借故推脫,或者少給馬匹。”
“到時吾就是拼著與那‘巧言令色’爭論一番,也要為國謀利,哪知此人……”
說到這里,陸瑁又是“嘖”了一聲。
而且看此人白日里的表現,這鐵甲騎軍,怕不正是其要害所在?
事到如今,陸瑁又豈能輕易放棄?
他甚至很是心動。
吳軍不善陸戰,此世人皆知。
若是能得彼手中練軍秘法,到時還用怕那魏賊?
哪知張白的一番話,卻是如同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那鐵甲騎軍,乃是馮君侯師門秘寶,聽說漢家天子,為了求得那秘法,竟是欲令太子與馮家長女聯姻。”
“照吾想來,此法當真是漢國之重器,豈會輕易讓我吳國習之?”
陸瑁聞言,大吃一驚:
“竟有此事?”
張白欲言又止。
“堅義,汝似尚未言盡?”
張白看了一眼緊閉著的門口,這才把聲音放到僅有兩人聽到的大小,示意陸瑁附耳過去。
陸瑁連忙俯過身子,只聽得張白聲如蚊吶地說道:
“何止?聽聞為了這鐵甲騎軍,皇后連自己的親妹妹都送到馮君侯身邊……”
饒是陸瑁平日里養氣頗深,此時聽得這一句,亦是差點禁不住地失聲叫出來。
這么刺激的嗎?
但見他猛地一張嘴,然后又猛地緊緊閉上。
在衣袍下面,他的身子已是繃得緊緊的。
“堅……堅義,這等事情,可不敢亂說。”
陸瑁有些哆嗦地提醒道。
張白搖了搖頭,只見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頭:
“陸公,你覺得,以我們張家與馮君侯的關系,這等事情,我敢隨意捏造嗎?”
陸瑁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
“那為何此事沒有傳聞?”
“傳聞?”張白嗤然一笑,“這等傳聞,誰敢亂傳?不要命了?陸公豈不聞蜀地李家乎?”
事實上,馮郎君與張家小娘子的事情,都快是十年前的傳聞了。
誰會閑到拿一個傳聞說十年?
所以這個事情,現在懂的都懂,不懂的,誰又敢亂嚼皇家的耳根?
但關鍵是陸瑁不知道啊,他也不可能專門去打聽十年前的舊聞不是?
何況馮文和和張小四的傳說,究竟有什么樣的內幕,這世間本就沒幾個人知道全部的真相。
更別說馮文和名聲如日沖天,也不怕這點緋聞。
就算是有人嚼十年耳根,這個事到現在反而是張家小娘子慧眼識英雄,非君不嫁。
一番英雄佳人的故事是少不了的。
畢竟隨著大漢各地建起學堂,南鄉的俠義小說和說書,也漸漸傳入百姓當中。
掌握著輿論的馮土鱉,感覺很爽!
所以現在陸瑁心里想的就是:也對了,畢竟心狠手辣小文和……
只聽得張白有些感嘆地說道:
“說起來,其實此事,也是有起因的。而且這個起因,陸公應當也聽說過。”
陸瑁一聽,奇道:
“吾怎的不知?”
但見張白解釋道:
“陸公可知‘花容月貌’一詞?”
“自然知道,聽聞此詞乃是馮君侯贊張家小娘子……”
陸瑁說到這里,猛然頓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張白。
張白點了點頭:
“當年馮君侯自漢中回錦城,在錦城外的一處桃林,正逢張家小娘子,兩人一見傾心,暗生情愫。”
“于是馮君侯便送了一首詩給張家小娘子,詩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由此,張家小娘子‘花容月貌’之名,傳于世間。”
“蕭關一戰后,世人只知道馮君侯大受封賞,卻是少有人注意,漢國朝廷還封了馮府三個媵妾名額。”
“只是直到現在,馮府也不過是一妻二妾……”
說到這里,張白意味深長地看著陸瑁,不語。
陸瑁早已目瞪口呆。
過了好久,陸瑁似乎才回過神來,但見他神色變幻不已。
自秦滅六國以來,世間禮儀早就失缺。
世人只道妾室低賤。
但陸瑁自小好學,年青時為了學習,州郡辟舉都不愿意前往。
所以熟詩經典的他自是知道真正的媵妾是怎么一回事。
古時媵妾,乃是親姐妹同嫁諸侯,姐為妻,妹為媵妾。
姐若不幸亡世,妹則是法定的正室,此乃是為了保證兩家聯姻不出意外。
真正流傳長久的世家,現在仍保留有這種傳統。
若是真如張白所言,漢國皇家為了馮明文手里的鐵甲騎軍,皇后連自己的親妹都舍得送出去。
那么……
“那么就只能說明,此法確實是當世之寶。”
陸瑁猛地站起來,喃喃自語。
原本他還只是想著以此為借口,阻止馮永開口索要吳國操船之術。
可是如今聽得張白這番話,欲得此法獻給吳主的想法竟是開始有些強烈起來。
貪念一起,就難消除。
接下來的日子,陸瑁雖得馮刺史熱情執行,但心思卻有些恍惚。
當他聽得馮刺史不再要求習得吳國操船之術,只是要求以馬換船,讓吳國派人至漢中,幫大漢造船時。
他終于忍不住地開口道:
“君侯,吳漢戮力討賊,東西親如一家,吳有操船之利,漢有鐵甲之鋒。”
“若是吳能習得漢之鐵甲,則可北上合肥與魏爭鋒。”
“漢能學得吳之舟船,則可從漢中順流而下伐賊。”
“如此東西夾擊,魏賊必滅矣,豈不美哉?”
馮刺史一聽,臉色就是一變,又打了個哈哈:
“陸公滅賊之心甚堅,令人佩服。”
陸瑁一聽,知其又欲回避此事,當下連忙緊緊地抓住馮刺史的衣袖,大聲道:
“君侯,這些日子,吾早已打聽清楚,鐵甲騎軍,乃是漢之重器,君侯不欲外傳,吾能理解。”
“但操船之術,難道就不是我大吳的重器耶?我大吳皇帝屢次領軍北上,皆因無精騎之利,不得與魏賊相爭,只能無功而返。”
“若是能有君侯手中這等精騎,又何以至此?”
你放屁!
隴右之戰的時候,老子打魏賊可沒用騎軍!
孫十萬人不行,能怪到自己的將士頭上?
“陸公啊,不是我不愿意給,只是你也說了,這鐵甲騎軍成軍之法,乃是國之重器,給不給豈是由我說了算的?”
馮刺史一臉誠懇地看著陸瑁,“這個事情,應當是由吳主去尋大漢天子與丞相說才對啊。”
“再說了,你能保證,吳主當真愿意拿吳國操船之術來換嗎?”
陸瑁一聽,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我當然敢保證!
想起為了遼東,陛下許出去多少利益?
公孫淵殺使投賊時,陛下發誓要坐船親征遼東。
朝中諸臣連連勸誡,陛下皆不改其意。
最后還是自己連續兩次上奏章,剖明利害,這才讓陛下改變了主意。
由此亦可見陛下求馬之心。
只是馮明文說得也有道理,這等大事,還是要先奏明陛下。
陸瑁點了點頭:
“那也成,若是此事能成,君侯到時可不能藏私。”
馮刺史含糊地說道:
“陸公還是先問問吳主之意吧。”
陸瑁一看馮明文這模樣,就知他心里定是大不情愿。
他生怕夜長夢多,連忙派出信使回吳國。
只是他卻是留在涼州,只待兩國國主達成協議,他一定要馮明文當著他的面親口應下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