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到哪給你去找舟船?”關興頗是不耐地說道,“好歹是獨領一軍的將軍了,哪來那么多的要求?”
馮永心說屁股又不是你的,你當然不心疼。
“那醫工怎么辦?醫工也不會騎馬啊!”
“到時候自會有人帶著他,左右不過一天的路程,怕什么?”
關興理所當然地說道。
馬匹是不缺的,如今有隴右胡人的支持,再加上馮永又是他們將來的財主。
所以不用馮永開口,那些羌胡的頭領,私下里都會提前跟馮永套點交情,前前后后送來的好馬,沒有五十匹,也有三十匹。
“破虜,你來。”
在一匹精心挑選出來的高頭大馬面前,馮永對著劉渾招了招手。
“將軍有何吩咐?”
劉渾有些不知所以地走過來。
“我記得你的騎術很不錯?”
馮永問了一句。
提起自己的擅長之處,劉渾臉上露出矜持而又有兩分自傲的神情,“回將軍,小人這馬槊,若是沒有好馬術,豈能施展得出來?別的不敢說,但這騎術,小人還是有幾分自信的。”
“那就好。”馮永大喜,“待會騎馬的時候你就帶著我。記得路上要騎得穩一些,不能太過于顛簸。”
“末將遵命。”
雖然有些茫然,雖然不明白馮將軍會提出這般要求,但劉渾卻是立刻答應道。
馮永滿意地點頭。
如今的馬匹還沒有馬蹬,馬鞍大多又是木頭做的,以自己目前這個狀態,真要這么坐在上面狂奔一天,馮永覺得自己可能會死。
劉渾雖然是個匈奴人,但久習漢禮,又極會做人,用起來倒是極是順手。
天水郡雖然剛回到大漢手中,但有地方大族和羌胡的支持,同時被南安郡和廣魏郡護在中間,不與涼州和關中相接。
所以在隴右四郡中,天水郡已經是大漢控制最有力的一個郡。
關興與馮永不需要帶太多的人,只需要帶著人輕騎前進。
當他們與姜維所領的軍隊相遇時,正是張苞發病的時候。
躺在榻上的張苞,身體在微微的顫抖,四肢僵硬,全身的肌肉已經繃得緊緊的,硬得像石頭一般。
他的脖頸沒有靠著枕頭,已經在微微抬起,可以看到青筋幾乎要爆出皮膚來,這是一種肌肉強直收縮的表現。
最詭異的是,張苞臉上還帶著笑。
如果不看他的臉,這種古怪無比的姿勢,會讓人覺得他此時是非常痛苦的,但再一看他的臉,又讓人覺得他是身不由己,委實是詭異無比。
關興沖進來,看到這情形,心頭大急,“興武,你怎么樣?”
張苞聽到聲音,充血的眼睛向旁邊翻起,仿佛要努力看清來人,證明了他的神志還是清醒的。
隨后跟進來的馮永步伐怪異,雙腿叉得很開,腳尖一顛一顛的,同時不斷地吸氣。
張苞的瞳孔里映出馮永的身影,本來就瞪得很大的雙眼,突然又大了幾分,竟是有了幾分希冀。
馮永湊過來,看到張苞的臉已經紅得發紫,嘴唇發青,心里一緊!
“不好,這是呼吸不暢!”
破傷風發作時,人體身上的每一處肌肉都有可能出現痙攣,如果呼吸肌受影響時,呼吸肌難以受自主控制,就會出現呼吸困難的現象。
嚴重時,會讓人呼吸停止乃至窒息死亡。
“什么意思?”
關興看張苞的病癥比起幾天前,似乎又嚴重了不少,心里本就發急。
如今再看到馮永臉色凝重地說出這個話,心頭一下子就懸了起來,雖然聽不懂,但這個話肯定不是什么好話。
“就是氣喘不上來。”
“那怎么辦?”
馮永沒有回答,不顧自己疼得火辣辣的屁股,吸著涼氣,快步上前,伸出手捏住張苞的下巴,試圖把他的嘴巴掰開。
手上用力,張苞的牙關紋絲不動。
馮永知道,這不是張苞不愿意配合,而是如今他已經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肌肉。
牙關緊咬的力道實在是太大了。
如果強行掰開,可能會有辦法,但這么一來,張苞的下巴估計不是被卸掉,至少也會受傷。
看到張苞額頭包著的白布,馮永一把把它扯下來,發現傷口其實并不大,而且已經開始結疤,里頭稍微有些紅腫。
馮永湊得更近了一些,看到傷口周圍并沒有上藥的痕跡,當下就是微微皺眉,“受了傷以后,是不是沒有上藥?”
“只是不小心磕傷了而已,當時部曲已經把血擦干凈了,回到營中后,醫工又包扎了一下。那時興武已經醒過來了,發現傷口不算太大,血又已經止住了,所以就沒在意。”
關興在身后解釋道。
馮永略有惱怒地轉過身,“把血擦干凈?是用什么擦的?醫工又是怎么處理的?”
關興看到馮永這般神色,有些吃不準他話里的意思,神色有些驚慌,“這話是何意?”
“我的師門里有記載,金創瘈疭之所以會發作,皆是因為有邪物自傷口侵入人體。最容易得金創瘈疭的,有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在受傷后,傷口進了污土,第二種情況是,傷口是被生銹的鐵器所致。”
“在這兩種情況下,若是沒有及時清洗傷口,后面又把傷口包得密不透風,得金創瘈疭的可能性就會大大提高。”
破傷風梭菌是厭氧型病原菌,在傷口窄而深,沒有氧氣進入的情況下,就很容易生長繁殖。
張苞這個傷口深不深馮永不知道,但此時聽到關興這個話,想來對傷口的處理定然是大意了。
想到這里,馮永冷笑一聲,“張家兄長是在山上摔倒碰到山石受傷的,受傷時就很有可能就已經沾上了泥土。”
“我不知道那些部曲是怎么給張家阿兄擦傷口的,想來就算是傷口有污泥,他們也不會注意。這也就罷了。”
“回到營中后,你們看到血已經止住了,人又清醒過來,傷口又不算太大,按你們軍中的習慣,估計也就是草草包扎。”
說到這里,馮永又看了一眼張苞,長嘆了一口氣,既有憐憫,更多的是惱怒,反正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雖然馮永沒有說明白,但關興已經聽明白了。
他的臉色一下子就慘白無比。
這般說來,張苞豈不是自作自受?甚至身邊的部曲還在無意間做了幫兇。
“那怎么辦?”關興一下子就抓住馮永的手,“你一定要想法子救他!”
馮永可以感覺到關興的手在微微地顫抖,那是因為害怕。
就在這個時候,樊啟終于被人扶了進來。
可憐的他,騎術也就是止于能勉強坐在驢背上趕路。
騎馬飛奔這種技術,樊啟遠未能掌握。
所以這一路來,都是別人帶著他在馬背上跑。
看著腳步虛浮,臉色蒼白的樊啟,馮永知道他這一路上被顛得不輕。
只是張苞的病情,讓樊啟沒有時間去休息了。
樊啟被扶到張苞的榻前,開始查探傷口。
“這傷口必須要切開,把里頭的腐肉全部切出來。”
樊啟果斷地說道,同時還轉過身來,“小人還必須要把張將軍全身上下都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其他傷口。”
“阿兄,樊醫工要給張家兄長看病,閑雜人等還是先出去吧。”
馮永看著關興站在樊啟身后,揪心地盯著樊啟的一舉一動,便勸說一句。
關興頭也沒回,向手擺了擺手,開口道,“閑雜人等,全都出去。”
“阿兄,我們也要出去。”
馮永的聲音在他的身后幽幽響起。
關興這才轉過頭來,“我們?閑雜人等?”
馮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被馮永看得心里發虛,關興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應道,“好好,我這就離開。”
不但關興要離開,就是馮永也要離開。
關興雖然極不情愿,但也只能是走到外頭等待。
相比于在營帳門口走來走去的關興,馮永則是鎮定得多,在不遠處找了個地方坐下。
破傷風雖然恐怖,但不會傳染,而且馮永的軍中,本就有應對這個病癥的標準流程,所以樊啟很快就出來了。
“怎么樣?”
關興第一時間就迎上去。
像極了后世在手術室門前等待的家屬。
“張將軍的病癥已經被小人止住了,”樊啟回答道,“目前確實中發現在額頭有病灶,所以邪氣最先感染到的,是面部和喉部。這就導致了張將軍每次病情發作時,都有可能喘不上氣……”
“能不能治?”
關興聽不懂這些話,不耐煩的問道。
馮永走過來,為樊啟解了圍,“這個病能治,但要看病情輕重,還要看人的命。命好,能活,命不好,等死。”
“你!”
關興猛地轉過身來,死死地盯著馮永,如同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
馮永好歹也是打敗過名將的人物,如何會在關興的這點氣勢下屈服,當下先對著樊啟說道,“如何醫治張將軍,你盡管放手去做,需要準備什么,只管交待劉渾。”
“諾。”
待所有人都離開后,關興正準備進去看張苞,被馮永一手拉住,“兄長莫急,我有一事,欲與你說。”
“有事快說!!”
關興語氣很沖。
馮永理解他的不耐,畢竟里頭的張苞才是他的真基情兄弟。
只是正是因為關興和張苞是真基,所以馮永覺得有一事,要跟他說一聲。
“此事越是少人知道越好,兄長且隨我來。”
馮永偷偷摸摸地把關興拉到一個角落,這才輕聲說道,“兄長可知,其實金創瘈疭在很多時候,并不是生病而死,而是因為喘不上氣而死。”
樊啟剛才說張苞病情的時候,曾向馮永使了個眼色。
街亭一戰后,一直很關注軍中受傷將士治療情況的馮永略作一想,就明白了他所說的話和那個眼神是什么意思。
換了自己營中將士,只要能活下命來,怎么醫治那都是由樊啟說了算。
但張苞不一樣,他的身份注定了有些醫治方法,需要事先經得同意。
這種事情,只能由馮永出馬。
關興一聽到馮永說起張苞的病情,立刻就上了心,“什么意思,說明白。”
“意思就是說,就算是這個病能治,但還沒等病情好轉,可以就已經因為喘不上氣而死。張家兄長的病到現在為止,其實并不算是太嚴重。”
“只是他的傷口是在額頭,最先影響到的,正是喉嚨,所以每次發病,這才會呼吸不暢。我們必須得想個法子,讓他在發病的時候能喘得上氣。”
關興聽到這里,這才明白過來,“所以你剛才去掰興武的下巴,就是想讓他能喘得上氣?”
馮永點頭,瞟了關興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想讓張家兄長呼吸順暢,掰開下巴只是第一步。”
關興完全沒有想到馮永這話的意思,急切的問道,“下一步呢?”
馮永的眼神有些飄忽,不敢去看關興,“兄長……可知……可知斷袖之癖?”
“斷什么?斷袖?”
關興猛地瞪大了眼。
“是啊。”馮永幽幽地說道,“當年兄長在南中得了惡瘧,我也曾問過張家兄長同樣的問題……”
關興突然打了個冷顫,他看向馮永的目光,有些畏縮起來,同時腳下不由自主地退后,“你什么個意思?”
“就是掰開張家兄長的嘴,然后捏住他的鼻子,最后往他的嘴里大力送氣……”
馮永比劃了一下。
雖然馮永的手臂只是象征性地揮動了幾下,但關興就如同看到了惡鬼一般,腳下一個不穩,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
他的嘴唇哆嗦著,“你……你……”
“兄長,這張家兄長的病情,一時半會不可能馬上能得到緩解,我們誰也不知道下一次發作的時候,他還能不能喘得上氣。”
馮永卻是不肯就這么輕易地放過關興,關興退兩步,他就進逼兩步。
只聽得他繼續說道,“而且若是在張家兄長發病時,任由他這般咬緊牙關,也會有咬斷舌頭的危險……”
“別說了!”
關興大喝一聲,只見他牙齒咬得格作響,狠狠地瞪著馮永,那神情表明,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當場弄死這只土鱉!
這一回輪馮永被嚇了一跳,連忙退后兩步。
“要怎么做?”
關興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人工呼吸嘛,大體也就是送氣和壓胸,三句兩句就能說明白,不需要太多的親自示范,馮永也沒打算親自示范。
“這個最好是讓氣息悠長的人來做,這樣的話,進入張家兄長的氣也能多一些。”
馮永說到這里,看了一眼關興。
關興嘴角抽搐。
“張家兄長發病時,神志是清醒的,這個,嗯嗯,最好是找一個張家兄長事后不會找麻煩的人,不然拖累別人,總是不好。”
馮土鱉又看了一眼關興。
關興雙手用力地互握,關節已經發白,他怕自己一個控制不好,就會忍不住地一巴掌拍翻眼前這個小子。
“屁話恁多!”
關興惡狠狠地說了一聲。
馮永當作沒聽到,然后從身上掏出一個東西,“張家兄長發病時,我們掰不開他的嘴巴,所以需要在他發病前,就把這個東西放到他的嘴里。”
關興定眼看去,只見馮永手上拿著一個古里古怪的東西。
一根皮帶從一個圓圓的木球穿過,圓木球上面,還有好幾個小孔。
“這是什么?”
關興好奇地問道。
“口球。”馮永晃了晃,一臉嚴肅認真地解釋道,“這小球是用來卡住嘴巴,不讓嘴巴合攏的,上頭的小孔可以通氣。”
“這皮帶是用來套在腦袋上,防止小球被頂出來或者咽下去的。
“這可是好東西,我軍中將士,只要誰得了金創瘈疭,遇到呼吸不暢者,都會用上此物,別人就可以很方便地給病人送氣,又不用擔心掰不開牙關,還可以防止美人咬到舌頭。”
話是很正經,表情也很正經,可是關興總覺得好像哪里不對勁,他總是覺得這小子邪惡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