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永前世曾來過錦城幾次,有一次是一月份來的。
  剛下火車那會,天還下著綿綿細雨,大伙都穿著軍大衣,感覺有些陰冷陰冷的。
  小冰河時期十二月份的錦城,總像是要下雪一樣,感覺比前世還要陰冷一些。
  或者說,雪已經下了,只是在半空融化了。
  有些刺骨的寒風吹過,馮永緊了緊身上的羽絨服,問向李遺,“文軒,前頭那邊,都安排好了吧?”
  羽絨服雖然沒有后世的那么好看,但總算是能保暖。
  里頭穿件毛衣,頭上再戴頂羊皮帽子,那就是暖和得很。
  對付這種天氣,綽綽有余。
  只是羽絨服要用到蜀錦,顯得極是昂貴,一般人還真穿不起。
  “放心吧兄長,糜弘亮和鄧維哲這兩人,早就按兄長的意思辦妥當了。”
  李遺連忙回答道。
  南中七郡,唯有越雋未平。
  冬日里不宜用兵,再說了,將士們都征戰了快一年了,思鄉心切,所以馮永這個內定的越雋太守也就跟著回了錦城,大漢丞相打算明年開春再讓他帶人去越雋。
  雖然是以查看南中耕種情況的名義南下,但后面給大軍幫了不少忙,立了點功勞,所以馮永等人可以混在勝利歸來的隊伍里。
  前頭隊伍很快就與被劉禪派出來迎接的百官碰上了頭。
  “劉琰奉陛下之命,前來迎接丞相。”
  留守錦城的大臣中,名義上以劉琰的官位最高,是故迎接的百官自然是以劉琰為首。
  說實在話,在這等寒冬里出來迎接大漢丞相,實在是一件苦差事。
  不少人鼻涕都凍出來了。
  但就算是再苦,人人臉上也是笑意盈盈。
  大漢這幾年連接大敗,終于迎來了一次勝仗,總算是給大伙吃了一顆定心丸。
  諸葛亮下了車駕,與眾人一一見禮后,內宮侍從費祎又宣了皇帝的旨意。
  諸葛亮拜收圣旨后,這才對著費祎說道,“文偉與吾同駕如何?”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側目以視。
  前來迎接的百官中,費祎的官位只能算是中等,在場的不少人都要比他地位高,唯一特別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帶了皇帝的圣旨而來。
  但大漢丞相乃是陛下的相父,說句不好聽的話,如今連陛下都要聽丞相的,什么時候丞相需要討好陛下了?
  所以眾人心里都在想著:這個費祎,竟是如此得丞想看重?
  只見費祎驟得尊榮,卻是面色從容,“丞相有命,豈敢不從?”
  說罷,與丞相一齊登車前行。
  車磷磷,馬蕭蕭,甲士刀劍各在腰,虎賁護衛環于側。
  車駕三面都掛著帷幕,若非站在前頭看著,兩邊的眾人就只能看到丞相與費祎相對而坐的影子。
  再加上大軍勝利歸來,大伙均是言笑晏晏,外圍又有甲士虎賁護衛,所以就算是有不少人想知道丞相與費祎說什么,也沒辦法能聽清。
  “丞相這是有事安排給下官?”
  費祎安然而坐,神情自若地問道。
  “文偉知我。”
  諸葛亮呵呵一笑,“那不知文偉能猜到我心里所想?”
  “丞相心中所念,祎如何得知?”
  費祎搖頭。
  “吾所念者,不外乎能興復漢室江山。”
  諸葛亮嘆了一口氣,指了指外頭喧鬧的眾人,“平定南中之亂,眾人皆是開顏。但在吾看來,這南中之亂,不過是癬疥之癢罷了。”
  “依丞相之意,這心頭大患,是曹賊?亦或是東吳乎?”
  費祎問道。
  “曹賊三分天下占其二,漢吳合而才占其一。”諸葛亮臉上難得地露出微微焦慮之色,“越是拖久一日,曹賊就要越強一分。”
  “故曹賊自然才是心頭大患,但若是讓大漢單獨與曹賊對抗,只怕也難啊!”
  費祎聽了這話,心頭明了:“丞相這是欲讓祎去親善東吳?”
  “沒錯。”諸葛贊許地點頭,“南中之亂,當初那東吳本就在其中插了一手。當時孫權還讓劉璋之子劉闡駐于交州,以便隨時接手南中之地。”
  “如今漢吳雖是初成同盟,但猶各有顧慮。此次平定南中后,東吳所算自是落了空,故我想多派些親善使者,以免讓漢吳再生嫌隙,以便日后能全力討賊。”
  “原來這才是丞相特意授祎尊榮的意圖所在吧?”
  費祎了然地說道。
  諸葛亮微微一笑,“東吳多名士,若是大漢派了一個沒有名氣的人過去,他們未免覺得我們心意不誠。你本就是有才,只是名聲不顯,如今吾這般,也只是順手而為之。卻不知你肯親往東吳否?”
  “為國效力,豈有說肯不與肯?”
  費祎肅容道。
  后方的阿斗聽到回報說了丞相讓費祎同駕時,他正坐在臨時搭成的營帳里烤火。
  帳里中間放了一個火盆,里頭燒的是上好的精炭,極少有煙火氣。
  這是內府今年才最新買的精炭,以前根本用不起。
  聽到前方發生的事情后,阿斗的神情愣了一下,兩眼有些茫然,也不知在想什么,過了好一會,這才幽幽地開口問道,“這個費祎,是荊州人士吧?”
  站在營帳的角落一直沒有存在感的黃胡立刻回答道:“回陛下,費祎確實是荊州人士,其祖籍乃是江夏。”
  “嗯,我知道了。”
  阿斗點點頭,又想了一下,這才問道,“其人如何?”
  “其性謙素而寬濟,聽說家無余財。妻兒皆是布衣素食,出入不從車騎。”
  阿斗又點點頭,輕輕嘆道,“不管相父此舉是何意,但大漢官吏能有此作派,皆是相父帶頭作則是也。”
  再想起跟隨先帝的那些元老,如今唯有兩人比較顯赫,一個是趙云,一個是劉琰。
  只是趙云老邁,劉琰空談。
  而益州本地人雖有不少,但能重用大任者,卻是不多。
  倒是跟隨先帝入蜀的荊州人士,不斷被起用。
  劉禪若有所思,心想外來人士終是沒有益州人士這些復雜的關系,用起來自然簡單。
  但終有一日,荊州人士也會像最早跟隨先帝的那些元老一樣,將不斷地老去逝去,到那時,又該如何?
  “黃胡,自失去荊州后,先帝和相父就不太信任益州人士,但我們終究是以益州為根本,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你說我該如何,才能讓他們為我所用呢?”
  黃胡聽了,后背冷汗登時汵汵而下。
  “陛下,朝廷之事,奴婢如何得知?”
  不論是先帝,還是丞相,都曾說過就是因為宦官教壞皇帝,所以天下才成了如今這個模樣。
  黃胡自己雖然不明白為什么宦官能有這么大的能耐,但先帝和丞相都曾嚴令宮人不得隨意說起朝廷之事,他還是知道的。
  更不要說給陛下提什么建議。
  若是被丞相知道了,他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還是兩說。
  “叫你說你就說,這里只有你我二人。”
  劉禪明白黃胡的擔心,當下有些不滿地說道,“難道我堂堂一個皇帝還分不清好壞?”
  “是,是。”黃胡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心如電轉,想著自己應該如何回答才能安然過關,想了好一會,這才猛然想起一個人來。
  “陛下何不召馮郎君問之?奴婢觀馮郎君身邊,還有他那興漢會的眾多郎君,其父輩不拘是荊州益州,乃至涼州,皆是甘心喊馮郎君一聲兄長。想來馮郎君對此應該深有體會。”
  “咦?你這閹人,倒是有兩分見識。”
  劉禪有些驚奇地看了一眼黃胡,心想我怎么把他給忘記了?
  這馮永,八面玲瓏不說,還深得那些勛貴二代所愛,人人皆喊其兄長,不正是最好的例子么?
  然后他又想起趙廣李遺跟在馮永身邊等人,不由地摸了摸下巴,心道再過上十幾二十年,這馮永只怕不又是一個眾臣之首?
  想起皇后常說自己與馮永年紀相仿,到時再來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
  想到這里,劉禪眼中不禁閃過一抹不明所以的光芒。
  君臣相得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好歹聽了皇后的安排,把四娘娶了再說啊,娶了四娘,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怎么相得都是無礙的。
  娶關家女……總是隔了一層不是?
  可是,應該如何才能讓他娶了四娘,讓他成為一家人呢?
  阿斗不禁也思考起這個問題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黃胡在阿斗耳邊輕輕地說道,“陛下,丞相車駕就要到了。”
  阿斗這才猛然醒悟過來,點點頭道,“好,且讓我們去迎接吧。”
  說著,讓黃胡把自己那件又大又厚的羽絨服拿過穿上,把自己裹得跟個滾滾似的,拍了拍身上的羽絨服,說了一聲,“好東西。”
  這才走出營帳外。
  事實上,若不是因為要保持儀態,阿斗甚至連羊皮帽子都想戴上。
  當然,貂皮或者狐皮的裘衣肯定更好一些。
  但還是那句話,大漢窮!
  內府手頭里有了點閑錢,還是這一年來才發生的事情。
  宮里以前缺了好多東西,如今都要補上,一時半會哪有時間和人手去買皮草這等奢華之物?
  而且丞相都要帶頭節儉,作為萬民表率的皇帝,自然不能太過于奢華。
  所以,拿家禽絨毛來做成衣服,難道還不是節儉嗎?
  雖然外頭罩了一層蜀錦,但總比那裘衣容易獲取不是?
  所以還是如皇后所說的,此子總是能化腐朽為神奇,把那些世人覺得無用之用做成有用之物,當真是一個能臣。
  得想法子讓他娶了四娘才是……
  阿斗仍在念叨著,他總算是明白皇后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了。
  這時,只見前方終于出現了丞相的車駕,阿斗連忙把心神一斂,迎了上去。
  “相父南征,為國操勞,辛苦了。”
  阿斗還沒等諸葛亮下車,就欲伸手親自去扶。
  諸葛亮一驚,急步下來,“老臣久征不還,何敢當陛下如此?實是大不該!”
  阿斗哈哈一笑,“南中不毛之地,相父不但能平定下來,而且還讓南夷之人心服,如何當不起?來人!”
  黃胡連忙把一件又長又厚的羽絨服給拿過來。
  阿斗接過,親自給諸葛亮披上,含笑道,“相父,這件衣服乃是皇后親手所縫,算是禪的一點心意。”
  “太貴重矣!”
  諸葛亮越發覺得有些不安。
  “噯,相父勿憂,這衣服所用布料,皆是內府所出,未花府庫一分一毫。”
  說著,又低聲對諸葛亮說道,“里頭的東西,乃是家禽絨毛,算不得貴重。”
  諸葛亮一怔,下意識地用手捏了捏,“家禽絨毛?”
  “對。”阿斗點點頭,“此衣名為羽絨服,除卻這布料貴重一些,里頭的東西,倒不是什么難得之物。”
  所以那小子收集那些雞毛鴨毛,竟是為了做這個?
  “相父,且與禪一起登車回城如何?”
  阿斗邀請道。
  “只怕是折煞老臣了。”
  諸葛亮說道。
  “就當是禪感謝相父為國征戰如何?相父請!”
  說著,親自扶著諸葛亮上車。
  眾臣見此,皆是大聲頌揚皇帝的禮賢下士,并且為此感動不已。
  看到趙廣李遺等人也是一副感動得就要流下淚來的模樣,馮永“嘖”了一聲,心想還是古人純真,不會作假。
  劉禪這老實娃娃肯定不會自己想出這等舉動,能讓他做出這種事情的,要么是皇后,要么根本就是諸葛亮本人自己。
  如果是皇后,那么這個張星彩當真是算得上是一個賢后。
  如果是諸葛亮本人……
  想到這里,馮永心里吃了一驚,諸葛老妖這是在為阿斗鋪路么?
  “兄長,你在想什么?”
  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馮永的思考,馮永循聲望去,只見李遺眼睛有些發紅地看著自己,也不知是有幾分真,幾分假。
  “哦,沒什么。”
  馮永搖頭,再次看向御駕。
  只見少君對老臣恭敬,老臣對少君謙讓,當真是難得的君臣相和。
  車駕走到錦城城門,只見城門兩邊各自站立著一排勛貴子弟,正是興漢會的眾人。
  人人身上穿著羽絨服,昂首挺立。
  看到皇帝和丞相車駕到來,當下右邊先是深吸一口氣,接著大聲嘶吼:“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當下就把坐在上頭的阿斗嚇了一跳,連諸葛亮都是有些吃驚地看過來。
  然后左邊的勛貴子弟緊跟著脖子上青筋直冒,接著念下一句:“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好!”
  “彩!”
  不但是不明就里的眾人,就是早就知道這篇文章的李遺等人都禁不住地大聲喝彩。
  這等雄文,果然是要大聲唱出來才有意思!
  城門口的眾勛貴子弟聽到眾人皆是叫彩,臉上泛起了滿面的紅光,齊齊地把腰間長劍拔出!
  “鏘!”
  只見半空中一片雪亮的閃耀,猶如雪片紛舞。
  “護駕!”
  有宮中侍衛喊了一聲。
  “護什么駕!沒看到這些皆是功勛之后,乃是我大漢大好熱血男兒!”
  阿斗站在車駕上,喘著粗氣,死死地扣著車駕的欄桿,聽著底下如浪潮般的歡呼聲,只覺得胸口有一股氣在激蕩不已,又覺得整個人都已經要飄浮起來。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前來迎接的眾臣百官們皆是振奮不已,當下就有人忍不住地學那些勛貴子弟,拔劍而起,竟是跟著唱喝起來。
  然后呼喝聲如波浪般地此起彼伏。
  即便是沉穩如諸葛亮,亦是微微有些顫抖。
  這是大漢,大漢男兒!
  有此大漢的大好男兒,何怕漢室不興?
  諸葛亮看到阿斗幾次欲張嘴,卻又不知該如何做的樣子,當下彎下腰去,令人拿過一把長劍,遞給阿斗。
  阿斗接過來,看到相父鼓勵的眼光,心頭沖動,拔出長劍,大喊一聲:“大漢!”
  “大漢!”
  “大漢!”
  不但是眾臣百官,就是站在最外圍的百姓們也跟著歡呼起來。
  原本還有些好奇地看著前方車駕的那些南蠻夷帥們,看到漢人先是大聲喝彩,然后又開始狂呼起來,人人臉色皆是有些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