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凌晨。
衙前街北端,“文魁坊”附近一片宅院,邳州大訟師扈興業猛的驚醒過來。
他抺了抺額上的白毛汗,四下看了看,看天邊僅透了一絲亮光,卻再無睡意,就披衣下床,緩步來到自己書房,然后躺在套錦緞絲棉軟墊的竹榻上沉思。
扈興業的宅院很豪華,三進三出,臺階,石獅,抱夏無不具備,乃仿照對面的吳府建立。但人家御賜進士出身,所建府邸形神合一,每一處皆打磨得精妙周到,自有底蘊在此。
扈興業的宅院富麗堂皇,卻少了那種美學與韻味在,畢竟他只是秀才出身,這見識局面還是短了。
扈興業倒了一壺冷茶喝,尤自心神不寧,為什么這樣?一切計劃都沒有問題,為什么自己總是不安呢?
他強自鎮定尋思,想了良久,終于明白自己的不安來自哪里,便是第一眼見到那楊河練總的時候。
這是個不走尋常路的人,不接受威逼,不接受利誘,肆無忌憚,視律令法紀為無物,甚至可以當街毆打秀才。跟他作對,就算各人外表強自鎮定,其實內心還是隱隱害怕。
只是騎虎難下啊,不跟他作對,自己人等在邳州的基業怎么辦?
這么大的家業,這么豐厚的財帛,呼風喚雨,耀武揚威的舒爽,豈能說放就放?
特別很多事已經干下了,煽動乞丐與婦女鬧事,謀劃土匪與青皮鬧事,特別今天還會有大場面,夜晚亥時,各人麾下一起行動,到處縱火,甚至將關廂倉燒了。
他們眾人已經商定,與那姓楊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每到深夜,浸入骨髓的不安就是躍入扈興業心頭,因此他也留個心眼,將子女家人都送到淮安府城去,諾大的府邸,只留下管家與幾個仆從在。
他心中還總浮現那日王奉對他們說的話語:“……諸位,離開吧,都離開邳州,離楊大人遠遠的,越遠越好……”
“大丈夫行事,豈能畏首畏尾?”
扈興業猛的搖頭,將所有不安都甩到腦后,他站起身來,就要喊來管家杜三備轎,趁著時日早,扈興業打算到輻輳街去,與蕭兆盛等人繼續相商一些事務。
就在這時,扈興業忽然聽到街角傳來隱隱的腳步聲,這聲音越來越響,最后化為轟然的整齊跑動。
扈興業猛然一陣毛骨悚然,全身的寒毛都在涑栗,他摸著竹榻,卻發現自己移不開腳步。猛的一聲巨響,似宅院大門被撞開了,扈興業“啊”的一聲就跳了起來。
然后轟然的腳步聲往這邊過來,扈興業急急出了書房,看管家杜三連滾帶爬的奔來,他尖聲道:“老爺,是那些鄉兵……他們……他們破門進來了……”
扈興業就見一隊鄉兵沖來,個個大刀長矛火銃,氣勢洶洶,殺氣騰騰。
他身體似篩糠似的顫抖起來,他強自鎮定自己,喝道:“放肆,爾等何人,如此擅闖民宅?我乃生員扈興業,這里是扈府,你等私自闖入,眼里可有律令法紀在?”
他沉聲喝斥,但那些鄉兵腳步不停,一個隊長一聲不響,搶上前來,一刀就是刺來。
“噗”的一聲,長刀從前方刺入,從背后透出,血淋淋的刀鋒就是透出來,帶著鮮血狂颮。
“啊!”扈興業凄厲慘叫,他圓睜雙目,滿臉的不敢相信,一雙手就去抓突進的刀刃,滿手的鮮血淋漓。
隊長冷冷的看著他,鋒利的刀鋒一直往內突進,一邊還緩緩的絞動。
扈興業嚎叫著,形容凄慘,有如野獸。他痛不欲生,猛的后退,腳步踉蹌,就摔到廊下去。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滋滋冒血,濃重的血腥味飄散在清晨的霧中。
管家杜三驚叫道:“老爺……”
他就要奔到廊下,一桿長矛帶著風聲刺來,杜三一震,血淋淋的矛頭就是刺透他的身體,從背后透出。
杜三慘叫著,同樣摔到了廊下,壓在扈興業的身上。
眾隊兵上前,長矛狠刺,這邊就是若殺豬似的凄厲叫聲,血雨紛揚。
轟然的腳步聲到了城西北一片廟宇前,這里靠近全勝門,房屋低矮,三官水府廟旁多茶館攤鋪,素是邳州城各賭檔的聚集地。很多打行的老巢總部也設在這里。
“就是這里嗎?”三官水府廟前,四總副把總施賢偉問道。
一個帶隊的聯防隊員道:“回施爺,就是這里,邳州最大賭棍蕭兆盛霸占了廟宇,幾年來一直聚這里。還有打行惡棍魏公韓也住在里面,二人勾結,狼狽為奸。”
施賢偉就吩咐:“將這一片圍了,一個惡棍都不能放過,準備撞門,萬人敵也準備了!”
密密隊兵聚著,個個盾牌長矛火銃,刀盾兵的前面,還站著幾個彪悍的擲彈隊成員。
他們都背了擲彈隊專用的萬人敵袋,內中裝了八顆新萬人敵,此時每人左手持了火繩,火繩都點燃著,右手則持擰開蓋子的新萬人敵,露出里面的引線。
幾個粗壯的隊兵抱著撞門槌,在施賢偉吩咐后就上前,沉重的槌頭狠狠撞向大門。只是幾下,結實的廟宇大門就被撞得轟響,內中門栓發出碎裂的聲音。最后轟的一聲,大門散開了。
而在里面,內中青皮賭棍也窺到外間動靜,一片慌亂的喊叫,有人叫,“巡捕來了,鄉兵來了”,也有人叫,“兄弟們,那些巡捕局的賊子要我們的命,就跟他們魚死網破!”
還有渾厚的聲音響起:“兄弟們,操家伙,跟他們拼了。”
就見廟宇內中形形色色的青皮賭棍涌出,手中棍棒刀斧兵器不等,他們涌到院中,就要從大門沖出。
施賢偉等人閃開,閃到門的兩邊去,幾個擲彈隊員都點燃手中的萬人敵,引線“滋滋”燃燒起來。他們略等一等,就將萬人敵狠狠扔進門去,然后同樣閃到門的兩邊。
就聽里面轟轟巨響,夾著眾青皮賭棍凄厲的慘叫,還有大量的硝煙雜物從門口涌出來。
眾擲彈隊員隨后又從萬人敵袋中取出一顆萬人敵,將后面蓋子擰了,露出引線點燃,再扔進大門去。
里面又是連串的萬人敵爆響,聲嘶力竭的慘嚎聲,更多硝煙滾滾,夾著血腥味涌出。
擲彈隊員又扔一波,里面唯有嚎叫,還有眾青皮賭棍抱頭鼠竄的聲音。
“上!”施賢偉命令喝道。
刀盾手持皮盾當前掩護,后面跟著火銃手,他們仍用新安銃元式,龍頭上的火繩點燃著,后面又跟著長矛手。
他們進了院去,內中仍是硝煙彌漫,夾著血腥味,焦糊味等各種嗆人的味道,還有眾多青皮賭棍的傷者,尸體,血肉殘肢,慘不忍睹。
一些未死者在地上爬著,叫著,哭著,痛不欲生,隨在他們身后的,就是轉眼要發黑的血跡。
除了這些人,還有眾多狼奔豕突,不知所措的青皮賭棍們。
他們只是混混,哪見過這種場面,眾多萬人敵投來,當場就將他們打懵了。
而在后方的人群中,還有些持著刀斧棒椎的兇戾漢子,正是蕭兆盛、魏公韓等人。然顯然的,面對這種場面,他們一樣懵了,不知該如何是好。身邊人或叫或跑,他們也拿不出方略。
“放!”看見機會,施賢偉趁機下令,盾牌兵們蹲下,身后的火銃手對著前方眾青皮賭棍就是轟射。
“砰砰砰砰砰……”火銃的爆響聲連成一片,成排的白煙散開,匯入了原來的硝煙中。前方血霧連片,大群大群的青皮賭棍栽倒在地,然后滾在地上聲嘶力竭的嚎叫。
火銃的威力誰也忍受不了,特別新安銃的火藥威力更是強勁。
“放!”又是一片聲的火器爆響,不斷有火銃兵上來,對著前方的青皮賭棍射擊。眾青皮不斷倒下,前方那些兇戾漢子也被打垮了一大片,甚至幾個為首樣子的人被打得飛滾出去。
施賢偉不知他們內中有沒有蕭兆盛、魏公韓人等在內,但不重要了,這一刻,或下一刻,他們都要死!
而終于,所有余下的青皮賭棍都回醒過來,個個尖叫著,抱著頭拼命逃跑。
“長矛手,盾牌手配合擊殺!”施賢偉又下命令。
立時眾長矛手上前,擁在刀盾手后面,他們相互配合,刀砍矛刺,對剩余的青皮賭棍擊殺。
刀盾手見人就劈,人頭滾滾,長矛手見人就刺,被他們長矛戳一下,就是一個巨大的血洞。火銃手們跟在后面,邊裝彈邊射擊,對殘余的青皮們進行點名。
三官水府廟內凄慘無比,到處是尸體鮮血,眾青皮賭棍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唯有慘叫,哀嚎,求饒,垂死掙扎,但他們所有努力都無絲毫作用。
他們可以在州城百姓面前耀武揚威,但在兇悍的新安軍面前,便若小雞般的脆弱無力。
“啊!”魏公韓翻滾著,邳州打行最出名的行頭魏爺,此時 哀叫聲有若婦人。他腿上中了一彈,逃跑不靈,就被隊兵們追上,十幾桿長矛圍著他捅刺。
魏公韓身上血洞窟窿無數,全身的衣衫都被鮮血浸透。他哀嚎著,哭求著,抵抗著,但都擋不住邊上長矛刺來。最后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雙目圓睜,神情非常的恐怖。
邊上蕭兆盛尸體距離他十幾步,全身血淋淋,撲在臺階上,一只手還長長探出,顯示出對生存的無比渴望。
他身體中了一彈,但對生的強烈渴求,還是讓他拼命爬起,掙扎逃跑。但隊兵們追來,刀砍矛刺,最終就死在大堂前的臺階上。他身下的鮮血流出,將這一片都染紅了。
今日,邳州城的主題是鮮血與尸體,楊河麾下四出,殺戮連連。
邳州葬棍勢力聚集在西關,在大葬頭井克從的府中,這里除了尸體還是尸體,鮮血流成河。一大堆葬棍們的尸體中,井克從尸身也在,但頭顱滾得老遠,滿是鮮血的臉頰上,那雙眼睛只帶著恐懼。
媒棍劉竹婆的宅院在輻輳街,此時這個頗有風韻的媒棍頭頭無力靠在墻壁上,嘴角流著血,圓睜著雙目,臉上滿是怨恨與不甘。
她身上十幾個血窟窿,卻是被亂矛刺死,然后她的身前后方,橫七豎八,幾十個惡婆子的尸體。
濃厚的血腥味中,隊兵們正在搜索,忽然有人大呼:“找到了。”
然后地窖打開,里面似乎是一個牢籠,狹小陰暗,關押著幾十個婦女幼女。
她們個個神情憔悴,麻木遲鈍,皆被鐵鏈鎖在墻壁的鐵環上,看隊兵們進來,只是雙目無神看來。
丐頭呂應聘的宅院在城南關廂,離他宅院不遠有養濟院與漏澤園,這里素來是邳州惡丐的聚集地。養濟院本是官府收養鰥寡孤獨等無依人的地方,漏澤園更是用來安葬無主尸骨,供買不起墓地窮人安葬的義冢。
然什么時候起,這邊早被惡丐們霸占,要進養濟院,要入漏澤園安葬家人,都要向乞丐們交納“草繩錢”。對這些惡形惡狀的惡丐們,邳州百姓早恨之入骨。
今日也是這些惡丐的末日,就見養濟院周邊,漏澤園內外,各乞丐們的尸體橫七豎八,他們的尸身一直蔓延到丐頭呂應聘的宅院前。
然后從大門進去一路還是尸體,最后在該宅院的正房前,丐頭呂應聘一身是血躺在地上,身上傷口大小幾十處仍未死絕。他睜著眼睛,身體抽搐著,一個頭,還拼命轉向楊大臣那邊。
而在院中,楊大臣正興致勃勃的觀看呂丐頭的窖藏,一箱箱金銀從地窖搬來,幾乎要將整個大院堆滿了。
甚至還有無數的散銀散錢,各個朝代都有,因為太久沒用,這些碎銀也基本氧化,塊塊發黑,就象泥土石塊似的。
讓楊大臣開眼的是,這些窖藏中,還有一個大金磚,五十個大銀磚,十個巨大的銀冬瓜。
金磚銀磚銀冬瓜金光閃閃,銀光閃閃,真讓人睜不開眼來。
楊大臣驚嘆道:“聽說山西老財專愛鑄銀冬瓜,沒想到邳州也有!”
他估計這邊的金銀有好幾萬兩,不由嘖嘖道:“誰說乞丐窮的?他們才是有錢人!”
凄厲的叫聲中,騙行大骨鄭好善等人被劈死在地,他們主要聚在城西南,欺行霸市,橫行不法。又賣假酒、假藥,往魚肉貫水,雞內塞沙等等,百姓深受其害。
特別他們以青皮地棍為主,經常騙了不成就明搶,現在這些人還開始搞假銀假錢,州民更是遭殃,有時被他們騙了,甚至一個月的衣食口糧都沒了。
對這些人,楊河解決辦法就是殺!
他突然行動,兔起鶻落,本地的青皮根本沒反應過來。
特別雖不是所有,但至少邳州城內外大股的青皮勢力,大股的打行搶行騙行等勢力頭目情報他了解,隊兵們又有熟悉地方的聯防隊員帶著。就同時出擊,四處斬殺,打得城內外青皮地棍根本反應不過來,更談不上聯絡協作。
很快他們就被各個擊破,大街上,各處坊間內,殺得鮮血淋漓。
此時天剛亮,本來百姓又要開始一天的艱辛生活,但猛然各坊間慘叫聲驚天動地,夾著動人心魄的喊殺聲,火銃聲,甚至萬人敵的爆炸聲,火炮的轟響聲。
州民們個個心驚,都呆在屋內不敢出來,好在很快有本地聯防挨坊告知,楊大人捕殺青皮,與土匪勾結的惡棍,為李家莊的百姓報仇,鄉梓父老無需驚慌。
同時楊大人麾下秋毫無犯,眾鄉鄰更無需慌亂。
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同時有如在夢中之感,禍害百姓多年的那些潑皮無賴,真的要被楊大人除了么?
很多人心中騰起快意,這些賊子橫行鄉里,更勾結土匪,真是該死!
只是這樣大打出手,慘叫鮮血,還火銃火炮的響,真是讓人心驚膽寒,希望這一切盡快過去。
“轟!”城池北面隱隱又有炮聲傳來,知州蘇成性微微顫抖一下,他咳嗽一聲,又端起茶盞。
楊河已向他表明態度,蘇成性也默認事態的發生,只是動靜如此之大,再一次讓蘇成性認識到楊大人的膽大妄為,他嘆息一聲,希望事情不要不可收拾才好。
城北豐城街,西楚霸王廟這邊,一門獵鷹炮轉移著炮口,猛然停住。點火手將釬上火繩往子銃火門一點,上面的鵝毛引藥管瞬間燃燒到底。炮聲大響,火炮口冒出長長的濃煙,一顆十兩重的彈丸就是呼嘯而去。
然后那炮彈落在宅院里面,打在房屋頂上,一片的鐺啷碎裂聲中,內中就有人傳出恐懼欲絕的尖叫。
發射的火炮不只是這一門,楊河炮隊二十門都出動,內二號小佛郎機五門,三號小佛郎機十五門,它們炮彈不停發射到宅院內,到處是碎裂的木板瓦片聲音,還有騰騰冒起的火焰。
宅院內中,完全被硝煙覆蓋了。
除了火炮,還有萬人敵的接連爆響,常如松的擲彈隊員們,個個身背萬人敵袋,不時往圍墻內,大門里面投擲萬人敵,就見滾滾濃煙,一陣接一陣的冒起。
然后西楚霸王廟周邊,曾有遇哨探隊,張出敬部分銳兵隊肅立,等待攻進惡匪趙高堂宅院時機。
這賊子果然是積匪,有家丁護院仆從等百多人,內至少一大半的弓箭手,甚至還有十幾桿鳥銃。曾有遇等雖雷霆行動,但趙高堂還是迅速反應過來,他不甘心引頸受戮,率家丁護院上墻,負隅頑抗。
當然,面對新安軍這邊強悍的火力,他一切反抗都是徒勞的,崔祿的火炮一轟,常如松的擲彈隊雨點似的投進萬人敵,圍墻邊慘慘連連,到現在為止,已經沒有人頭冒出來了。
“轟!”撞門槌撞開大門,內中堆積的拒馬土袋什么也被推開,但曾有遇等人不急著進去,常如松的擲彈隊掩在大門兩端,幾十個人輪流投擲,足足投了上百顆萬人敵進去。
里面連串的爆響,硝煙籠罩了大門這一片的范圍,夾著凄厲的慘叫,狼奔豕突的各種聲音。
曾有遇等人互視一眼,臉上都是露出微笑。
“活捉積匪趙高堂、趙還祿!”
他們列成戰陣,硝煙中,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