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等人進城,倒不若當初進邳州城,守城的民壯見楊河等人不好惹,查都不敢查。頂點小說23
但這些營兵顯然也不用心,特別胡就業出面,他的“宿遷朝天鍋”已經在宿遷城出名,知縣吃了都說好,很多衙門聚餐經常選在朝天鍋。
駐本地的護漕總兵戴國柱也是朝天鍋的常客,很多將官都認識這朝天鍋的老板,特別欣賞他的豪爽大方,出手闊綽。
胡就業早在董河口換了常服,一身招牌的綠袍,出來大聲言此為邳州新任練總楊河大人,他在路上有幸遇到,說楊大人此次入城,是去見總督的,各兄弟不可怠慢了。
守門的營兵更是驚異,看著楊河竊竊私語,顯然楊河幾次大敗流寇之事他們也知道了。
甚至進出城的百姓商客聽到,也是驚訝議論,對著楊河指指點點。
有好事者更看著騎在馬上的錢三娘與李如婉嘖嘖稱奇。
眾人圍觀中,很快楊河等人進城,根本胡就業出面后,眾營兵就不問,連楊河的牙牌都不看,只守門的隊總親熱的與胡就業寒暄,言改日又要到他的“朝天鍋”去吃個痛快。
楊河微微搖頭,若他守護城池,不管誰進城,那都要查個清楚的。
很快眾人進入城中,就屋舍房居鱗次櫛比,西門這邊通黃運碼頭,還是頗為熱鬧的。聽百姓口音,與邳州、睢寧也差不多,基本邳州一州二縣都屬于同一片的方言。
這邊比睢寧熱鬧,但百姓富足也有限,很多人一樣面有菜色,身上補丁屢屢。
宿遷一樣屬于“貧淮”一部分,黃河奪淮入海,原本順暢的排灌水系全部破壞,沂、沭、武、泗等水系失去流道,就在宿沐等地迂回交浸,常發洪水。
又有黃河水肆虐,水災后接踵旱災,各田荒草叢生,又多為蝗蟲的革生地,這邊的百姓一樣苦。
走在街上,楊河發現城中青壯似乎少了許多,聽街上居民說話,卻是宿遷北面正開“攔馬河”,很多百姓被招去做工了。
就有人高興的道:“史相公以工代賑,俺們到秋播前都有吃的,可以省不少口糧了。”
也有人埋怨:“唉,夏糧剛收,麥子一石都要二兩多,還讓不讓百姓活了?若萬歷爺在就好了。”
有人接著嘆道:“是啊,那時真舒坦,斗米錢五十文,斗鹽錢十幾文,只鴨只雞錢二十多文,百般平易。小戶人家每日賺二三十文,就可過一日。大魚大肉每日所費不過二三錢。還兩京十三省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者四十八載,萬歷爺真是堯舜之君。”
楊河聽著百姓議論,大明市民階層發達,這邊處于徐淮要沖,黃運碼頭,更多經商的,務工的,都靠買米吃,對物價波動份外敏感。
天啟年、崇禎年出生的命苦一代就不說了,街頭抱怨的多是中老年人,從富足安定的萬歷年過來。
那時秩序平穩,物價低廉,一兩銀子可買米二石,五斤重的豬頭不到一錢銀子,二斤重的雞一只二三分銀,百斤重的肥豬一頭一兩多銀子,三十斤的羊亦不過四錢多。
就算到萬歷末年,一兩銀子也可買米一石,雞鴨羊價格略漲一些,但百姓可以承受,不象現在物價這么離譜。甚至青黃不接米價漲到五六兩,雞鴨蛋一枚三四十文錢,一只雞漲到千多文。
那時各地人市,小廝婦女不過錢一千二三,人的價格比不上一只雞,這樣抱怨就可以理解。
楊河覺得,若有人搞好生產,將物價恢復到萬歷末年的水準,定能人人稱頌。若能恢復到萬歷中期的水準,那就功德無量了。
很快眾人到了街口,縣衙在城池的略北中線,這邊有兩條南北并行街道,縣衙靠西為“宣仁街”,靠東為“云路街”,清后各改名為“興福街”與“富貴街”。
一路過來,楊河還發現本地寺院極多,從鎮黃門走到街口就發現好幾座,整座城池更多。可能水旱災頻繁,當地百姓要乞求神靈護佑的緣故,又處南北交通樞扭,就多建寺院。
也難怪這一片有“沭陽財主宿遷廟”的說法。
宿遷朝天鍋也在這宣仁街口,雖城南更熱鬧,但建在這邊,離縣衙近,影響更大。
宣仁街口皆是青石鋪就,二層建筑的“朝天鍋”店鋪聳立在街口東南,眾人從后院進入,樹影婆娑,清涼中又帶著靜謐。進入內中,就感渾身上下舒坦,一身燥熱煙消云散。
李如婉嘖嘖道:“這地方,胡爺你可真會享受。”
胡就業左顧而言他,對楊河說道:“相公要不要歇歇?待屬下吩咐下去,騰出個地方讓相公歇息,沐浴更衣。再讓廚子整些山東名菜,朝天鍋的主食,晚上為楊相公接風洗塵。”
他到邳州后沒多久,就被楊河使人叫回去,然后就到宿遷來了,也沒個準備。
楊河正要回答,就見一人歡呼雀躍的進來,一邊還叫道:“胡爺回來了?好讓胡爺知道,馬車的轎身已經制好了,正宗的淮安王營的貨。俺看了,真是氣派啊,美觀典雅,堅固大氣啊。”
胡就業咳嗽連連,那人看到院中各人,亦是呆若木雞。
李如婉道:“好啊,還備起馬車來了,還是淮安王營產的馬車身。可貴了,一輛造價是別地的二倍,還說沒貪污?”
胡就業偷看楊河的臉色,一邊辯解道:“這是必須的,作為生意人,這些都是該有的體面。”
他更對楊河道:“好讓楊相公知道,這出門做買賣,沒輛好車好轎,就會讓人狗眼看人低,很多事情都不好辦。這結交三教九流,也是很費錢的。不過俺對相公是忠心耿耿的,每一筆花銷都是有記載的。”
他辯解著,一邊怒瞪李如婉一眼,這婆娘就是多事。
楊河似笑非笑,不過未提這事,只對眾人道:“好了,到宿遷了,我們這就去見史督臣。胡主管留下,余者跟著我,不過手銃什么都留下來,我新安莊火器被外人看到不好。”
胡就業松了口氣,道:“楊相公不歇歇,明日再去?”
楊河說道:“不用了,現在就去。”
楊河決定現在去見史可法,作為下屬官員,拜謁一地總督,無論史可法見不見他,這態度要擺出來,哪能休息幾天再去?
來時他也聽胡就業說過,總督史可法前來宿遷時,早前居住在文廟內,但現在為便于指揮“攔馬河”工程在城北約十里處,卻是搬到了城東北外間釜山南脊的董公祠內。
本縣有喻公祠與董公祠,都是萬歷年間著名的知縣,喻文偉與董則喻,二者在任期間頗有建樹,離任后當地百姓為其建立專祠,世代祭祀,也得到官方的祭祀承認。
史可法身為漕運總督,一舉一動引人注意,他居住的地方,自然要精心選擇。
文廟與董公祠屬于官方的祠廟,便如城隍廟,文昌祠,風云雷雨山川社稷壇等等,都屬于官府的正祀建筑,各地便修縣志,《祠廟》一節,也是放在志書的前面。
這些皆享受儒教的祭祀大典,便如昊天上帝一樣,屬于儒教這一系的正神。
至于佛道回耶諸教修的廟宇,嚴格來說,只能稱寺觀,不享受朝廷公祭,非常時期還視為淫祠掃滅,各地縣志《寺觀》一節,都只能放在志書的最后面。
史可法作為地方大員,正統的儒家子弟,這點上非常注意,不論住在文廟與董公祠內,都讓人挑不出絲毫毛病。
而董公祠就在城東北官道旁,不難找。
當下楊河隨便洗了下臉,他的手銃留下,不過斬馬刀與馬鞍的雙插帶著。
眾人也是,手銃翼虎銃都留下,錢三娘還讓萬叔留下來看管。
不過很快要見二品的高官,一地的總督大員,老實說各人心頭還是有些發怵。
史可法此時為戶部侍郎,右副都御史,官階在正三品,不過因為兼了巡撫與總督職高升一級,為二品大員。
因為不是尚書,外人一般稱呼他為史督,或史督臣,但歷史上他為兵部尚書總督江北軍務時,就稱為督師,或為閣部,這也是史閣部的由來。
對淮安府軍民來說,史可法是本地最大一個官,跟來眾護衛仍有些草民心態,下意識怕見大官。
很快楊河等人從后院出去,走到“宣仁街”上,轉向東,不久從東面“陽春門”出,轉向北。
此時中運河未挖掘開通,宿遷城東面比較荒涼,只有一個大湖侍邱湖在(后世的順河鎮一片),周邊有幾十里,但約在康熙年間被淤為平陸。
楊河等人順城邊小道往北走,荒野片片,也沒什么關廂房屋,烈日下,眾人很快又是汗流浹背,風塵仆仆。
好在很快看到董公祠,就在通京大道旁不遠,那南京往淮安,又從宿遷城西門外過,再從城東北往山東郯城去的大道。
祠廟后方一個小山包,祠邊與山上滿是松槐等樹,一桿高高的坐纛大旗在祠邊飄揚,門口幾個頂盔披甲的鐵甲兵,個個明盔明甲,甲片露在外面,陽光下閃閃發亮。
想必這些人就是史可法督標營的護衛了,裝備還不錯,個個一身的鐵甲,頗為的威武彪悍,雖然大熱天披一身鐵甲實在難受。
不過楊河也看出來了,史可法出行很簡單,排場不大,住的也是小地方,否則總督出行的旗牌儀仗,那可是一疊接一疊,跟隨的幕僚護衛等等會有好幾百人。
看幾騎過來,廟門口護衛都是戒備看來,個個按住刀矛,雙目銳利,含著肅殺。
楊河等人下馬,陳仇敖上前,言其乃新任邳州練總楊河大人麾下,身后那就是楊大人,奉命前來拜謁史督。
“楊河?”這時一個鏗鏘聲音響起,接著一個將官從祠內出來,亦是一身的鐵甲,行走間甲葉鏘鏘的響。
又有雙插,左弓右箭,弓竟也是上力開元弓,箭皆是狼牙破甲箭。
看他年不到三十,相貌有些儒雅,但帶著沉穩與殺氣,大紅的斗篷上滿是斑駁血跡,說話時帶些山西大同的口音:“可是新任邳州練總楊河大人?”
楊河上前道:“正是下官,敢問將軍是?”
那將官回禮道:“末將史德威,奉督臣之令,專在此等候楊大人。”
楊河道:“原來是史將軍。”
二人說了幾句,原來史可法現在不在董公祠內,卻在北面的工地督促。
最近他總是沒日沒夜,有時甚至晚上就在工棚歇息,楊大人若想在祠內拜謁,史德威也說不清楚史督什么時候回來。他若想去北面的工地拜見,史德威現在就可帶他去。
看得出來,史德威對楊河頗為好奇,不時拿眼對他看了又看。
又對楊河身后肅靜的錢三娘與李如婉同樣好奇,幾次大捷后,秀才楊河在淮安府頗有知名度,他麾下很多人被引為傳奇人物,特別內中的女性人物。
聽史德威口氣,似乎史可法對楊河頗為重視,專門吩咐一大將在此等候迎接。
楊河自然不可能在這邊傻等,就以官場學問來說,前往工地拜見也比較好。
當下楊河等人又上馬,史德威領數騎帶路,都是裝備精良,含著肅殺,身上有著濃濃煞氣。
楊河感覺他們雖不如劉七郎等人,但也不會差得太遠,算是督標營的精銳。
不過楊河知道,史可法這樣的人馬也不多,就以整個督標營來說,這樣的精騎不會超過千人。
史德威策馬帶路,他話不多,但楊河感覺得出來,此人不比尋常的武將,有種文武雙全的味道。
對這人,他多少也有些了解,山西大同左衛人,從小擅騎射,知兵法,崇禎十四年歸史可法麾下。歷史上的揚州之戰被認為義子,事后收斂史可法衣冠葬于揚州外梅花嶺,最后避世不出,以詩酒自娛。
看他使用的弓囊箭囊都頗為沉舊,上面隱現血光,顯然有著豐富的故事存在。
史德威一路策馬,不時也看身邊的楊河,他知道這人是秀才,但馬鞍上掛的弓箭竟也是十二力弓,不由暗暗吃驚。
這樣的讀書人他只見到一個,便是以舉人身份擔任江陰典史的閻應元,他上任之初,海寇顧三麻子率戰船數百艘進犯,閻應元領兵拒守,連發三箭,百多步外皆有人應弦而倒。
眾海寇心驚膽戰,遂不敢再犯,江陰百姓德之。
史德威曾與閻應元見過一面,極為贊嘆佩服,引為豪杰。
但眼下又見到一個,讓他極大改變對讀書人的看法,不盡是之乎者也的書呆子,也有文武雙全的豪杰之士。
而且這楊練總干出的諸多事亦聳人聽聞,幾次對戰流寇皆大捷,甚至最后一次,還殺死殺傷流賊數千,連革賊賀一龍的侄子賀勇都被他斬殺了。
楊河對戰流寇共兩批人三個波次,第一次還有人說怪話,認為他僥幸運氣好,趁流賊不備伏擊成功。
但第二次流賊大部攻城,又有第三次獻賊等人北上,三次大捷,那就不是僥幸,而是有真本事。
又看他身后護衛皆是精銳,若身披鐵甲的話,怕不遜色他身旁的兄弟,特別內中有女子,使用重劍與大斧,看樣子還會騎射。
若他麾下士卒皆是如此,那就不得了。
史德威覺得,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與這楊練總好好交流一下兵法。
烈日下,眾人往北去,約走十里,在各人汗流浹背時,就見前方民夫多起來,最后密密麻麻,怕有數萬之多。
他們沿著一線挖掘著,挑土推車,又有人順挖好的河道砌著石料,再看兩邊工棚蔓延,各色旗幟,可謂喧鬧沖天。
楊河聽各民夫口音有些差異,似乎不單只是宿遷縣人,也有大量臨近各縣的人,顯然都是趁著秋播前過來干活謀食。
早前他也聽史德威說過,宿遷城北這邊,進行的正是“攔馬河”工程,西從駱馬湖口洋河灘起,再鑿開馬陵山支麓的五花橋,最后引湖水東去,注入宿遷東面的侍丘湖止。
全長有二十多里,內中需鑿山開河十余里,工程量不小,但因為人多,秋播前“攔馬河”工項應該可以成。
這條河,也是清代六塘河的前身,明末有名的工程之一。
楊河看大量民夫在烈日下忙活著,因為史可法從南京與淮安運來糧食,工程完結也有工錢,因此民夫們干勁很大。
而前方一個小山包上,人影綽綽,似乎不少人對著河道那邊指指點點,內中好多人還身著官服。
而在山包周邊,同樣站著一些頂盔披甲的衛士,個個在烈日下持著刀矛,嚴守戒備。
離著山包不遠,那邊同樣有將官帶著幾個甲士過來,那將身材魁梧,三十多歲,臉上頗有風霜塵土,一張臉更被太陽曬得通紅,身上明甲似乎都有五十度高溫。
史德威上前道:“文將軍,這便是邳州練總楊大人,奉督臣之令,過來拜見。”
那“文將軍”上下掃看楊河一陣,說道:“楊大人可以過去,但你這些護衛,必須留在這邊。”
他面無表情,身后幾個甲士亦是虎視眈眈看來,陳仇敖,錢三娘等人都看向楊河,特別錢三娘眼中,隱隱有著殺氣。
史德威抱歉的看了楊河一眼,但沒有勸阻,對他來說,護衛史督上來,這些都是應有之意。
楊河微微一笑:“老陳,三娘,你們留在這邊。”
他隨史德威與“文將軍”往山包去,快到山包時,那“文將軍”看看楊河馬鞍上的弓箭,身上的斬馬刀,微微皺眉,忽然又道:“楊大人,你這些兵器也必須解下了。”
楊河眉頭一皺,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道:“不必了,文參將,讓楊練總上來吧。”
楊河在山包下下了馬,身旁史德威同樣下馬,隨來的甲士看著二人馬匹,二人往包上去。
那文參將留在山下,只是看著不遠處的陳仇敖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