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從大馬士革發到開封的路線是從大馬士革北上,經過黑海東岸,穿過烏拉爾山進入舊安息都護府地界。手指順著地圖上的鐵路網絡勘測續聯走,趙謙心中很是感慨。老爹大概十幾年前就說過伊比利亞馬的神駿高大,最近來自歐羅巴行省的消息中不僅有伊比利亞馬的詳細介紹,還附上了素描畫像。那樣神駿聰穎的馬匹連趙謙都想盡快運到大宋來。
現在的關鍵就是鐵路。有了鐵路,只用原本十分之一的時間就可以把原本十倍百倍的物資運往來運輸于各個產地之間。趙謙當過兵,這其中的意義無須贅述。現在的問題只在于大家急需的鐵路什么時候可以修成。
前幾天的報告中顯示第三撥倭國勞工已經抵達大宋,在大宋的倭國勞工總數達到十七萬人。根據大宋與倭國之間的協議,明年年初到大宋工作的倭國人將達到三十三萬。勞動效率也從平均每日挖掘以及運輸三方土增加到四方甚至五方。
趙謙長長出了好幾口氣,用手按住心臟,閉上眼睛默默的對自己說到:冷靜!冷靜!此時要知道放手!一定要放手!這該是各個部門的工作,我千萬不要插手到別人的工作里!老爹從來不會奪其他人的功勞!我要冷靜,我要冷靜……
敲門聲響起,趙謙睜開眼說道:“進來。”
秘書快步走進,“太子,商務部長來了。”
“請他進來。”趙謙命道。
商務部長一陣風般的走進屋內,在趙謙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趙謙笑道:“看你這么急,要不要先喝口水。”
“讓我先說會兒再喝。”商務部長忍不住欣喜,已經笑逐顏開。
“總結數據這么辛苦還能笑出來,定然是好消息!”趙謙嘗試著明晰自己和商務部長之間的不同分功。
商務部長已經高高興興掏出文件,先把統計表遞給趙謙,又把文件遞過去。趙謙都接過之后先看統計表。部長掏出自己那份開始講,“太子,單從支出上看,給倭國勞工平均每方土的費用是給大宋的40,我們在倭國各地開辦錢莊與商鋪,給倭國勞工與地頭的錢都已經用來購買大宋商品。這些錢可都賺回來啦。各個對倭國出口的企業賺了不少。”
趙謙邊聽邊看,統計顯示那些錢已經全部被倭國勞工與地頭用光,他們用大宋給的錢購買水泥、農具、布料,生活用品賣。經過一大圈流轉,最終回到大宋生產這些商品的工廠,一部分用于繼續生產,一部分給大宋工人發了工資。
“我一直認為從道理上講,這些都沒有問題。只是親自看到這套體制正式運營起來,竟然有些后怕。”商務部長感慨的說道。
趙謙也用力點頭。道理上沒問題不等于執行起來就沒問題,模型本身建立在確定條件之上,執行者們要想方設法保證這些確定的條件不會發生變動。一旦條件發生變化,導致的結果真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太子,我之前覺得若是早知如此,此事十年前就可以開始做。現在想起來,此事能在今日完成已經是快馬加鞭。”商務部長繼續感嘆道。
趙謙忍不住抬頭看向商務部長,部長的話正是趙謙不久前的感受。他雖然對自己說,老爹推動事情的時候從容不迫,這是強者的特征。但是趙謙心里面也難免不生出些懷疑,覺得老爹做事未免太謹小慎微。
等趙謙把這個拿出來和學社的人員討論,河南路的劉學長就問了個問題,“如果倭國不執行,我們怎么辦?派兵打過去么?”
趙謙這下豁然開朗。如果把這件事只看做大宋與倭國地頭們達成某個協議,趙嘉仁的做法自然顯得拖沓。如果把脈絡定位在先讓倭國不敢對破壞協議,趙嘉仁先招降倭寇、從倭寇里面挑選培養出可以信賴的力量,再利用這股力量掌握伊予水軍,進而控制倭國幕府控制力最弱的四國。再通過建設四國組建起更強大的力量,利用這股力量逼迫倭國各勢力不敢毀約。打造如此堅實的基礎的確需要二三十年的時間。
不能因為倭國人現在全心全意合作就認為二三十年前如果展開同樣的合作,倭國人也會如此對待大宋。趙謙確定了自己的觀點,沒想到商務部長此時也已經想到了這點。最近不少大臣開始對趙謙說些掏心窩的話,趙謙笑道:“我等都覺得官家行事修道而保法,不如請部長牽頭編撰大宋財政長編,將大宋歷史上的財政政策整理出來,這長編中的案例定然可以承前啟后,為后世借鑒。”
商務部長登時露出喜色,連忙應道:“還是請太子牽頭為好。”
“商務部的事情怎么輪到我來牽頭。”趙謙立刻想起不能奪其他部門功勞的要點,看商務部長非常歡喜,趙謙笑道:“話說頭里,既然編撰長編,就得實事求是。對以前政策不能貶低或者吹捧。要有邏輯。朝廷所做的事情定然有諸多原因,當時的大臣也有諸多立場與私利在其中。我等不要對其妄加評論,而是仔細記述就行了。我以為這長編并非要評斷曲直并非,而是秉筆直書,讓后世知道大宋歷代到底做過什么。”
“知道了。”商務部長的回答有些隨意。
趙謙也不想多說,他拿起那份報告說道:“長編是以后的事情,今日我們繼續來談這個。”
商務部長勉強收拾心情,繼續做報告。這次倭國地方做出的合作對大宋非常重要,各地的錢莊和商鋪收集起龐大的一手資料,這些資料送回大宋做了個分析總結,倭國的基本面貌展開在大宋面前。
“……我等以前不明白霜月騷亂到底怎么開始的,也曾經以為倭國本地商人會全力反對我們。實際上卻不是如此。”商務部長手里握著調查結果,作起報告非常從容。霜月騷亂是倭國幕府的內亂,以安達家為首的御家人是幕府的臣下,平賴綱為首的御內人是北條家的家臣。單純從力量對比上,北條家并不具備壓倒一切的力量。平賴綱能夠輕松干掉安達家的原因之一就是安達家自己胡作非為。
鐮倉幕府承平已久,人口快速增加。倭國民間人口乃是被壓榨的對象,人口變多在倭國幕府看來是好事。問題出在倭國上層,倭國上層人口增加,財富并沒有以同樣速度增加。導致倭國上層日子普遍沒有上一代過的好。這在幕府看來就在‘動搖幕本’。
面對財政危機,安達家的首領安達泰盛就推出了《德政令》,允許御家人在向商人借款后賴帳。直接導致了安達家的覆滅。
聽了部長講述,趙謙仔細想了一陣,用筆寫了個因為所以的邏輯關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這真是自取滅亡。咎由自取,哈哈!”
部長也跟著笑了笑。理論上講,德政令允許御家人無須償還欠了商人的錢,倒霉的是商人。商人并沒有力量與掌握地方的御家人對抗,御家人的日子立刻就好過許多。
可這個世界并非是如此單純,商人們當然憤怒,他們并非是柔弱的兔子。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倭國商人們立刻采取反擊的手段。德政令一出,全國的御家人中有相當一部分還沒來得及賴賬,商人就停止借貸給御家人。如果御家人有能力靠自己過上正常的生活,他們也不會向商人借貸。既然無力靠自己的收入過上正常日子,借貸就變成了維持生活的手段。商人們不借錢給御家人,讓許多日子本就艱苦的御家人生活雪上加霜。
德政令這種粗暴的政治手段在全面得罪了商人的同時并沒有改善御家人的生活,商人們也有不少后臺,這舉動讓那些豪強對安達泰盛生出極大恨意。樹立起敵人的同時還大量丟失了自己的支撐者,安達泰盛的覆滅只是個時間問題。
大宋對此事既不了解也沒興趣去了解,在第二波倭國勞工回國之后,被大宋認為是利益沖突方的倭國本地商人紛紛前來投靠,把商務部都給嚇住了。倭國商人話說的實在,安達家滅亡之后,鐮倉幕府不再提德政令的事情,卻也沒有宣布取消德政令。這讓倭國商人非常擔心。既然鐮倉幕府與足利家都不敢得罪大宋錢莊和商鋪,倭國商人愿意依附強者,與大宋的錢莊與商鋪進行合作。
商務部并不介意合作者分享利益,他們在人生地不熟的倭國同樣急需合作者。秉持趙官家的作風,商務部既不要倭國商人叛國,也不要倭國商人干危險的事情。商務部只是要求倭國商人提供他們已知的倭國各個地方頭面人物的財政情況以及倭國各地基本信息。雙方幾個月的合作已經起了成效,商務部那邊厚厚的資料覆蓋了整個倭國,倭國商人通過分銷商品以及向大宋錢莊轉售倭國上層的債務,成功擺脫了債務。
趙謙聽到這里,忍不住笑道:“你們不會讓錢莊給那些地頭錢的時候,把他們欠債給清算了吧?”
“怎么可能不清算!”商務部長得意的答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不是僅僅要幫我們的合作者,那些地頭還清了欠款就可以抬起頭來挺胸做人。堂堂正正做人才威風。”
趙謙笑了笑卻沒說話。他也不擔心地頭們會因此和大宋鬧翻,倭國平民的勞動力以前在地頭手里幾乎是一文不值,現在成了地頭們斂財的搖錢樹。償還欠款的小刺激大概能激發地頭們更賣力的銷售手中的勞動力。想到這里,趙謙對財政部長說道:“我們既然在購買倭國勞動力,就要嚴守制度,不能對倭國勞工進行克扣。他們本就夠可憐了,再克扣下去只能影響他們的勞動效率,這對大宋很不利。鐵路早一日完成,我們就早一日獲得突破。我們萬萬不可被蠅頭小利蒙蔽,弄到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商務部長一愣,之后連忙應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說話之時部長趕緊把太子的立場記在心中,同時懷疑是不是有人說了些什么。商務部部里不是沒人提出降低倭國勞工待遇的觀點,部長聽了之后根本不當回事。正如趙謙所說的蠅頭小利,商務部按照計劃完成的貿易額,以及從商人盟友這個意料之外的合作者身上得到的收益已經足以稱為大功。
商務部當然不敢將謀劃定策的功勞從趙官家這里搶走,這本也不是他們的功勞。執行的功勞已經足夠讓商務部得到極高評價,這份功勞已經非常不得了。所以部長根本看不上降低倭國勞工待遇那點‘蠅頭小功’。以商務部現在的人手,能把手頭的工作干好就不錯了。那些蠅頭小利可以等以后再說。此時聽太子表明立場,部長決定以后不要對此事表態。
和商務部長談完,趙謙只覺得心情激動。站起來走了幾圈,又忍不住繼續看鐵路規劃。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感慨,修鐵路突然之間怎么就變成了大宋發展的關鍵了呢?水到渠成的當下,鐵路已經充分顯露出自身價值。軍隊已經在完成的海州(連云港)到開封鐵路以及直沽寨(天津)到幽州(北京)的鐵路上分別進行了演習。
事實證明鐵路可以在15天之內將北方戰區的兵力連帶裝備運抵杭州與開封。同樣可以將杭州與開封的兵力運抵北方戰區。部隊可以在抵達目的地后立刻投入戰斗。如果是以前,一個月時間部隊別說走個來回,能從杭州攜帶火炮在內的重裝備抵達開封就不錯了。如果橫跨黃河的鐵路橋修成,北方戰區的部隊一個月內可以輕松殺到交趾府去鎮壓叛亂。除了全民義務教育之外,老爹從來不說百年大計。可他就這么悄無聲息的推動了一個又一個百年大計。
趙謙原本覺得自己接過老爹的擔子之后會無所適從,現在看他根本沒時間無所適從,沿著老爹開創的道路走下去就好。未來一百年上千年大宋有干不完的事。
正靜下心干手頭的工作,趙謙接到內部電報,老爹讓他去一趟。趙謙急忙趕去,就見老爹抬起頭指了指桌上的一份東西,然后低下頭繼續工作。趙謙坐下翻閱起文件,居然是根據楊從容報告總結出來的蒙古思維內容。
攻克蒙古盤踞的幽州城之時,大宋繳獲了大量文件。加上處決蠻夷之前的審問,大宋開始編撰蒙古史。楊從容從大馬士革寄回來的資料中有一份翻譯成漢語的蒙古王爺檄文,有人已經根據這篇檄文對蒙古傳統和制度作了分析,看來老爹是準備把這補充到蒙古史中當做佐證。
讀了幾段,趙謙就微微嘆息。雖然不知道是誰總結的,總結的內容可算是頗為犀利辛辣。
這位襲擊鐵穆爾大汗的王爺在檄文中并沒有絲毫內心不安,更沒有弒君之后的惶恐。開篇承認自己襲殺鐵穆爾之后,王爺就開始大罵鐵穆爾是蒙古叛徒。
這位作者有很深厚的經濟學功底,用了經濟學術語來做比喻。不少人以為蒙古是從上向下授權的封建制度,類似于股份責任有限公司。實際上蒙古法理與責任無限公司一致,與封建法理逆反。
忽必烈要建立一個由上至下的封建制度,鐵穆爾誤認為蒙古已經完成了這個架構,王爺襲殺大汗是背叛與謀反。按照蒙古傳統,在法理上不存在背叛大汗的王爺,只有背叛其它王爺的王爺。封建國家和現代民族國家才有背叛國家的認知,蒙古體制下的王爺相當于投資人,搶掠相當于風險投資,忽里臺大會相當于選經理,忽里臺大會選出蒙古責任無限公司的總經理。蒙古王爺攻擊可汗按照經濟學的名詞是一種撤資或者減持行為。
蒙古大汗的法理來自每一個王爺的主觀信賴,甲王爺相信服從大汗能帶來更大的分紅,故大汗是甲王爺的大汗。乙王爺不相信可汗的盈利能力,不管再多的王爺支持的大汗都不是乙王爺的大汗。基于這樣的法理來源,蒙古大汗是一個個蒙古王爺的大汗,而不是王爺整體,民族整體,國家整體的大汗。
甲王爺采取襲擊大汗的減持手段,因為他主觀在先,行動在后,故在襲擊前,大汗已經不是甲王爺的大汗了。所以甲王爺襲殺大汗,有可能對乙王爺來說構成背叛,但在甲王爺和大汗兩個人之間,不構成背叛,甚至從職業道德角度來說,很可能是大汗先對甲王爺構成了背叛。
蒙古歷史來回講的就是兩個矛盾,一是現任大汗總在想辦法制度化國家化,也就是把王爺的投資往自己口袋里撈的貪污,王爺們一直在抵抗這種貪污。二是在選新大汗時,總是能讓王爺有最高分紅期待的人當選 忽必烈通過召開完全由他控制的忽里臺大會,奪走王爺們選擇紅利最大化的權力,蒙古傳統法理架構就已經崩塌了。鐵穆爾作為忽必烈貪污政策的繼承人本就不是蒙古法理下的合法大汗,蒙古王爺們對金帳領地遭難視若無睹,在鐵穆爾要敗北之時選擇襲殺鐵穆爾不僅不是背叛,而是蒙古制度本身在嘗試自救的正義之舉。
大汗體制本身就決定了必須組織搶掠和遷徙,這是體制規定的,而體制來源是為了阻止內戰。沒有一個共同投資的大汗,王爺們就會陷入無盡的相互攻伐。但這并不證明大汗比王爺聰明,而是證明了選出大汗的王爺們比被選出的大汗聰明。王爺們都懂經濟并不懈的進行內部進行經濟建設,大汗并沒有權力干涉和制定整體經濟方針。
趙謙剛和商務部長談過,對于經濟學詞匯非常敏感,看了這篇可以用《有限與無限責任公司的蒙古》來命名的文章本想大笑,可他實在是笑不出來。華夏的歷史書中充滿了各種背叛、顛覆、取而代之的記載。最近的一位取代者就是趙謙無比崇敬的老爹趙嘉仁,就是坐在趙謙面前從容自若批示公文的大宋趙官家。
取代者們宣稱自己正義性的時候與蒙古人的說法沒啥分別,只是在權力到手之后就因為轉換了屁股就轉換了腦袋。想到這里,趙謙忍不住嘆口氣。剛嘆完氣,趙謙就聽老爹說道:“別嘆氣,只要你真做到主權在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些就沒什么好怕的。”
然后趙謙就見到老爹抬起頭,臉上都是笑意,“我讓你看這個,一個原因就是蒙古王爺真有趣,你再看看那篇檄文,還有檄文發送的對象。”
趙謙只能埋頭繼續看檄文。有了總結,檄文那粗獷率直的語句變得非常好懂。
賣國賊、皇帝、叛徒、帝國主義者——鐵穆爾已伏天誅。當初鐵穆爾通過非法手段謀取汗位,大家雖然不爽但還是聽其言觀其行,看他有沒有在做大汗該做的事兒。后來發現,果然沒有。鐵穆爾的確是竊取了大汗崗位,然后把王爺們應得的分紅往自己兜里裝。大家都親眼所見足夠多的確鑿證據,鐵穆爾的確是竊國者、叛國者、賣國賊,此現實不容抵賴。如今國家危亡,必須快刀斬亂麻,替天行道——替長生天行草原規矩的道——因此斬了鐵穆爾。為了共度時艱,大家必須立刻重選大汗……
如此率直和自豪的宣言讓趙謙再次嘆口氣,等他看了最后一段,終于忍不住爆笑起來。王爺們在給接受了鐵穆爾傳位的郝康發來的檄文最后寫到,現定于某時某地召開緊急忽里臺大會,各方會盟競選新大汗。有不到者,視為脫離蒙古,以后需單獨與新大汗重新簽訂外交關系。之所以給郝康發來檄文,作為蒙古合法大王爺的郝康有資格來參加新的忽里臺大會。
清楚了解當下狀況的趙謙笑的前仰后合,蒙古王爺的率直挺值得佩服,這兒也沒啥好笑的。只是想到郝康看到這篇檄文,特別是看到檄文最后一段的反應,趙謙就忍不住笑意。
笑著笑著,趙謙眼淚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