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國人說用一個月時間送來人,一個月時間真送來了人。趙謙對四國那邊的執行力是有點訝異的,那份附送的報告書讓趙謙更是覺得不能小看人。
報告書里面講述了關于‘三公二私’還是‘二公三私’的問題,包括在各個地頭的領地上開設錢莊與商鋪的協議。尤其是倭國地頭們對派來的勞工進行了甄別,多少人口的家庭中選幾名勞工都有嚴格規定。在滿足農業生產的同時,地頭們出售勞動力的行為還能獲得最大收益。看完之后趙謙都懷疑倭國這幫地頭是不是學過經濟學。
這種級別的懷疑找人商議會很費時間,趙謙直接跑去老爹那邊求教。老爹果然沒有讓趙謙失望,他從政治經濟史的角度解答了這個問題。
在秦漢的時候國家掌握著最富裕最容易管理的土地,通過測量基準點以及各種下雨多少,農業播種技術等數據完成對這些土地產量的預估。從而維持了朝廷的強大力量。隨著土地不斷發開,游離在朝廷控制之外的土地田莊越來越多。隨著人口增加,朝廷掌握的的土地已經無法供應足夠量的賦稅。西漢朝廷自己無力通過提升技術促進生產力發展來解決問題,所謂的王莽篡漢根本是后來勝利者的笑話。
王莽是在皇帝詔書以及一眾大臣以及劉氏宗親的擁護下登上皇位,他推行的政策是將全國所有土地都納入國家管理之中。實施朝廷訓令制度。結果地方豪強并起,堅決反對王莽的‘暴政’。等劉秀當了皇帝,功臣們堅決要守住自己的莊園,劉秀的兒子問老爹,‘這全國土地丈量沒辦法推行下去,怎么辦?’劉秀表示‘沒辦法,涼拌。’自此就出現了東漢豪強地主擁有自己土地和武裝的時代。
等十常侍與外戚們因為財政問題內訌,東漢朝廷自身的力量崩潰了。中央沒了力量,地方豪強紛紛崛起。宣告東漢政權實際上的覆滅。
隋唐的朝廷也想搞朝廷訓令制度,面對各種強大的地方勢力。科舉制度雖然解決了官員來源的問題,卻沒有解決這個地方與中央的財政和政治利益分配問題。武則天任用酷吏殺關中豪強如殺雞狗,一度看著解決了地方豪強。然而中央訓令制度面對如此巨大的國家不好使,還是出現了安史之亂。最后唐朝只能在政治上調整,準備承認掌握了莊園的貴族們天然就有政治權力。節度使制度就是這種妥協,然而這個改革還沒完全成功,莊園經濟崩潰了。唐也在血與火的內戰中完蛋。
宋代最初是準備在制度上承認貴族的權力,卻因為搞了官吏分治的制度,意外的維持了朝廷主導的體系。但這種制度面對廣大的領土依舊問題重重,大宋不禁止兼并,土地全面私有的結果是地主階級不斷吞噬國家的財政,最終搞到崩潰。
至于倭國,他們學到的是唐初的訓令制度。所謂地頭就是有官方身份的莊園主,身為貴族就有政治權力。加上倭國面積小,人口多,土地分配完畢之后迅速形成了完善的封建制度。地頭們在自己的封建權力授權內當然可以做他們想做的事情,有這樣的表現并不奇怪。
每次聽老爹講歷史,趙謙都覺得自己站在老爹的肩頭上俯視世界。或者是跟著老爹穿過厚重的如同山一樣的幕布,深入到別人無法抵達的深處,以最近距離看著歷史內部最精微的運作。這次也是一樣,趙謙嘆道:“官家,我一直覺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過官家這當局者比旁觀者更清楚。這才是真本事。”
“我不把自己當做當局者,也不把自己當做旁觀者。勞動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趙謙,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勞動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用地頭做例子,他們還真不是東晉的士族,養到走路走不了的廢物。他們在他們的位置上也工作,甚至是很辛苦的工作。所以報告里面寫地頭的反應很正常,正因為他們工作,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三公二私’與‘二公三私’中哪一樣對他們更有利。就如鐵道部長,我現在就不敢和他談細節問題,因為他比我清楚的多,我說細節就是班門弄斧。要是在細節問題上指責鐵道部長做錯了,我還不如說,你今天帽子帶歪了,我因此開除你。”
“哈哈!”趙謙被逗得大笑,只笑出這么一聲,趙謙就笑不出來。他發現老爹不是在開玩笑,開除鐵道部長的理由是實話。真正的大實話。笑不出來了,趙謙問老爹:“官家用為人民服務,就是因為得靠人民么?”
“不靠人民靠什么人?進士么?”趙嘉仁反問。
“總得靠勞動人民吧。”
“現在你已經看到有人高喊對刁民不能容忍的話,以后會更多。所以是靠人民還是靠勞動人民這也有分別。掌握勞動技能和能勞動是兩碼事。現在隨著內燃機逐漸成熟,已經開始有生產線,你去看過吧。”
“是的。重復勞動非常辛苦,我干了一天就明白了,干了三天之后完全明白了。”
“每個人都希望能夠在付出同樣勞動力的情況下干有技術含量的工作,這就需要人有學習能力有勞動能力。培養學習能力和勞動力是需要很大投入。一般的家庭未必支撐的起。而且一般的家長應該了解自己的孩子,但是他們很可能不了解孩子們在面對什么。他們自己尚且沒有理解什么是學習能力,指望他們能讓孩子明白什么叫做學習,這個難度不是一般的大。我們除了要為人民提供他們現在就力所能及的工作,還得提供他們的子孫們也能獲得提升的教育和渠道。”
“明白。”趙謙認真點頭。他越成長越能明白他實在什么樣的環境下長大的,且不說到老爹這輩趙家已經是父子進士。趙謙的外祖父是進士,外太祖,就是外祖父的爺爺也是進士,趙謙外祖母的爹也是進士。所以趙謙的老娘嫁給進士之后,在以前已經接受過充分教育的基礎上繼續學習,趙謙以前從來沒敢小看過老娘的學問,現在更敢小看老娘的學問。
這些進士家族不是教給孩子們怎么享樂,他們教給孩子會面對什么樣的困難,將親身經歷講給孩子們,讓他們知道長輩們如何克服他們自己面對的困難,通過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進而獲得學習能力。這種能力不靠遺傳,非得言傳身教,經過嚴厲的管教和指引才有可能讓孩子們獲得這些。
除非孩子的身體天然的就容易和唯物主義共鳴,還得有非常正常的求學渠道。對于資質一般的孩子來說,教育投資已經超過普通家庭能夠承擔的極限,那種祖上傳下來的門風和認知基準更是難以接觸。所謂窮秀才一飛沖天,要么這幫人從爺爺輩就已經開始準備,或者他們本身就是沒落家族。單靠自己就能獲得成功的幾率太小了。
“我明白,官家。做任何事都要選擇最大成功幾率。”趙謙誠懇的說道。
“兒子,我其實不想讓你承擔皇帝這樣的重擔。太辛苦,太艱辛,太兇險。”
“明白。爹。我明白。”趙謙覺得自己完全能理解老爹的想法,以前不明白只是因為趙謙就是沒有明白的基礎。
“既然你愿意做皇帝,我就告訴你,哪怕是為了你自己,你也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爹,我覺得官員就很難這么想,是因為他們獲得權力的方式只有從上級獲得,所以他們對沒辦法給他們權力的人民就完全無所謂么?”
“我要對你說,制度本身沒有任何傾向性。每一個人民最先需要面對的是自己感受到的痛苦,而官員要面對的是國家該如何進步。解決人民痛苦和推動社會進步之間沒有等號。推動社會進步在長遠看來也未必能解決人民痛苦,因為感受到痛苦的原因是人們感覺到自己無力解決他們面前的問題。說個大而化之的話,如果知道自己要面對什么痛苦,然后就能獲得成功。最少一半人能堅持下去,堅持不下去的人也大概不會因為不堅持而后悔。但是在看不到道路,看不到未來的時候,九成以上的人都會放棄。僅憑一廂情愿的自我認知而堅持到他們所期待結果的人,一定是怪人,一定不夠正常。所以你要先確定官僚們不是好人不是壞人,他們是正常人。”
“那官僚主義呢?”
“所謂官僚主義是指獲得權力的一種態度,如果有更容易獲得權力的道路,官僚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拋棄官僚主義而投奔過去。所以說制度才是根本,制度規定了如何獲得權力,承擔什么樣的責任和義務,享受什么樣的權力。倭國就是非常完備的封建制度,你看那些倭國地頭不就執行得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