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趙謙的兒子邊喊邊撲過來保住趙謙。
趙謙彎腰抱起兒子,又上前幾步保住小步跑過來的女兒。趙謙的老婆抱著三娃走過來,看著丈夫抱起孩子,她眼圈都有點紅了。
一家人團聚自然是熱熱鬧鬧,根據母親的報告,趙謙對娃們該哄哄,該罵罵,老大還嘗試頂撞一下,屁股上被揍了兩巴掌,也委屈的老實了。
到了晚上,趙謙和老婆說著話。聽到趙謙說還得忙一陣,他老婆委屈的說道:“我說了你別不高興,我不想讓你走。”
趙謙也不知道該怎么說。這話讓他想起小時候老娘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年幼的趙謙看著老娘都哭了,心里面是格外的難受。當這兩個場面在腦海里重疊起來的時候,趙謙更是不好受。他想和家人在一起,可選擇了老爹為榜樣,這樣的可能性就變得很低。從趙謙記事開始,老爹就經常不在家。家庭真正在一起生活已經是老爹打完黃河戰役,戰略上全面壓制了蒙古之后。這種日子沒過幾年,趙謙就在老爹的命令下當兵去了。
體會過這種苦,趙謙是真的很不忍。忍字心頭一把刀,趙謙除了忍耐,也只能把妻子抱在懷里,默不作聲。
第二天一早,趙謙吃完了早飯。兒子看老爹沒有繼續生氣,上學去之前還得到老爹一個抱抱,無比開心的走了。趙謙忍不住對老婆說道:“孩子啊,讓他們知道做錯事情要受罰。卻也不能沒完沒了……”
“我聽老師講過!”趙謙的老婆不滿的應道:“可是也不能完全這么做。不然他們覺得挨了兩巴掌就完事了。若是覺得他們所做的事情只等于兩巴掌,這也不對。”
“……好。我多嘴了。”趙謙回答之后灰溜溜的出發。
見到老爹前,趙謙已經做好了心理武裝。這是他第一次提出一個全面計劃,肯定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在老爹面前坐下,趙謙忍不住挺直了腰桿。接著就聽到了老爹評價,“計劃里面有許多問題。最大問題是你沒弄明白朝廷營運模式,估計是看著我怎么下令,你就學著怎么做計劃。”
“報告的哪些方面做得過份?”趙謙問。
“你為了讓這個計劃能成功,做了錢財、人員、組織上的安排。我問你,你為什么一定要這個計劃成功?”
“……計劃成功了,就可以消滅蝗災。另外,也能建立一個行之有效的農業管理體系。”
“你都沒有去做,你怎么知道能行之有效?更何況這也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這種自以為單個部門或者單個項目最優先的計劃,不管他是不是對的,不管他能不能成功,都不能通過。”
聽了老爹的質疑,趙謙懵了。經過完全摸不著頭腦的考慮,趙謙趕緊問道:“為什么?”
“我問你,你猜猜當年我為什么不給你錢?”
“……不知道。”
“那你老婆現在花銷的最大項目是什么?”
“……教育。自己受教育。”
“為什么以前她不做?”
“……因為沒錢。”
“你明白了么?”
“……不明白。”擠出這句話,趙謙覺得自己已經找不到關鍵,卻好像抓住了點什么。
趙嘉仁也不賣關子,直接點出問題關鍵,“大到國家,小到自己的家,最優先的乃是財政政策。有多少錢辦多少事,有多大鍋做多少飯。我給你講過,任何王朝和組織的崩潰都是從財政崩潰開始的。你現在一直在部隊,若是部隊敢兩個月不發工資,部隊會成什么樣子?起碼得人心浮動謠言紛紛。半年不發工資,部隊會什么樣?還能拉出去打仗么?任何自以為要排在最優先位置的計劃,就已經錯了。沒辦法再討論。”
趙謙覺得自己明白了,心中卻忍不住生出強烈的委屈來。接著就聽老爹問:“委屈么?”
低下頭,趙謙不想和老爹說話。
“你感到委屈,說明你只是年輕,還有成長空間。若是連委屈都沒有了,要么是你明白了,要么是衰老到永遠都沒機會明白。”
老爹的話永遠都有讓趙謙沒無法反抗的道理,卻也會讓趙謙生出短時間難以消化的情緒。這次也一樣,好好的計劃竟然在最初就被徹底否定。趙謙怎么都覺得沒辦法接受。他有些不滿的問出了問題,“如果中原地區爆發大規模蝗災呢?”
“中原地區爆發蝗災,就以通濟渠以及新京杭運河、海運中心城市實施救援。這些地區的糧庫也許會被搬空,卻會在可以預期的時間里面重新用淮河以南地區的糧食裝滿。淮河以南地區的糧食,則有更南地區的糧食進行補充。便是廣州的糧食都被搬空,還有暹羅、呂宋、爪哇甚至是僧伽羅、天竺來的糧食補充。這都不是問題。”
聽了這冷酷的回答,趙謙抬起頭問:“那這些救援就不花錢了?”
“我們大宋現有的體系運作起來,就能夠解決蝗災的問題。運作這些體系的錢早已經準備好了,那些防災準備金就是用來干這個的。你當然可以說,這是一種浪費。但是從財政角度來看,這些錢的目的就是為了解決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但是,任何把自己的部門、項目置于財政政策之上的計劃都是有害的。都不能接受。因為!這天下不是只有一個部門,所有部門都這么做的時候,國家財政馬上完蛋!”
冷酷的講述完了大宋的財政紀律之后,趙嘉仁面色凝重的看著自己的兒子。不等趙謙再想出什么反駁的話,趙嘉仁繼續說道:“趙謙,在我給你加銜開封府尹之前,你在我眼里還是個孩子。加銜之后,你就是個成年人了。對于一個成年人,我自然用成年人的標準來看。”
趙謙呆住了。如果老爹方才的目光讓他感受到極大壓力的話,后面的話讓趙謙忘記了老爹的壓力,整個人沉浸在難以形容的感覺當中。
難過、歡喜、羞愧、自豪、沮喪、振奮。種種看著對立,又完全一陣的心情讓趙謙已經不知道該怎么保持最起碼的鎮定。成為老爹眼中的成年人,那就意味著終于能離老爹更近一步。只是這一步的跨度完全超出趙謙的想象之外。財政紀律,國家營運,這些東西距離以前的趙謙太遙遠了。趙謙也曾經努力學習過,卻沒有一次能如今天這樣恍然大悟。
經過種種感受,趙謙最后說道:“爹,那我的計劃你看完了么?”
“看完了。不過第一條都不能過,后面的內容我沒辦法和你討論。你回去修改一下,再遞上來我看看。”趙嘉仁說完,就讓趙謙回去工作。
等趙謙走后,秦玉貞從書房旁邊的門口走出來。她臉上都是心疼的模樣,秦皇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心疼兒子還是心疼丈夫。坐在趙謙方才的位置上,秦玉貞只能嘆道:“也許是我以前太寵溺大郎……”
“你想太多。”或許是和兒子剛才談話時候的心境還在,趙嘉仁的話依舊是講道理,“大娘那種是小聰明,大郎學會了還不如現在根本不明白。大郎走的是正路,你把他教的好的很。”
聽丈夫這么講,秦玉貞有點心驚。被丈夫這么提及女兒,秦玉貞隱隱感覺不舒服。既然不喜歡這種感覺,秦玉貞也不提女兒,繼續說道:“三郎,按照規矩,朝廷立太子之后就要開府,給太子安排隨從官員。你是不是不想這么做。”
“若是這么做,好好的孩子都被那些人給帶壞了。我當然不會這么做。”趙嘉仁果斷的否決了這種可能。說到這里,趙嘉仁心中更不高興起來,他冷冷的說道:“現在很多人不知道時代變了,不知道時代要變了。還是想按照老規矩辦,天下太平之后繼續攀龍附鳳,這些人我很想讓大郎來處置,不過我自己只怕我身體還能健康多久。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秦玉貞只覺得自己真有點被嚇到了。她很愛自己的丈夫,因為她在丈夫這里感受到了人生的歸宿。正因為如此,她非常高興能夠成為那個唯一真正能安慰丈夫的女人,能夠給丈夫溫暖的唯一的人。這么多年的夫妻,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到底隱藏著什么。那已經不是用猛獸能形容的東西,非得說,那大概是一條真龍吧。上能九天攬月,下能五洋捉鱉。任何攔在趙嘉仁面前的東西都會被被粉碎,不管是什么。
到了55歲的年齡,秦玉貞再也沒有所謂少女的浪漫幻想。實際上秦玉貞自己都懷疑自己在少女時代有沒有過這種浪漫的幻想。如果有,那也只是針對自己所擁有的家庭的期待。當她幸運的擁有了這個家之后,她看的東西已經不同。秦玉貞很早之前只是不說,她很懷疑,甚至是有些篤定,她的丈夫早就將蒙古入侵的破壞計算過,不然的話以趙嘉仁的個性,他怎么會屈居賈似道之下?
哪怕是屈居賈似道之下,趙嘉仁也不是沒有能力在臨安總投降發生之前擊潰蒙古軍。在事后看,趙嘉仁那幾年卻是在有意識的收縮,不斷積累力量。這才在臨安總投降之后輕而易舉的擊退蒙古軍,奪回臨安。掌握政權,最后成為天下至尊。
歷史書中無數次記錄過,這樣的一個君主,必然會讓大臣們積尸如山。這是難以避免的宿命。聽到趙嘉仁方才不經意說出的話,秦玉貞直覺的感到,那一天好像已經近了。
但是作為大宋中興之主,作為華夏中興之主的唯一妻子。秦玉貞卻什么都沒說。她只是靜靜的站起身,離開了趙嘉仁的書房。除了支持丈夫之外,秦玉貞覺得自己沒有別的選擇。她也沒有想過要做別的選擇。
趙嘉仁繼續處理了文件之后,看了看表,就去了會客室。很快,警衛進來通報,文天祥來了。看了看表,果然在約定的時間之前。趙嘉仁讓人請文天祥進來。他忍不住想到了兒子趙謙,這娃現在還是不太明白,或者說還是做不到守時。雖然為了守時而守時是迂腐不堪的表現。當年據說蔣光頭在重慶的生活非常有規律,到了他午睡之前,任何會客公務都得停下,讓光頭先準時睡覺之后再說。但是這種表面功夫其實很可笑,因為這是光頭要別人以他為中心守時。
相對的,那個人工作起來簡直是不要命,聽說寫《論持久戰》的時候,他不休不眠,等想起自己或許該睡覺的時候,他已經不休不眠幾十個小時。所謂的守時,是自己去見別人的時候,要準守和別人約定的時間。就如文天祥和那些優秀的人才一樣。趙謙還是忍不住想起什么就干什么,還是年輕啊。
正在想,文天祥就進來了。也不讓文天祥見禮,趙嘉仁讓文天祥坐下,就問道:“瑞宋,我上次問你,你為何要追隨我,你想好答案了么?”
文天祥露出了點尷尬的表情,上次釣魚的時候雖然只釣起一個小白條,但是文天祥還是沒有回答趙嘉仁的問題,為什么文天祥這樣的人會選擇追隨趙嘉仁。便是文天祥這樣灑脫的人,這個問題也不是那么容易輕易說出口的。
想了想,文天祥覺得還是得說。也只能灑脫的開口說道:“官家,我當年考進士,就是為了當官。只是當時遇到的事理宗當朝。之后度宗當朝,這其實對我之前的本心無關。看到理宗度宗,我覺得不當官也沒什么不好。但是我追隨官家,是因為官家能實現我的愿望。所以我才一定要追隨官家不可。”
便是馬上50周歲,說了真心話,文天祥還是覺得有些心虛。他這些年本以為自己已經活明白了,現在才明白自己想真明白,卻是不容易。
“既然如此,我就想問你,你覺得趙謙提出的條例,符合你所期待的愿望么?”趙嘉仁直截了當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