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還沒到么?”洪楠風開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聯絡員。
聯絡員連忙搖頭,“學長,電報還沒到。”
洪楠風皺了皺眉,卻沒有多說什么。按照以往的情況,電報應該已經到了。便是大宋首都設在杭州的時候,批準或者不批準的電報三天就能抵達洛陽。現在大宋首都遷到開封,便是一天不會有個來回,怎么都該更快才對。
但是電報沒來,洪楠風也不能這么簡單的出動。他只能宣布,“今天的學社學習會開始。”
大宋學社每年都要招收一些新人,是否有學社成員資格,對于個人影響極大。有志于加入學社的人同樣很多,學社每周都要召開學習會,學社正式成員與學社預備人員都會參加。作為洛陽稅務局的學長,洪楠風這次會議談起了稅收問題。
“諸位,你們現在認為還有誰是我們宋軍的對手么?”
一眾人馬上搖頭,要是宋軍有什么對手,那就不會如同現在一樣擴土萬里。
“二十年前,大宋臨安朝廷還被蒙古人打得投降。為了突然間風云變色。我就從咱們稅收的局面講起。”洪楠風三句話不離本行,而且他最熟悉的也就是稅收。
無論是北宋或者南宋,稅收據說到了一億貫錢。宋代交子一貫僅兌制錢770文,4貫制錢才兌1兩白銀,北宋約2500制錢一兩白銀,而宋代是實物稅收和貨幣稅收并行的,實物糧食以石計,藁秸、薪蒸以圍計,布帛以匹計,金銀、絲綿以兩計,其中藁秸、薪蒸基本不值錢,一圍也就100文,一石糧食北宋大概300到600文,南宋則要2貫,帛基本與一貫錢一匹,絲綿一兩約04兩白銀,即800到1600文,而宋代歲入70的數量是糧食和藁秸、薪蒸。
在趙嘉仁的時代,十幾年時間大宋稅收就全面改革。從實物稅與貨幣稅并行的方式,全面轉變到了貨幣稅的時代。
這倒不是說實物沒用,譬如北宋與南宋,田里面的收成,稻谷有稻谷的稅收,稻草也要算一份收成。雖然理論上稻草這玩意也有很多用處,譬如趙嘉仁領導的宋軍在戰爭時代使用稻草繩子變成草袋,草袋里填土用來修建臨時兵站。可這些玩意只是臨時用,在洛陽這樣已經被完全收回的土地上,就沒有這樣的臨時設施。
講了這些之后,洪楠風把結論告訴給眾人,“現在大宋每年收稅的土地大概到了十億畝,每畝地收取大概一貫交鈔的土地稅,光是這個數量就到了每年十億貫。除此之外,工業、海運、房屋稅,加起來也有大概五億貫。總數加起來就有十五億貫之多。從數量上,是北宋與南宋的十倍還多。大家覺得現今土地產量就有過去的十倍么?”
有些老學社成員是知道這樣的數字,所以表示土地產量肯定沒有以前多。那些新成員根本沒有學過這些,甚至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聽到以朝廷的角度看待大宋稅收,各個都很激動,也說不出的迷茫。
十五億貫交鈔是什么概念,這幫人們根本想不出來。而且大宋現在已經推行交鈔,用紙質交鈔取代銅錢。現在的一貫錢,就是一千文。若是用文來計算,大宋的稅收每年到達了一萬五千億文之多。
見到這幫學社成員很多都是一臉懵,洪楠風繼續講道:“有人說趙官家橫征暴斂,把錢攬到他手里。我問大家,現在的日子和過去的日子相比,你們覺得是現在好,還是過去好?”
這么個問題,大家就很容易理解。那些普通人家出身的稅收人員當即表示,現在的日子比過去好。以前誰家的能夠用得起蠟燭,特別是硬脂酸這種上等蠟燭。與油燈相比,硬脂酸蠟燭是真的好太多。而稅務局的人員就可以用得起。
大多數人都如此表示。但是任何地方都有大多數之外的少數人,有位學員問道:“不是說當官之后就變了大富豪么?我覺得咱們距離大富豪還是有差距吧。”
這話未免太實在,不少學員聽了這話之后先是一愣,接著露出各種尷尬或者不尷尬的笑容。千里遠行為做官,要是做官不能發家致富,誰特么吃飽了撐的去做官。和傳說中那種當了官之后就可以各種斂財相比,現在稅務局人員的收入和傳說的境界就有了不小的差距。
至少以現在的稅務人員的收入,他們是養不起三妻四妾,沒辦法和各種傳說中寇準那樣一頓飯十萬錢,尚且‘無處下箸’。
說這話的明顯是在開玩笑,這位二十來歲的家伙看到了洪楠風難看的臉色,當時就閉上了嘴。因為洪楠風的臉色代表他不高興。那表情證明洪楠風此時的心情與很高興相反,那是很不高興。
隨著氣氛怪異起來,本來也覺得這位開玩笑的眾人都知道玩笑開過頭了。大家的臉色也都變得正經,至少沒人再敢于此時不那么正經。
洪楠風心里給這位學社成員記了一筆,但是身為學長,見識的事情多了。這樣的言論在大宋學社并非第一次有人說過,就算是洪楠風也不是第一次或者第二次聽說,對于現在官員干部的收入問題,洪楠風聽到的各種怪話總是超過百次。
等會議氣氛回到正經范圍,洪楠風才繼續說道:“如果大家不是想著要當貪官污吏的話,這個問題說的很好。這個問題就說明了大宋為什么二十幾年前再次亡國。朝廷和官府里面的人都是文恬武嬉,能不亡國么?當年大宋的稅收只有一億貫的時候,這些錢到了哪里。都到了少數人手里,就如方才這位所說……”
說到這里,洪楠風盯著方才發言的那位學員,讓這位學員紅著臉低下了頭。眾人看到這樣,忍不住哄笑起來。不過看著洪楠風冷若冰霜的臉,哄笑片刻又安靜下來。
“《荀子王制篇》里面講,成侯、嗣公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產取民者也,未及為政也。管仲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故我聚之以亡,敵得之以強。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大宋曾經是理學橫行的年代,理學那幫人對于荀子是很不以為然,抱持批評否定的態度。至于荀子的徒弟韓非,更是負面典型。但是趙嘉仁的態度就是認同荀子與韓非的觀點,否定理學。作為學社成員,洪楠風雖然不讀四書五經,《荀子》與《韓非子》那是在學社里面要領著學習。
荀子對于國家稅收的態度在《王制篇》里面很清楚。稱王天下的君主使民眾富足,稱霸諸侯的君主使戰士富足,勉強能存在的國家使大夫富足,亡國的君主只是富了自己的箱子、塞滿了自己的倉庫。自己的箱子已裝足了,倉庫已塞滿了,而老百姓則貧困了,這叫做上面漫出來而下面漏得精光。這樣的國家,內不能防守,外不能征戰,那么它的垮臺滅亡可以立刻等到了。所以我搜刮民財以致滅亡,敵人得到這些財物因而富強。搜刮民財,實是招致侵略者、肥了敵人、滅亡本國、危害自身的道路,所以賢明的君主是不走這條路。
把王制篇給學員們講述了一番,下面的學員,包括那位說怪話的學員臉色都認真起來。這時代的官員干部都有文化,但是讀書的確不夠多,特別是這種政治類的書籍,他們讀了也未必能懂。
此時聽有經驗的學社學長領著他們讀書,又是這種非常非常簡單易懂的先秦諸子的書,便是不會全懂,卻也覺得視野大開。
“之前的臨安朝廷之所以最后投降蒙古人,就是因為亡國的君主只是富了自己的箱子、塞滿了自己的倉庫。自己的箱子已裝足了,倉庫已塞滿了,而老百姓則貧困了,這叫做上面漫出來而下面漏得精光。這樣的國家,內不能防守,外不能征戰,那么它的垮臺滅亡可以立刻等到了。而且臨安朝廷就是這么滅亡的。我當年十幾歲,聽說臨安朝廷投降,真覺得不可思議,大宋三百多年光景,竟然說滅亡就滅亡,一朝一夕之間風云變色,轟然倒塌。可這就是現實。”
洪楠風說起過往,聲音也變得高亢激烈。這么多年軍旅生涯,加入學社之后又長了見識,看待歷史的時候自然是大大不同。“趙官家不同,趙官家治下,我們這些人民富裕了。我再問一次,你們覺得自己個人的生活,這些年是變好了,還是變差了?”
這次沒人說怪話。稅務局以前是小吏領域,這幫稅務人員自己把自己看做官員,實際上都是干部。這幫普通人的生活這些年當然變好了,所以最初說怪話的那位立刻大聲說道:“報告學長,我家原本是洛陽一個普通人家,父母讓我去學校上學,現在我家生活變好了很多。”
見到這廝終于知道說正經的,洪楠風點點頭,接著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當然不會傻到再瞎說什么,而且他們的日子一天天變好,也是真的。眾人都表示,明顯感受到日子在提升。
得到了統一的表態,洪楠風繼續說下去,“我前一段去了開封學習,會議上說到和今天某些人說的問題。”
說完,洪楠風又看了看方才笑的比較大聲的那幾位,讓他們忍不住低下頭去,這才繼續說下去,“當下我大宋的官員干部制度全面改變,整個官員和干部的數量已經到了七十萬人。我可以明確的告訴諸位,我們都是官員干部隊伍里面的一員。而大宋以前的進士,三百年不過幾萬進士,有功名后來當了官的,在臨安朝廷時代,也不到十萬人。但是這幫人的附庸,就是永遠只能給他們干活,卻不會有正式職位的人,大概有幾十倍。所謂貪官污吏,就是這么一個局面。我想問大家,你們覺得是當貪官污吏好,還是有當一個正式的官員干部,有自己的編制,有固定的工資,有退休金制度,等你們老了,還有一份退休金和相應待遇好?”
這個比較出來,眾人都覺得現在好。但是很奇妙的,當他們的真實地位被說清楚的時候,反倒沒人立刻踴躍發言。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其實不可能成為傳說中的巨貪,靠各種行徑發家致富。可是真的承認自己只是個拿死工資的官員干部,不能當官之后就飛黃騰達,為所欲為。還是讓人有種說不出的不想大聲表態。
洪楠風對這樣的心情倒是能理解,在大宋學社的學習會上,那幫學社成員也有類似表現。這也是趙官家在召開學社會議的時候要大家想明白的事情。洪楠風對于趙官家的話記憶深刻,“同志們,我們大宋救亡圖存的時代已經過去,經過大家的奮斗,外敵雖然還有,卻沒有什么外敵能夠讓我們大宋滅亡。從歷史上看,的確是內無法家俾士,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先輩的話可不是玩笑,諸位承擔了對抗外敵的艱苦任務,并且完成了這個偉大使命。現在戰爭的威脅已經消失,戰爭的傷痛已經平復,我們就要把主要精力轉到國內,要建設一個更能延續的偉大大宋。但是危險沒有消失,新的深淵就在我們面前。但是我們中的很多人看不到深淵,我們中的很多人根本不想看新的深淵,更不用說承認它存在。學社的作用,就是要讓大家看到并且承認深淵依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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