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碼頭非常繁華,繁華到了擁擠的程度。船只進進出出,每天都有幾萬人來來往往。郝康站在一群元國同學中間,每當有人向碼頭來,他都會忍不住露出期待的表情。確定來的人并非他期待的穆同學,臉上就忍不住陰沉一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距離上船的時間所剩無幾。郝康心中越來越焦急,即便知道他所期待的大概不會出現,他還是忍不住期待奇跡會發生。
又有一群人過來,郝康再次矚目。見到人流中有些人直奔他所在的方向而來,郝康心中再次生出期待來。在大宋留學好幾年,郝康也結交了一些宋國同學,但是他畢竟是蒙古人,雖然郝康覺得元國和蒙古之間有巨大的差距,可那些同學們并不這么看。大家相交相識是因為年輕人喜歡交友,可大宋報紙動輒宣傳斬首幾萬幾十萬北方夷狄,郝康心中也被反復沖擊。
就在這樣的局面下,郝康還是和一位穆同學有著非常好的關系。這關系好到郝康甚至告訴穆同學,希望她能夠與郝康一起去元國開始他們的新生活。然后,郝康就在這里等著穆同學。即便知道他的期待沒有實現的可能,郝康還是期待奇跡會發生。
新過來的那些人和之前不同,其中有些人走出人群,直奔郝康而來。定睛觀看,那不是穿著普通服裝的宋人,更沒有女性在其中。直奔郝康而來的是一群軍人。這下郝康臉色變得更差。面對穆同學的時候,郝康并沒考慮過他是元國人,穆同學是大宋人。可那些大宋軍服總是能讓郝康清楚的感知到,那些人是敵人。正是那些人在蒙古的肆虐,才有大宋報紙那‘斬首N萬’‘年斬首N是萬’的消息。
看到一群軍人目標明確的過來,元國使館的人也被嚇的不輕。他們連忙上前擋在這群對元國來說非常寶貴的留學生面前。這些年輕的留學生在元國出身尊貴,他們都是元國大人物的子弟。這些年輕人在大宋接受了長時間的教育,回到元國之后可都是要重用的。軍人們停在元國使館人員面前,一位少校上前問道:“你們這里面有一位叫做郝康的人吧。”
“你們……有什么事?”元國使館人員小心的問道。
宋軍少校背后走上來一人,他四十來歲,身材高大結實,看著就是練家子。舉手投足輕快有力。元國使館人員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這位軍人肩頭上的大將階級章證明了他尊貴的身份。用力把口水吞下去,使館人員恭敬的說道:“請問這位大人有什么指教?”
郝康就站在使館人員背后,他萬萬沒想到會有一位大將來找他,心臟忍不住劇烈的跳動起來。元國全面學習大宋,不干事制度還是文化,大宋這個蒙古死敵都是元國的老師。所以郝康知道大宋的制度是‘權責相符’,大宋趙官家作為大宋統帥,擁有唯一的大元帥階級。這個階級并非是因為趙嘉仁趙官家是皇帝,而是因為趙官家作為大宋新軍的締造者和指揮者,建立了無數豐功偉績,打了無數勝仗。
在大宋軍階條例中規定,大宋皇帝是大宋軍隊的統帥。但是大宋軍隊統帥并不具備任何軍階,大宋皇帝想掛上軍階,那就得參過軍,這個軍階必須是他在軍中服役時候得到的軍階。任何皇帝、親王、皇室、宗室,都依照此例。身份再高貴,也必須服從軍隊的制度。
在如此森嚴的制度下,一位宋軍大將必然是親冒矢石,在萬馬軍中建立起他的功績。而這樣的大將指揮過的兵馬,會比元國全國的兵馬都多。大宋皇帝指揮的宋軍殺過七位數的‘夷狄’,也有說法是大宋皇帝指揮宋軍殺死的‘夷狄’已經到了八位數。眼前這位大將殺過的‘夷狄’至少得達到六位數。他一定是蒙古的死敵。
郝康都知道這個事實,元國的使者自然也知道。問了這位大人‘有什么指教’后,使者警惕的看著宋國大將,完全想不出怎么才能打發走這位殺星。
楊鐵心本想說話,然而目光掃過元國那幫歸國人員,他就想不起來要說什么。什么都不用說,楊鐵心就看到了他想找的人。楊鐵心一直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妻子的容貌,在他回想二十年前的過往之時,妻子面容朦朧,清晰的只有她的身影。現在他看到了,在元國使館人員背后站立的那個青年有著楊鐵心無比熟悉的面孔。
一瞬間,楊鐵心發現自己錯了,他以為自己會看到郝仁的兒子。沒想到看到的是包惜弱的兒子。那眉眼,那容貌,都是楊鐵心記不清楚卻從未忘記過的模樣。楊鐵心住上前兩步,想靠近包惜弱的兒子。元國使者見勢不妙,連忙試圖擋在包惜弱的兒子面前。
宋軍少校拽住使者,把他拉到一邊。使者還想掙扎,又上來兩名宋軍頃刻就壓制住了這廝。少校冷冷的說道:“你別添亂,亂動我們就收拾你。”
使者眼瞅自己動彈不得,只能喊道:“太子,你先走!”
郝康對這話是充耳不聞,作為元國大王子,他接受了很嚴厲的軍事教育。所以他能感覺到對面的這位宋國大將身上的力量,就如小獅子能夠清楚感受到雄獅的力量。
“你……是包惜弱的兒子?”郝康聽到對面的宋國大將說道,這口音讓郝康愣住了。大宋有著廣闊的疆土,每個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的口音。也許大宋的人自己并不清楚,但是對于郝康這個外人來講,反倒能聽出口音中的細微差別。對面這個男人的口音與郝康母親的口音一模一樣,那里頭的種種細微真的完全一樣。甚至連語氣都沒什么分別。
遲疑了片刻,郝康很自然就用從他母親那里學來的口音答道:“是的。請問閣下有何指教?”
郝康本以為面前這位宋國將軍會用兇惡的口氣說出什么,沒想到宋國大將并沒有吭聲,他臉上又悲又喜,看上去像是一位鄰家大伯,而不是一位殺人無算的將軍。
就這么對立了片刻,郝仁在強大的心理壓力下再次開口,“請問閣下認知我母親?”
這話說完,郝康看到那位宋國大將眼圈竟然紅了。不到二十歲的郝康被這變化嚇了一跳,他心頭一片不解,自己沒說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怎么就把四十來歲的大男人給弄哭了。
就在各種念頭亂竄,甚至連‘給對面這人一塊紙巾擦擦眼淚’的念頭都冒出來的時候,郝康聽到對面這人用一種還算溫和的聲音說道:“我是……你母親的故交。”
“哦。伯伯你好。”郝康本能的說道。
“我……我想讓你幫我辦件事。”對面的將軍說道。
“什么事?”郝康小心的回答。同時觀察著對面的男子。包惜弱作為元國國主的正妃,在元國有著極高的地位。但是這個地位與元國國主郝仁一比,就顯不出特別的崇高。郝康從來沒關心過自己的母親是什么出身,他只知道老娘是南方漢人,漢人在現在的元國和蒙古人一樣尊貴,甚至比蒙古人還更尊貴一點。
至于老爹郝仁和母親包惜弱是怎么成親的,郝康從來都沒想過。爹是國主,娘是正妃。自己是長子,有一群弟弟妹妹。覺得開心就跑出去和小伙伴一起玩耍,不高興了就跑去找娘親撒嬌,膩在她身邊。做錯了事情會被娘親責罵,爹爹會責罵或者責打或者訓斥,這就是他對家庭的看法。
現在郝康突然發現,他的娘親并不是簡單的‘娘親’。就如他的爹爹郝仁一樣,他的娘親包惜弱好像也有不得了的出身呢。能讓宋國大將專門前來,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待遇。
就在心中混亂之時,郝康覺得自己好像看到對面的宋國大將眼圈紅了。就在郝康覺得自己也許看錯了的時候,卻見對面的宋國大將神色突然變了。方才的激動消散的干干凈凈,那個人突然就恢復了宋國大將該有的堅定沉穩。這本來面目讓郝康忍不住想起他的爹爹郝仁。
“小子,我叫楊鐵心。記住了么?”宋國大將用溫和的聲音說道。
“這……”郝康覺得自己沒記住。
“拿紙筆來。”宋國大將說道。
立刻有軍人拿了紙筆出來,兩個人捧著公文包,讓公文包平坦的背面向上,一疊信紙放在了公文包上面。宋國大將刷刷點點的在信紙上寫了點什么。宋過軍人又麻利的遞上來一個牛皮紙信奉,宋國大將把信紙折好塞進信封,又在信封上端正的寫下‘楊鐵心’三字。
郝康一頭霧水的接過信封,聽宋軍大將說道:“請把這個你交給你娘親。”
“是。”郝康答道。
“路上別丟了。”
“是。”
本以為宋國大將還會說點什么,卻沒想到宋軍大將抬手想拍郝康肩頭,但是那手卻沒落下。片刻后宋國大將轉身就走,那些宋軍放開了元國使者,跟著宋國大將一溜煙走了個干凈。
見到宋軍們走了,元國使者如蒙大赦,他連忙對郝康說道:“太子,咱們上船吧。”說完之后也不管郝康愿意不愿意,兩名元國使者連拉帶推,護送著郝康上了給元國留學生們準備的專用船。
郝康雖然心中萬般不愿意,卻也知道自己也許并不安全。
到了船上,郝康站在甲板上,居高臨下的看著碼頭。便是心中還有期待,郝康卻也知道自己大概是等不到穆同學了。
拿著信,郝康心情沉重的看著信封封皮上楊鐵心那三個字,然后把信紙給掏了出來。信紙上寫了短短的一句話,‘楊鐵心問候包惜弱安好’。
這行字讓郝康覺得莫名其妙。單單為了這么一句話,犯得上花費這么大力氣么?就方才見到的那位宋軍大將的激動表現,便是寫出千言萬語,也不會讓郝康覺得意外。
把信收起來,放進隨身的包里。郝康心中想起了宋國大詞人柳永的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心中念著這首辭,郝康只覺得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涌出眼眶,滑下臉頰,落在信紙上。馬上就要和穆同學天各一方,一生也沒辦法見面。在這個時候,郝康有千言萬語想說出來,可怎么都不找不出能比這首辭更符合他此時心情的言語。
汽笛聲非常不識趣的響起,船工們馬上解開系在碼頭上的纜繩。隨著微微的震動,船體兩邊的明輪也開始緩緩的旋轉起來。
站在甲板上的元國使者長長的松了口氣。運送元國這些尊貴而且寶貴留學生們的船終于開動了,雖然沿途還會有些危險,至少他們已經開始向著元國前進。只要克服了一路上的種種艱險,就可以回到元國。那時候,使者們就可以向元國國主郝仁交代,并且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賞賜。別說是宋國大將,就是一個宋國普通的小兵,使者也不想再有絲毫招惹。
郝康用袖子擦了眼淚,把那封只有一句話的問候信塞回信封,放進隨身的包里。看著碼頭越來越遠,看著人影越來越小,直到看不清楚。郝康依舊站在加班的護欄旁邊。一直站到天色暗下來,他才垂頭喪氣的回到自己的船艙。倒在床鋪上,郝康把被子蓋在頭上,一動不動。只有肩頭部位在微微起伏著,船艙里響起了低低的抽泣聲。
大宋334年1月22日,元國第一批赴宋留學生們踏上了歸國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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