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璋知府拿起筆,然后一陣八月天的秋風從窗戶里吹入,讓文知府舒服的伸了個懶腰。遲疑了一瞬,文璋干脆放下手中的筆桿,起身坐到躺椅里。
當十人規模的官府隊伍出現在地主門前,當敢襲擊官府人員的地主家族繩捆索綁的在各個村落中游街示眾,那些不肯繳納罰金的地主很快屈服了。大部分拖后的地主都選擇繳納罰金,只有少數選擇出售爛地。
地主們的屈服并不意味著官府可以高枕無憂,官府需要在各地設置收糧點。新的稅收制度只收取私人土地的土地稅,免了實物稅。那幫人們需要出售糧食換到繳納土地稅的貨幣。
閉上眼睛暫時放松身體,文璋希望事情能夠都如現在這般順利。收稅只是江寧官府的一項工作而已,現在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譬如完成秦淮河的整個灌溉體系。天會越來越冷,隨著枯水期到來,水位也會全面下降。組織人力完成河道的深度挖掘是個大事。
就在文璋知府考慮著勞動力問題的時候,趙嘉仁趙官家也在考慮文璋面對著問題。如果能夠組織地方上的萬人水利大會戰自然是最好,但是這種水利會戰需要強大的社會組織能力。江寧這種地方暫時還沒有這樣的能力,那就只能依靠更加專業的工程隊。
趙嘉仁想到這里之后也不拖延,他叫來熊裳,讓禮部聯絡倭國的趙鳴人。看看伊予水軍那邊在這個冬天能夠提供多少勞動力。
“官家,四國的伊予水軍正在和幕府打仗。”熊裳答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問他們這個冬天能夠抽出多少人手。可以告訴他們,若是抽不出來人力的話,就算了。還是以他們自保為優先。”
趙嘉仁很滿意瀨戶內海的珍珠飼養,最初他們那里的珍珠直徑也就是6毫米,現在直徑已經到了接近8毫米,偶爾還能見到9毫米甚至10毫米的大珠。珍珠行業有所謂‘七珍八寶’,這個和佛教的七珍八寶不一樣,珍珠行業指的是重量。古時候以分為計量單位,一分相當于現在的0.3克,重量到達七分的珍珠即為‘七珍’,單顆重量達到2.4克(大約9毫米)就是‘八寶’,那就不再稱為珍珠而稱為寶珠。
珍珠與寶珠在大宋的奢侈品市場上充分流通,著實讓趙嘉仁賺了許多錢,更讓大宋經濟活躍許多。畢竟趙官家最愛投入的行業前三名就是制造業、教育、基礎建設。
趙嘉仁并不知道,趙鳴人兩個月前給倭國國王上貢了三十六顆直徑8毫米的走馬珠。在之前的時候,趙鳴人說他只準備上貢7毫米的走馬珠。真到上貢的時候,趙鳴人偷偷改變了主意,所以鐮倉幕府的軍隊現在登上四國島北邊的平原地區,準備向這些海盜們發動進攻。
部隊有一千多人,主要來自鐮倉幕府的御家,聽聞可以拿到這次戰爭一半的戰利品,這次領軍的是伊勢守護河野通。這位守護大人手持小扇,跳下船只,志得意滿的看著遠處的山嶺。之前消滅安達家,戰爭收益都被內家人和北條家拿走。各地的守護很多年都沒有什么真正的戰利品可拿。現在攻打那些連國人都不是伊予水軍卻有大量珍珠可拿,河野通覺得自己心中仿佛燃燒著一團火。
在四國島模樣勉強有點像是一個啞鈴,兩頭大,中間窄。走向是東北向西南的走向。在東北角是香川以及德島,這一帶的地勢比較平,伊予水軍也沒有奪取這里。河野通的部隊就先在東北部分登陸。
軍隊紛紛登陸,甚至還有兩位大和尚也隨著軍隊下船。這個年頭的倭國,和尚絕不是只吃齋念佛的一群人,或者說和尚本來也不是這么一個角色。只吃齋念佛的和尚,在佛教漫長的歷史中只是極少數的存在。
倭國和尚們有土地、有僧兵、還有鑄造武器的兵器作坊。曾經是能夠與地方大名一較高下的存在。跟隨伊勢守護前來的這兩位大和尚身高雖然不特別出色,但是身體結實,看上去就與一般人大大不同。
兩位光頭的袈裟上都繡了《南無妙法蓮華經》經文,除了手持錫杖之外,大和尚腰間插了武士刀。在這個時代,如此打扮也不特別稀奇。不管軍隊怎么忙活,大和尚就念誦經文,在軍隊間走來走去。看到大師,聽到頌唱經文,軍隊的武士與士兵都感覺到一些安心。
四國島是個滿是山的島嶼,基本被認為是鳥不生蛋的荒涼之地。除此之外,四國島也籠罩在另外一層迷霧之中,這里傳說有鬼島和鬼洞。鬼族們居住在那些地方。提起惡鬼,這幫人心里面就覺得不舒服。
在德島附近的鎮子里住下,河野通就開始準備接下來的戰斗。此時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走水路,直接抵達伊予水軍的老巢。不過伊予水軍這‘水軍’之名讓河野通心里面很是惴惴。萬一在海上遇到伊予水軍,伊勢軍未必能打得過。
這一夜都在蚊蟲叮咬下渡過,這幫伊勢軍人都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伊勢軍就出發前往西邊的香川。到了香川,就到了距離伊予水軍更近的地方。
幾十里山路走的這幫伊勢軍人很是疲憊,當天晚上也沒能到香川。宋歷八月大概是西歷九月末,秋后的蟲子自知死期到了,所以格外的瘋狂。伊勢軍幾乎整晚都在與小蟲子奮斗,天一亮,一夜都沒睡好的伊勢軍沒精打采的繼續出動。還沒到香川,突然聽到幾聲響箭,然后穿著鎧甲的敵人從附近山坳中蜂擁而出,挺起鉤鐮槍就殺了過來。
光看這些人的裝備,便是伊勢軍都大大不如。河野通還覺得這是其他地區的守護軍隊弄錯了,連忙讓人上前解釋。卻不知對方根本不聽解釋,沖過來見人就刺。伊勢軍不得不進行抵抗,卻不知那鉤鐮槍極為鋒利,被槍尖刺中,立刻就完蛋。
直刺并非是對面攻擊的全部,鉤鐮槍還有個會拉倒鉤的功能。鐮刀口無比鋒利,只要被鉤上,立刻就是一個巨大的血口。輕則鮮血狂噴,重則立即斃命。
轉眼間,伊勢軍就被殺的七零八落。就在他們想逃跑之時,后面路上突然就出現了新的軍隊。看裝束,與前面殺過來的這些軍隊沒什么不同。再戰一陣,伊勢軍中只有少數拼死逃進山里的還留了條性命,其他的都已經橫尸當場。
兩位大和尚左手拎著錫杖,右手拿著武士刀,背靠背的防御。一些軍人圍著他們,卻沒有進攻的意思。然后就見一位穿著黑甲的男子越眾而出,朗聲問道:“兩位大師,若是不介意,幫著給這些人念經超度如何?”
和尚并沒有送死的打算,雖然神色無比緊張,最后還是收起武器,拿著錫杖問道:“你們可是伊予水軍?”
“怎么,看著不像么?”那位黑甲武士自豪的問。
和尚的目光在那身泛著異樣深藍黑色光澤的鎧甲上掠過,接著又落在了那人腰間的武士刀上。
伊予水軍的黑甲武士自己顯擺,卻沒等到回應,心中不快,于是喝道:“你們這兩個和尚,讓你們念經,你們不念,卻一直看我的刀。難道你們假和尚么?我饒過你性命,只是看你們是和尚,懂念經。若是假和尚,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兩位和尚聽了之后開口問道:“卻不知閣下的佩刀是否傳說中黑切。”
“哦?你們也聽說過黑切的名字?”黑甲武士喜道。不過沒歡喜太久,他立刻皺起眉頭,“我的黑切是從大宋前來,沒多久時間。你們是從哪里聽說的!你們老實交代,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我們雖然是和尚,卻懂得鑄刀。不瞞閣下,我們也是聽聞這里有如此名刀,才前來此地。不然打起仗來,小命很可能不保。”
“你們從哪里聽說黑切的。”
“是從一個叫做鹿久的人那里聽來。”
“原來是鹿久……等等,你們是和尚,懂鑄刀,難道你們是大和國的和尚么?”黑甲武士最初若有所思,后面突然就激動起來。
“讓我們先念完經文超度,再詳談此事吧。”和尚心里面終于松了口氣。
認真念完超度的經文,和尚心里也不太好受。他們乃是伊勢人,死的雖然沒啥血親,卻也是鄉親。只是與黑甲武士再次碰頭,看到他腰間的武士刀,兩位和尚心中又熱乎起來。
之后武士把黑切給兩位和尚看,他自己則看了和尚的刀。
“好刀!”
“真是好刀!”
兩邊幾乎同時發出了感嘆。和尚拿起刀來仔細看,卻見刀身光滑,根本沒有絲毫銘文。黑甲武士則在刀身接近刀柄的位置上看到了銘刻著‘妙法村正’四個字。對于那些不懂刀的人,刀好不好得用了之后才知道。對于懂刀的人,只用拿在手里,就能從刀身的重量分配上感受到鑄刀者的水平。一把優秀的刀劍本身的重量布局十分趁手,揮動起來很容易操控。
當然,如果是更高明的武者,他們都會選擇適合自己的武器。那種武器的分配有很微妙的不同,但是對那種毫厘間見真章的高手來講,細微的差別就足以決定生死。
“你們真不是大和國的和尚?”黑甲武士不解的問道。
“要是看刀,你們的刀才像是大和國和尚所鑄。鑄刀的怎么會不在刀上刻銘文?”和尚表示不認同黑甲武士的看法。大和國的刀是和尚鑄造,目的是給僧兵使用而不是為了出售,所以在銘品很少,很少會加入刀銘。而伊勢軍的隨軍和尚的刀上有‘妙法村正’之名,這妙法二字是日蓮宗愛用的說辭。
但是大和尚也不多做解釋,說太多只怕激怒了這位黑甲武士,另外和尚也有些不屑與沒見識的窮棒子圖費口舌。
兩邊又開始看刀,黑甲武士對大和尚的刀嘖嘖稱奇,大和尚也覺得被伊予水軍叛徒吹噓的極為鋒利的大宋刀實在是有點莫名其妙。
倭國的武士刀非常鋒利,同樣因為很容易生銹,需要仔細保養。眼前的這把黑切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技術在外面給弄出一層黑乎乎的東西,看著有點臟,好像一碰就會脫落。實際上這層黑色的東西極為致密的附著在刀外面。用手去搓去摳,都沒用。
另外倭國的武士刀鑄造有許多技法要點,也有很多公認的表現點,綻(注:以直刃為本刃文,但在直刃旁燒出的細線叫做綻)、打返(注:同綻,但呈彎月形)、食違(注:刃文產生斷層)、砂流變化,帽子的燒詰模式。地刃清冷,沸的感覺。
在這把來自大宋的武士刀上統統都非常模糊,甚至完全不存在。這把刀就是在外形上與武士刀一樣,重量分布非常合理,其他的與武士刀根本沒有可比性。和尚看了好一陣,卻也看不出來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和尚,我原本還想放你們走。看了你們的刀,我改變主意了。我要帶你們會我們總部。”黑甲武士對兩位和尚喊道。
“能讓我們見見鑄刀的人么?”和尚問道。
“這個不行。刀都是從宋國直接運來的,我們也不知道是誰鑄造的。”黑甲武士答道。
就在和尚感覺失望的時候,黑甲武士說道:“我倒是可以引薦你們去見宋國那邊的人,他們大概知道這些刀是何人鑄造的。”
在半個月后,兩把銘刻著‘妙法正宗’的武士刀就作為伊予水軍的禮物送到了趙嘉仁面前,好不容易回到故鄉的秦明軒則向他姑父趙嘉仁介紹著倭國的局面。當下倭國內部還算穩定,只是人口越來越多,只能用一個窮字來形容。至于伊予水軍這邊,他們表示可以先送八千人過來參加勞動。但是趙鳴人希望趙嘉仁能夠多給他點支援。征服了四國島中部以及南部之后,趙鳴人實在是不愿意再對這幫人收稅。便是身為海盜,趙鳴人也覺得那些人窮的有些令人同情。
“這可不行。”趙嘉仁忍不住說道。說完之后他又覺得對秦明軒講這個沒意義,秦明軒已經表示,他要在杭州好好待著,再也不去那鳥不生蛋的四國。如果是流放,好歹還能在大宋被流放。周圍的一切都是文明人的世界,在四國那鳥不生蛋的地方,比流放都可怕。
“為什么不行?”秦明軒忍不住問道。
趙嘉仁也懶得廢話,直接解釋道:“趙鳴人的意思我知道,他想讓百姓覺得日子好起來。但是他就沒明白,這個稅一定要收。收稅證明了趙鳴人是四國的統治者。他可以給跟著他走的那些人大量賞賜,讓他們明白跟著伊予水軍有前途。但是不收稅,就意味著讓那些倭國人覺得,不跟著伊予水軍也有后路。那就不妙了。”
秦明軒聽了之后忍不住默默點頭。但是趙嘉仁在意的卻不在此,他讓海軍趕緊準備船隊,前去四國運人。這些都是寶貴的勞動力,可不能出事。除了這些之外,趙嘉仁又派了去鑄造刀劍刺刀的兵工廠,讓他們帶了爐子以及師傅前去四國會會那兩位武士刀的鑄造者。
剛把人找來的時候,師傅雖然對趙官家無比敬畏,卻忍不住問道:“倭國那地方的刀雖然好,卻也就那樣了。用上咱們新式鋼材以及熱處理技術之后,他們的刀并沒有任何優勢。”
“那你們看看這兩把刀。”趙嘉仁讓秘書把刀拿出來給師傅們看。
只看了不到五分鐘,師傅們紛紛表示,“俺們愿意去倭國走一趟。”
“這么普通的鐵都能打造出這樣的刀,真的要結交一下。”
師傅們不需要等海軍,他們這邊直接帶了設備上船。船上運了大量針線、肥皂糧食與其他小五金出發,這些都是倭國人民最需要的產品。船只還運上了一萬多斤焦炭出發,大宋的爐子不是燒煤炭,也不少木炭,而是燒經過干餾之后得到的焦炭。這玩意里面含硫含磷都非常低,加上爐子的處置,能夠生成非常穩定的一氧化碳火焰。加上溫控,可以對金屬件進行極為良好的加熱。
伊勢的和尚完全沒想到自己的請求竟然會這么快就有了結果,他們覺得自己大概沒有機會離開,所以就在伊予水軍里面開始宣傳日蓮宗的交易。也許是天下‘蓮’字是一家。白蓮教講世界進入黑暗時代,所以白蓮圣母降臨,摧毀黑暗世界。
當時的倭國正處于內憂外患、天災人禍、連年五谷不收、瘟疫流行、生靈涂炭的年代。1260年7月16日,日蓮大圣人向當權的鐮倉幕府的最高權力者北條時賴提出了“立正安國論”,諫訴這一切不幸的原因乃信仰錯誤的宗教。他破斥了當時錯誤的諸宗派,進而預言若人民還是執迷不悟,日本會受他國侵略而幕府也會發生內亂。
白蓮教被剿滅,日蓮宗也受到了極大打擊。對于四國島上的這些人,日蓮宗是極為合乎他們胃口的宗教。這些伊予水軍本就是社會最底層,而不是社會底層。如果是社會底層,好歹是有個底層身份,作為最底層,連起碼身份都沒有。對于這些最底層的人來講,這個世界本就不是他們的,除了抗爭之外,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別的辦法。
兩位大和尚這一開始傳教,就發現這里實在是傳教的沃土。日蓮宗的核心是認為一部八卷二十八品的《法華經》的最精要部分是它的題目--“妙法蓮華經“,稱之為全經的“肝心“。因為《法華經》是一切佛經之“王“,所以此經題也是一切佛經的肝心,是“位于一切佛、菩薩、二乘、天、人、修羅、龍神等之上的正法“。
四國的伊予水軍都是底層,除了遙遠的大宋之外,從沒有人前來給這幫人推廣文化。而大宋雖然是他們的主人,推行的東西他們也不懂。現在終于有倭國本土的大和尚前來普及文化,大和尚說啥,他們就自然而然的傾向于信服。
然而日蓮宗的傳教模式又大大不同。這個宗派認為,釋尊因行、果德二法,‘妙法蓮華經’五字具足。我等受持此五字,自然讓與彼因果功德。
這個意思就是說,對于天臺宗的“理具“的一念三千諸法,普通人難以理解,自然也不能通過坐禪觀心領悟實相而達到解脫。但是,這并不是問題,任何人,包括一切智者、愚者和善人、惡人在內,如果唱念“妙法蓮華經“五字就可以在不知不覺中接受無上妙法,皆可因唱念此經題而成佛。
更直白的說,日蓮宗并不反對研究佛法之流的高深內容,但是日蓮宗認為,便是不懂這些不是問題,只要會念‘妙法蓮華經’五個字,沒事就念念,便可得到解脫。
對于根本不認字的伊予水軍來講,讓他們認字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是學會念誦‘妙法蓮華經’五個字就非常容易。如果有這么容易就能夠免費獲得解脫的法門,試試看總不會花錢。
在一個多月間,日蓮宗很快就有了大發展。讓兩位大和尚覺得這簡直是特么佛珠的意旨。如果不是因為刀而起,如果不是因為刀而被帶走,他們兩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到伊予水軍這些賤民中來。如果不是佛祖的旨意,他們也會被伊予水軍殺死,而不是成為受到伊予水軍贊同的得道高僧。
就在這樣的歡喜中,兩位大和尚更意外的見到了大宋官家派來交流的師傅。先看了大宋師傅帶來的武器樣品,兩位大和尚覺得太神奇了。大家都是手藝人,也不廢話,調試完爐子,就開始演示。等大宋師傅展示了一番鑄刀的辦法,兩位大和尚覺得自己差點要吐血出來。最后兩位也不知道該怎么用語言表達,只能拼勁他們的漢語功底,寫下‘鐵棍’二字作為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