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江寧的第五天,趙嘉仁召開會議。會議一開始,趙嘉仁問同行的重臣們,“你們可否認為文璋對那些拋荒土地的地主收稅,事實明確?”
沒人說話。趙嘉仁的目光從那幫反對者臉上掠過,就見他們一個個緊閉著嘴,并不做絲毫回應。如果有機會反對的話,這些人大概早就開始提出質疑。就在此時,比較支持罰款的工部侍郎梅右乾打破了沉默,“文知府,你說你到現在并沒有對那些拋荒的地主收取罰款。卻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罰款。”
這個問題立刻讓支持文璋的人矚目,他們都盯著文璋,等著文璋回答。至于那些反對文璋的人也開始矚目文璋,只是在看文璋之前先對三十來歲的梅右乾拋出了飽含厭惡乃至恨意的視線。
“今年罰金會在收獲之后實施。當下時節眾人手里都缺錢,加上這個政策宣導時間短。等收獲之后這些人有了收入,再收繳罰金也不遲。”
“那些人要是不給呢?”梅右乾繼續追問。
聽了這話,不少人投射來的視線中已經不再是如同針刺,而是如同刀砍斧剁。
“這個……”文璋已經開始懷疑梅右乾到底是不是友軍,這個問題給他被刁難的感覺。既然梅右乾已經看到問題所在,他又何必這么早要文璋掀開底牌。文璋之所以要拖到收獲之后再收繳罰款,當然是因為有苦衷。
“這個可以以后再談。”趙嘉仁適時打斷了尷尬的討論,然后他又對著諸位重臣問道:“如果諸位認為文璋所報的有什么不實之處,就提出來。如果你們覺得文璋所講的都是實情,那咱們就趕緊回杭州。大家離開太久,回去積累的工作可就太多。”
依舊沒人出來提出質疑。文璋這次做的非常出色,加上趙嘉仁把問題圈在一個非常固定的范圍內,文人實在是找不到瞎BB的空間。見到此時沒人出來發言,趙嘉仁很滿意。他就坡下驢的說道:“咱們明天一早就出發。大家今天可以自由活動,到江寧一趟也不容易。”
眾人散了之后,趙嘉仁叫上文璋還有些其他的人開了個小會。
“文璋,我有些好奇,為何江寧的地主連弄虛作假都不做?你怎么講他們拋荒,他們就怎么拋荒。動都不動一下。”丁飛率先問道。
“這個……自然是官家來得快,那些人大概覺得依照之前的樣子,扯皮扯到我這個任期到頭,也扯不出什么結果。”
“哦?原來如此。”丁飛沒有當過地方官,又一直在強力部門工作,對于拖沓的效率相對比較不能理解。
文璋繼續解釋道:“另外,大家現在看到的土地上那種樣子,郁郁蔥蔥的,完全是每人管理的模樣。地主想作假并不容易,首先要把上面的雜草除掉,一畝地需要不少人力來處置。要作假,還不如干脆就把土地開墾出來。”
“竟然要如此。”丁飛有些感嘆。他從小就跟著老爹在福州城居住,真的沒干過農活。
“卻還得謝謝官家,謝謝諸位。”文璋換了方向。
其他官員都看向趙嘉仁,這次他們雖然愿意支持文璋,能真正幫上忙完全靠趙嘉仁立刻下令前來江寧的命令。在這個角度上,文璋抓住了關鍵。
趙嘉仁笑道:“以后肯定有人要雞蛋里挑骨頭,諸位,我從來不認為任何事情能做到完美無缺。改進是一碼事,砸鍋又是另外一碼事。我期待諸位能夠站穩立場。今天就不用再提這件事,我很喜歡杭州,杭州本身的交通并不方便。江寧作為行都之事也可以考慮一下。”
朝廷里已經有了遷都的謠傳,聽了趙嘉仁的話,眾人覺得這謠傳顯得有點道理了。丁飛問道:“若是江寧真的不錯,為何高宗時候沒有定都江寧。”
“因為距離戰場太近。”文璋接過話頭,“當年金軍步步緊逼,江寧有長江之利,也會因為水路受到金軍攻擊。不久前蒙古也是沿著長江東進,打下杭州。官家文治武功,收復大宋舊地,恢復漢家江山。當下再無敵人能以水軍威脅大宋,江寧只享受長江之利。”
“若是有水災,那又該如何。”梅右乾問道。
文璋忍不住想翻翻眼,他有些懷疑梅右乾到底是支持自己,還是裝作支持自己。只是梅右乾能夠坐到這里,就證明趙嘉仁對梅右乾頗為信賴。文璋只能應道:“秦淮河拓寬完成之后,淹水的事情就少很多。”
見有人要較真,趙嘉仁再次開口,“大家也不要太在意行都的事情,遷都第一件事就是要大興土木,國家安定沒多久,這件事情并不是當務之急。”
梅右乾閉上了嘴,不再吭聲。
“長江的事情并非只是江寧一家。那是整個水土保持的問題。”趙嘉仁又說了一句。他并不認為環境保護能短期立竿見影,新中國水土保持也是幾十年持續不斷改善,不能指望一天兩天解決問題。
既然有支持文璋的人,那就有反對文璋的人。陸秀夫覺得自己已經不算是特別反對文璋的人,和一眾堅定反對者坐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很快就激發了同仇敵愾的感覺。
“文璋對百姓太狠,簡直是不許大家活下去。”
“那些農業部的人全是文璋的同黨。他們害怕文天祥,真的是毫無風骨。”
“大家的土地都是拿錢買來的,想怎么種就怎么種。農業部通過那法令,目的就是要變相斂財。其實只需要收好人頭稅,朝廷的稅收也就夠了。”
陸秀夫沒有發言,因為他心中的不滿已經有人說了出來。就陸秀夫來看,趙嘉仁宣布永遠不收人頭稅,本就是要柿子撿軟的捏。趙嘉仁學習‘秦漢第一帝國’,十幾年如一日的建設,初步完成遍布各地的測量點,有了那些測量基準點,天下到底有多少土地,朝廷已經有數。人口有流動,人頭稅不好收。土地沒辦法搬運,就成了稅收的對象。
“只對土地收稅,土地所有者稍加不慎就會交不起稅金。那時候要如何,難道是賣地還債不成!”又有人大聲說道。
這話讓陸秀夫覺得有點振聾發聵的意思,也讓陸秀夫明白了心中最擔心的問題。土地所有者經營不善,那必然交不起土地稅。到時候有可能真的要失去土地。
受到震動的并非只有陸秀夫,不少人已經義憤填膺的說道:“農業部制定的條例乃是惡法,我等回杭州之后一定要廢除。”
陸秀夫點頭。他很尊重趙嘉仁,所以不愿意去違逆趙嘉仁的心思。這也是他一直不肯附和其他人的原因。然而這次他也有了想法,也許提出惡法的乃是農業部那幫奸臣,只要能夠廢除新的農業管理條例,他就再也不摻乎此事。
第二天一早,有著不同想法的人們一起乘船回杭州。等到了杭州,陸秀夫沒有先回家,而是去了趟戶部。想看看有什么緊急公務。戶部營運的不錯,這些天并沒發生什么大事。等陸秀夫疲憊的坐到椅子上,隨手拿過報紙,就見《大宋日報》頭版頭條上標題是‘土地到底是做什么用?’
看署名竟然是趙嘉仁。陸秀夫最初有些訝異怎么會突然有這么一篇文章,隨后也就想到大宋現在的通訊,對傳輸一篇文章并沒有特別的難點。
再看內容,趙嘉仁明確提出土地的本來目的是用于生產,應該是好好種植經營,而不該成為地主作威作福的工具。雖然并沒有直接點江寧的名,引用的案例都是江寧本地案例。在描述中,地主們提出佃農完全沒辦法承擔的地租。佃農表示不同意,地主立刻就奪佃。他們寧肯拋荒,也不肯讓佃農們能夠得到地租上的絲毫減免。
看到這里,陸秀夫實在是看不下去。他知道趙嘉仁是個有想法就會執行到底的人,通過這篇文章看得出,趙嘉仁的江寧之行只是通過土地稅打擊地主的開始。這下戶部尚書陸秀夫只覺得心亂如麻。若是說他完全不在乎佃農死活,那也不至于。而且陸秀夫內心一點都不想和趙嘉仁完全對立。如果可以的話,陸秀夫希望自己一生都能做趙嘉仁的忠臣。
現在這篇文章證明了趙嘉仁的政策方向,陸秀夫痛苦的發現,他之前的幻想到此完全破滅。農業部并非是新政策的推動者,并非是農業部的奸臣們蒙蔽了官家趙嘉仁。趙嘉仁才是這個新政策的推動者,農業部僅僅是聽命行事而已。
該怎么辦?陸秀夫已經沒了想法。如果按照大宋的傳統,官員如果完全不能接受官家的政策,或者完全不能接受宰相的政策,那就要發言抗爭。抗爭不過,就要果斷的辭職,以明確志向。譬如當年文天祥就干過,他斷然要求辭職,結果是朝廷不放他走。
當然,任何事情都有兩方面。即便不辭職,那些拒不執行官家或者宰相政策的官員會被免職。那些被認為對官家或者宰相政策陽奉陰違的官員也會被免職,現在大宋的官家與宰相權力都集中在趙官家一人手中。前不久農業部里的良心,侍郎胡元鳳就被攆去兩廣路當了農業廳副廳長。這就是大宋傳統政治斗爭的手段。
沒人想被貶斥到嶺南去,陸秀夫也不愿意。但是兩者一衡量,陸秀夫下了決心,便是遭到貶斥也不會做出違背他良心的事情。他絕不會答應這個錯誤的政策。
趙嘉仁回到家,就覺得很累。他已經48歲了,再不是少年時代。這么一路奔波,身體也感受到很強的疲憊感。好好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趙嘉仁就醒了。
起身收拾一下,去院子里運動一番,發現身體竟然恢復過來。心情愉悅之下,忍不住就在雙杠上做了些比較激烈的動作。
當天上午,趙嘉仁沒舉行常見的晨會。第二天也沒有。已經決定要在晨會上奮力一搏的陸秀夫覺得有些訝異。之后又是周日,不開晨會。
到了周一,晨會終于召開。戶部尚書陸秀夫想把自己要陳情的內容,卻發現之前那種誓死一搏的勁頭竟然被三天時間給磨掉許多。這時候門開了,趙嘉仁走了出來。和以前不同,他竟然握著一支手杖。秘書跟在旁邊,看起來很想攙扶著趙嘉仁。
這下陸秀夫心中大驚,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竟然看到氣吞萬里如虎的趙官家竟然用上了老年人的拐杖。在這關切心情下,他更沒了之前那股子沖勁。
趙嘉仁也不解釋,他自己沒想到自己真的已經老了。在大宋這個時代,大腹便便是很威風的一件事。然而感受著自己腹部還沒到大腹便便的肥肉,趙嘉仁決定以后每天要加強鍛煉,把體重降低下去。以世紀的標準,他已經屬于體重超標的亞健康狀態。這些肥肉大概就是過勞肥吧。
找著能夠讓自己接受的理由,趙嘉仁忍著腰痛坐下。就聽文天祥說道:“官家保重身體。”
趙嘉仁只能禮貌的答道:“多謝掛念。以后我會小心。咱們趕緊開會。”
戶部尚書陸秀夫刻意的在后面發言,聽著眾高官們做的簡報,各個都與本職有關,那些反對農業部新管理條例的人無一人提出反對觀點。這下陸秀夫也怒了,之前那些人一個個如喪考妣,說的激昂慷慨,結果都是玩虛的!
既然那幫人不肯,陸秀夫的莽勁上頭,到他發言之時,他大聲說道:“官家,臣以為農業部的農業生產管理條例不妥。拋荒之事不該罰款。”
趙嘉仁微微嘆口氣,他問道:“那些人寧肯拋荒也不給百姓耕種,這又該如何處置?”
“可令地方官員勸說。”
“道德勸說?你是要官府對地主進行道德勸說?”趙嘉仁冷冷的問。
“可以令地方不許奪佃,但是直接罰款真的是萬萬不可。”
“若是官府下令不許奪佃,地主陽奉陰違怎么辦?”
“……可申斥。”盡力說出這話,陸秀夫卻覺得自己的聲音意外變得很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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