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穩穩停下,從船頭上跳下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前來迎接的是趙謙,兩人見面之后直接按照軍隊的習慣,互相握手。
“歐陽,你這么快就把東西打造好,太感謝了!”趙謙是滿面笑容。
“先拿著試試看,好用再說。”姓歐陽的年輕人沉穩的答道。說完,他回到船上輕松的端起一個木箱子遞給岸邊的趙謙。趙謙伸手接過,卻覺得入手沉重,險些沒拿住。這位歐陽連忙伸手在箱子地步一托,算是穩住了。看著趙謙吃力的樣子,歐陽干脆自己直接端著箱子下船。又是來回三次,四個箱子就卸下船。
東西裝上驢車,老鄉趕著毛驢走起來,跟在后面的趙謙稱贊,“你還是如此結實。”
“就那樣吧。若是沒兩把力氣,吃不了打鐵這行飯。”歐陽笑道。
兩人是軍中戰友,自然親近。互相交流間,趙謙就忍不住問起他所在的村子有干部失蹤的事情。歐陽答道:“沒聽說過。”
“啊?不會吧。這是輔助會會長說的。”趙謙有些訝異。
歐陽翻翻眼,不屑的答道:“他說的就能信。他還說能幫我賣刀呢。你什么都沒說,最后幫我找到渠道還是你。”
趙謙一時也不知道該說啥。他這個戰友歐陽冶出身于鐵匠家族,是因為不想和他爹那樣打鐵,想上學。小學畢業之后,他爹死活不讓歐陽冶上初中,歐陽冶就瞞著他爹去投軍。
在軍中接受了教育之后,歐陽冶在退役后利用退役金購買設備,采用新式煤爐和新技術,終于不用像他爹那樣打鐵。也許是刀具品質極好,在國內反倒不好賣。趙謙跑退役軍人輔導會的時候得知這個情況,就聯系了一下海事局管此類出口單目的負責人,歐陽冶的刀具大獲成功,簽署了向天竺地區出口的訂單。
身為趙官家的兒子,又經歷過這么多,趙謙不再覺得幫人推薦個渠道就算是自己的功勞。歐陽冶對會長的評價才讓趙謙感覺很在意,從常識來判斷,會長所說的的確值得質疑。正考慮的時候,就聽歐陽冶繼續說道:“你上次讓我打幾口倭刀,我打完之后覺得還是不滿意。但是也不知道怎么不滿意,就把刀給你帶來。”
說完,歐陽冶就掀開一個長條箱子,露出里面的幾把帶刀抽的倭刀。趙謙拿起一把,只是拔刀出鞘,就感覺到了倭刀的鋒利。歐陽冶的刀都用了軍隊的瓦藍工藝,只有鋒刃邊緣才露出細細的一道銀光。在木箱上一斬,立刻就切了進去。
“好刀。”趙謙贊道。
歐陽冶也不說話,從長條箱子里拿出一把重刺劍。抽出劍來,就見一根鋼柱前端有一寸多的部分被打磨成了銳利的劍尖。在軍中所有時間都與戰斗有關,使用各種武器是基本訓練的一部分。兩人拎著家伙作勢,趙謙立刻就感覺到問題所在。倭刀刀刃鋒利,想砍人的話就要揮動,攻擊范圍縮小,還會有空門。刺劍則是劍尖對敵,劍身根本不怕倭刀劈砍。僅是拉開架勢就覺得倭刀沒有效率。
兩人收起家伙,歐陽冶說道:“我以前只想打出鋒利的刀,現在能打出來,然后就覺得不是刀不好,而是這種刀本身有問題。”
身為理工男,有在戰場上廝殺過來,趙謙覺得自己完全聽懂了這個說法,他笑道:“你可知是誰想買這些倭刀?”
“是誰?”
“一些文官。”趙謙公布了答案。
“他們要倭刀干嘛?文官懂官家的倭刀術?”
趙謙沒想到在這里又聽到老爹的名頭,一時竟然說不下去。所謂趙官家的倭刀術,主要是拔刀術。以前倭刀佩刀都是刀刃向下,拔刀之后需要大調整才能進入攻擊狀態。趙官家的拔刀術是刀刃向上,拔刀出鞘的時候刀就豎起來,接下來就可以攻擊敵人的頭部前胸等重要位置。讓用刀效率大大提高。
根據戰爭經驗,有‘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槍’的總結,更簡潔的說就是‘刺死砍傷’。刺劍術完全貫徹了這個理論。所以不論是倭刀術還是刺劍術,都是血淋淋的戰場流派,目的就是為了殺人。趙謙覺得歐陽冶說得好,這些與文官的確和這玩意不搭調。他應道:“也許是因為他們不懂,才要用這些東西充場面。”
“哦。”歐陽冶連連點頭,“怪不得,我還在奇怪,為何這些人非得開刃。”
這也是趙謙覺得很無語的事情。經常使用兵器的人普遍認為在兵器正式使用之前才開刃。文官們的看法與兵器使用者大不相同,還非常堅持。不過換一個角度的話,趙謙也不非要那些文官們改變看法。這些人是顧客,滿足顧客的要求是商家的工作。
兩人邊走邊聊,從河邊小碼頭到了桑樹林地。此時幾千棵桑樹已經種下,當務之急的工作就是要準備修枝。剪除那些長度生長很快的枝干,留下長樹葉很快的枝干。拿出專用的刀具加以嘗試,那些被選中的枝干被輕松切掉。
歐陽冶按照樹上留下來的線繩截斷了十幾棵樹的樹枝,便覺得累了。他一面擦拭著鋒刃,一面嘆道:“不管是號稱技術多高的事情,真干起來都是體力活。”
趙謙先是不高興的白了歐陽冶一眼,片刻后卻因為想通了問題而哈哈笑出聲來。歐陽冶所說的太對了!趙謙一開始覺得這種農業技術擁有很高的技術含量,應該被尊重。所以當體力勞動帶來不快的時候,趙謙心中雖然積累了負面因素,卻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歐陽冶的話如同一道閃電,讓趙謙想明白了以前他這個理工男始終沒想明白的問題。心理上的定位和實際感受并不是一回事。這個思路通了,趙謙的思路瞬間就發散開來,發現了唯物主義的真諦。身體先與意識存在,對于科學的尊崇乃是意識范圍,若是覺得科學的正確就認為身體就會順從意識,無疑是唯心主義的想法。
理工男們喜歡懂得道理,這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感動讓趙謙的身體也感受到了昂揚與歡樂。
之后的一周里,趙謙就在田里與那些村民一起勞作。看到趙謙這個公家的官人都如此認真,村民倒也意外的都跟著干。若是以前的時候,趙謙只會覺得那些村民偷懶,怕累。現在他雖然還這么感覺,卻又多生出一些理解。趙謙可以干到他承受不了,那是因為趙謙愿意。村民們在沒有看到實際好處的時候就能干到如此地步,也不能指責他們就是懶惰。沒有上百號村民一起干,怎么可能在五天里頭給數千棵桑樹完成修整工作。
修整工作干完之后,桑樹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趙謙就趁著到農學院運輸設備的機會回了趟杭州家里。趙謙有著惴惴的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老爹,卻見自家老爹滿臉喜色,“大郎,你終于明白到你自己的物質和精神的層次。太好了!”
“這有什么好……”趙謙覺得非常尷尬。在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之后,趙謙發現他的精神雖然追求無限制的進步,但是身體貌似忠于安逸。在和面對外部的挑戰之前,趙謙得先和自己進行著幾乎注定失敗的斗爭。
趙嘉仁心里高興,語氣也非常輕松,“一個唯物主義者,必然真正承認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當你認識到你的先于你精神存在,你的反應是你精神狀態的基礎,你就進入到實事求是的階段。我對此不勝歡喜。你不要覺得這種認識帶來的尷尬和自我貶低是你一個人獨有的,那些了不起的人都邁過了這個階段。你猜猜,他們是怎么邁過去的?”
“他們怎么邁過去的?”趙謙連忙問。
“靠學習。從現在開始,我們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學習了。”
“學什么?”趙謙被老爹這神棍一樣的態度弄到有點惴惴。
“鍛煉身體若是讓身體感覺不適,那就說明鍛煉的方法有問題。你既然已經認識到物質第一性,我們就從站、走、跑開始學習。”
“這不是部隊的基本功么?”趙謙懵了。
“小娃娃出生之后慢慢長大,他們都要靠自己摸索怎么爬,怎么站起來,怎么走,怎么跑。不用人教,他們就會去嘗試掌握站、走、跑。這說明站、走、跑乃是人類運動的基礎。你當兵的時候思想認識水平比較基礎,現在你認識水平提高了些,何不試著再學習一遍。預習,學習,復習。很多時候,我們會誤以為學習的過程很短暫,三五天就完事了。可實際上這兒過程很可能需要三五年,三五十年,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完不成這個過程。復習一下又有何妨。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老爹發話,趙謙這次選擇了聽從。不過三天,他就發現教官所講的內容在部隊里面都講過,但是趙謙那時候只是靠著年輕,身體好,體重輕的優勢跟著混過去。所以那些基礎都是徒具其型,并沒有真按照教官所講的核心要點去做。
現在按照那些動作要點去做的時候,趙謙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對了。但是趙嘉仁并沒有讓趙謙就這么從頭開始,讓教官和趙謙約定每周休息日見一次面,趙嘉仁就讓趙謙回去繼續他的工作。
“你有今日的進步,靠的就是勞動。靠的就是和人民群眾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干在一起。所以繼續下去,我相信你肯好好當學生,一定可以學到更多。謙卦六爻皆吉。若你真的謙虛,自然能看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去吧。”
帶著老爹這么老一套的教誨,趙謙押運著種苗設備踏上了返回泗州的行程。
回到泗州,趙謙到農業局報道。這個苗木基地乃是農業局的工作,而不是趙謙一個人的工作。農業局局長的第一個問題自然是朝廷要求各地都增加蠶繭和生絲的產量,泗州水路發達,城區附近開辦了繅絲工廠。
“按照朝廷推薦的經驗,有些地方是繅絲車間數量不夠,生產出來的蠶繭沒辦法按時繅絲,結果就是蛾子破繭而出,那些蠶繭就廢了。有些地方是繅絲車間太多,蠶繭不夠。這個適合的比例是……”
局長在上面講,趙謙在下面做筆記。朝廷不僅要求地方上做什么,還將各地的經驗歸納總結一下,以文件以及具體數字的方式告訴地方官府。所以具體內容非常明確,至少趙謙覺得自己懂了。
念完了朝廷的文件,局長放下文件說道:“既然朝廷已經給出比例,我們就這么分。局里給大家分一下。”
趙謙聽著局長的分配,同時做著記錄。記到超過一半,他就不時的抬起頭。等記錄完畢,他不抬頭,而是用鉛筆做了幾個基本的比例計算。按照整個畝數來計算,趙謙這邊的畝數在泗州排第三,但是分給趙謙的蠶繭額度卻比這個比例更低。大概排在第六位。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趙謙覺得有些不明白。但是根據計算,除了趙謙之外,還有三個區的比例和桑樹面積也不般配。趙謙很想問一問,可分到其他區的副科長們都不說話,趙謙也不太敢直接發言。
“這次苗木培育中心就放到泗州城旁邊。由林萬里來負責。”局長開始了下一個話題。這讓趙謙立刻懵了。會議召開前,趙謙覺得自己是把這個項目帶到農業局的人,想來這個差事應該由趙謙來負責。卻沒想到局長直接把這個差事交給他的親信來做。
等消息發布,趙謙就看到好幾個人向他看過來,目光中有同情也有嘲笑。林萬里是一眾副科長里頭唯一的初中生,也沒有從軍經歷。最重要的經歷大概就是他是泗州知州的侄子。因為是比較早的初中生,那時候大宋州級別的單位還直接招收初中生。到了趙謙這個時候,那就得高中生。
這次趙謙沒有要表示質疑的打算,因為他明白任人唯親就這么回事。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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