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會的進步從來都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一步步達成,這種進步的基礎就是個人的成長與進步。所謂生而知之是唬人的屁話。漫長的進化史中,人壘擁有很多生而能行的基因本能,但是能夠通過學習,進而形成能解決問題的能力。那是后天通過學習而完成的。譬如守信……’
‘……想守信是非常困難的,因為為了能夠守信,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我們趨利避害的本能,會讓我們拒絕選擇信守承諾……’
趙謙看著老爹的文章,心里面很是感慨。這些文章里面所講的,有些是趙嘉仁曾經對趙謙耳提面命過的。有些是趙嘉仁從來沒講過,但是他一直努力去做到的。在過去的時候,趙謙這些的無形壓力給逼得煩不勝煩。現在趙謙依舊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但是與以前的壓力不同。
從前的時候,趙謙覺得他老爹趙嘉仁擁有的一切都直屬于趙謙,或者說只屬于趙家。此時趙謙看到的是他老爹正在把所知道的一切都講述給和趙嘉仁毫無血緣關系的人聽。別的人對這些內容也許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趙謙卻深深的知道他老爹所講的都是他老爹正在做的。
嫉妒洋溢在趙謙的胸中,如果這些本來只屬于趙家人的東西變成了所有人都知道,并且都去奉行的內容,那么身為趙家人的趙謙又該置身何地呢?
看到趙官家文章的并非只有參與滅蝗的部隊,軍隊是自然要學習趙官家的指示,政府內部也接到了趙官家的文章。譬如在憤怒的情緒與悲壯感受下一氣呵成《正氣歌》的文天祥文知府。
文天祥當時寫完了那東西,并且負氣的發表出去之后,他其實也有一絲絲的后悔。后悔的理由是覺得他也許會引發趙官家的震怒。最初生出《正氣歌》的基本構架,并非是在現在,而是在文天祥得知臨安總投降之后的事情。
在那時候的文天祥眼里,蒙古是強大到不可戰勝的存在。臨安總投降意味著大宋的所有力量都在戰爭中耗盡,剩下的大宋完全是一個殘破的狀態。在這樣風雨飄揚的時刻,文天祥感受到了深深的絕望。與很多士大夫一樣,文天祥開始懷疑是大宋的文化出了問題。但是文天祥又覺得這不對,大宋的文化沒有問題。可屢戰屢敗的事實又讓這種信心變得沒有依托的基礎,于是《正氣歌》的基本理念就出現了。
之后的局面就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趙官家率領軍隊,不過兩年時間就重回臨安。之后更是每戰必勝,恢復了大宋的基本領土。在當時,文天祥也不敢認為大宋就對蒙古擁有了軍事優勢。
趙官家并沒有讓大家失望,在黃河戰役中徹底擊敗了蒙古。也讓蒙古不可戰勝的神話轟然倒塌。和大宋百姓相同,文天祥感覺自己終于能夠從恐懼中被解放出來。所以在趙官家登基的時候,文天祥是發自內心的支持。
故意去激怒文天祥心中的真命天子,這樣的行動讓文天祥覺得有些不安。然后文天祥就看到了‘新時代宋軍的基本精神——守信篇’。
看完了這個標題,文天祥就怒了。就文天祥所知道的歷史中,歷朝歷代的主君都是比臣子弱的。偶爾有幾個比臣子強的,譬如紂王,‘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
對于各種理論建設,都是諸子百家們的研究結果,都是干臣們的理念。現在趙官家狂妄的開始寫文章直接表達他個人的理念,并且要求下面的人們跟著趙官家的理念走。而且在文天祥看來,趙官家的這些文章也有種要和文天祥隔空罵戰的意思。這就更不能忍了。
官家擁有權力的制高點,擁有地位上的制高點,所以官家好好的能夠聽忠臣的進諫即可。這不能因為趙官家自己就是大宋從所未見的能臣良將,他就要連思想的制高點都給占領了。若是這樣的話,趙嘉仁就是在造反。造了幾千年來制度的反。
帶著文臣的憤怒,文天祥快速的閱讀著趙官家的文章。以這位大宋狀元的文學水平,讀懂這篇白話文的文章實在是太輕松了。
第一遍讀完之后,文天祥微微皺眉。他只覺得心中有佩服,也有憤怒。兩種感覺同時存在,對文天祥來講是比較少見的。一般來講,他的心中要么是佩服與歡喜,要么是憤怒與蔑視。
趙官家對于守信的描述是文天祥佩服的。那樣的簡單明快,那樣的娓娓道來。每次文天祥試圖讓自己守信的時候,都有過類似的思想斗爭。年輕時候的文天祥當被人指責不守信的時候,也曾留下許多遺憾。現在回頭看,趙官家明確講述出了遺憾的原因。那種恍然大悟或者與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覺,讓文天祥覺得佩服。
為了弄清楚憤怒,文天祥又把文章讀了一遍。因為看過一次,那種正面的感動就弱化了不少。文知府很快就看到了令他憤怒的東西。
文天祥在《正氣歌》里面寫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這玩意就是孟子先提出的浩然正氣,也是理學講述的‘養氣’。
在趙官家的理念中,明顯沒有浩然正氣的存在。趙官家的理念中,守信是能力達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認識到的必須具備的道德。是為了能夠讓自身利益得到更大滿足的而必須采取的個人立場。
能夠達成守信,就意味著對自己的了解以及控制能力達到了一定高度,那么自己就能相信自己,讓別人相信自己。自信與他信,又能給個人帶來更高的效率,以及更多的利益。
也就是說,守信是‘利’而不是‘義’。正氣從來不會先天存在,而是后天學習和培育。而這種學習和培育也是為了‘利’而不是‘義’。
這下文天祥文知府徹底明白了自己和趙官家的巨大區別。合著趙官家從根子上就不認同理學學派,更不是儒家傳人。以他的觀念,乃是諸子學說。
將文章反復讀了好幾遍,文天祥一巴掌把文章給拍在桌上。這位中華的英雄氣的整個人都開始抖起來。
因為級別的緣故,劉寵科長雖然可以如文知州這樣能夠得到趙官家的這篇‘新時代宋軍的進本精神——守信篇’,卻得在比較靠后的時間。因為現在的技術手段中,先靠電報把文章給傳輸到遠方,再由印刷部分印刷出來分發到高級別的部門。高級別的部門閱讀之后再分到更低級別的部門。
每天白天就那么多時間,人人都有惰性,所以事情的完成中間自然就有了延遲。一般來講,劉寵科長應該是比知州級別晚二到三天拿到這樣的文件。不過因為劉寵科長在非本單位所在地的開封,理論上就不會有他的份。只有等他回到濟南,才能在翻閱舊文件的時候看到相應內容。
前提是劉寵科長回到單位之后會主動的去翻閱舊文件。
但是此次情況不太一樣,趙官家的文章刊發在《大宋軍報》上,而劉科長因為要延長證明文件的期限,到部隊那邊辦手續,等待的時候隨手就拿起報紙來看,于是就看到了這篇頭版文章。
看著看著,劉寵科長已經忍不住放在翹起的二郎腿,雙手鄭重的捧著報架,仔細研讀起來。正在反復研讀之時,軍隊的工作人員叫號,劉寵只能放下報紙,和同事們一起去辦手續。手續辦完,劉寵看左右沒人注意,他偷偷從報夾上取下這一張報紙,揣進懷里就走了。
這么多年來,劉寵算是第一次正式‘盜竊’,雖然心情惴惴不安,他卻一點都不后悔。回去之后劉寵就開始反復研讀起來。這種白文簡單易懂,但是里面的道理一點都不淺薄。劉寵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如此明確的告訴大家,無法守信的根本不是個人意愿,而是能力不足。能力不足讓大家不得不面對更艱困的生存條件,為了能夠面對這種局面,任何利益交換都變得更加困難。
而想通過守信獲得利益,那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在遠水不解近渴的情況下,守信就變得毫無意義。在里面,趙官家還講了一個故事,莊子出游的路上見到車轍里的一條活蹦亂跳的鯽魚求救,鯽魚要莊子找一升水來救它的命。莊子說他現在就要到吳國和越國去,請求兩國國君給這條魚開鑿一條河曲,引來錦江水救鯽魚的性命。鯽魚急了,說等到錦江的水來的時候,莊子可以到賣魚干的集市上去找已經被曬成魚干的鯽魚。
‘軍隊能夠擁有誠信,是因為軍隊擁有了能讓自己擁有誠信,理解誠信的制度。并且能夠將這種制度維持下去。讓社會擁有誠信,也是因為社會有了相應的制度。讓大家有能力認識到誠信,并且擁有誠信帶來的利益。這樣的基礎就是社會進步,是生產力的進步。’
讀完這段,劉寵放下報紙。感覺文章雖然還有更多深刻的理念,他卻只能暫時理解吸收這么多。
休息片刻,劉寵拿起筆。作為情報人員,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記錄。譬如,蝗蟲越過黃河,進入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