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黑黢黢的街道上,二十來歲的董永年感到的是強烈的不安。就在此時,前面出現了燈火,就見一隊穿著飛魚服的男子挑著燈籠正在巡街。董永年連忙靠到街邊,讓這隊警察過去。
警察看了看董永年的短發,就沒上來詢問他。等警察走過去,董永年吁了口氣,開始大膽的沿街向前。經由警察巡視過的街道暫時還是安全的。哪怕董永年被蒙古那邊派來的人威脅了,警察的存在還是讓他感到安全。
回到宿舍,董永年倒在自己的床鋪上。腦袋枕在蕎麥皮枕頭上,細微的聲響讓董永年感覺到腦子更亂了。董永年是湖北黃州人,幾年前因為董永年的二舅的東家與趙嘉仁做過買賣,得知在趙嘉仁在臨安那邊的鋪面需要人手,董永年就這么莫名其妙的加入了趙嘉仁的商業據點。因為他手巧,懂木工活,又把他調到了嘉興船廠上班。
隨著江南總撤退行動到了福州的董永年現在已經是火藥局的工作人員,他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來自湖北的官員跑到這里用董永年在湖北的家人作為威脅,要董永年盜竊火藥配方。該怎么干?董永年完全想不通。按照那人所講,蒙古人已經盯上了董永年的家人,若是董永年不聽話,他的家人就會被殺。一想到處于屠刀下的家人,董永年只覺得心如火焚。
‘你覺得趙太尉真的有能耐打跑蒙古人么?若是他能做到,豈不是早就動手了不成。張統領現在覺得還是干脆與蒙古人和談,咱們大宋就待在嶺南。你家可都在湖北,到時候你家里人在蒙古境內,多給家里人留條路不好么?’
一想到那個蒙古間諜的話,董永年心中就更覺得絕望。思前想后,董永年狠狠心,決定干脆就與這名蒙古合作好了。做了如此激烈的決定,董永年只覺得耳朵里面嗡嗡作響,加上蕎麥皮的枕頭里面的沙沙聲,整晚上他半夢半醒,睡得很苦。
第二天那名蒙古間諜并沒有前來找他,董永年感覺自己終于能松口氣。又接下來的兩天也是如此,董永年就開始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永遠這么下去。
與那名蒙古探子見面后的第五天,下午下班后,董永年和往常一樣前往夜校上課。同桌同學吳閔生問他:“晚上有什么事情么?”
“要請我吃飯?”董永年打趣的說道。吳閔生乃是紡織廠的老工人,和大多數他這個年紀的人差不多,收入不低的吳閔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拿到的錢不少,卻根本剩不下幾個在手里。兩人一起出去吃的幾次飯基本都是董永年掏錢結賬。
“請就請。”吳閔生雖然聲音豪氣,然而一開口就露了怯。
董永年微微一笑,他是孤身到的福建。以前的時候他還把錢寄給家里,現在再沒這個途徑。這幾天心情波動大,董永年不想一個人待著,便笑道:“算了,我這次請你。你請我就等下次再說吧。”
下了課天色已經黑了,兩人到了附近的‘一千碗’連鎖店。在伙計的推薦下點了個新的牛肉面套餐,兩人又要了些烈酒。趙嘉仁趙太尉執政之后就取消了殺牛的限制,這個行動并沒有引發大宋的屠牛熱潮,倒是讓牛肉的銷量大增。
涼菜上都是備好的,兩人先抿著烈酒吃著涼菜。等牛肉面上來,咖喱與牛肉的香氣讓兩人都食欲大振,只是先喝口香濃的面湯,就覺得渾身舒暢。熱湯入肚,加上之前的烈酒,感覺整個人從里面熱乎起來。
吃喝的差不多了,吳閔生盡量用標準官話說道:“董兄弟,我想問問你,現在火藥局還招人么?”
“沒聽說有這回事。”董永年語氣舒緩的答道。這倒不是他在故作高深,吃的渾身暖洋洋的,他覺得一切煩惱都被拋在腦后,說話都覺得懶洋洋的。
聽了這個回答,吳閔生嘆口氣,“兄弟,你知道我和我渾家都是在紡織廠上班。現在打起仗,嘉興府的棉花就斷了來路。眼瞅著存的棉花馬上就要用盡,我們夫妻兩人還不知道該接下來該怎么辦?”
董永年花了點時間思索紡織廠停工的問題,他對紡織廠的感覺就是生產棉布的地方,怎么會和嘉興府牽扯上關系。好在他在嘉興府的船廠干過,想起嘉興府棉花收成時候那遍野的白色花朵,突然才弄明白這里面的邏輯關系。
即便弄明白了,董永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戰爭根本不是他能決定的,嘉興府的船廠有二十個船塢,能生產很大的船,不照樣說關掉就關掉。作為船廠的人員之一,董永年除了聽從命令之外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么?
見董永年一副有點醺醺然的表情,吳閔生完全沒想到董永年腦子里已經有過很多想法,他繼續問道:“董兄弟,你以前在船廠,這不就轉到了火藥局了么。想轉到火藥局得懂什么才行?”
“我以前在家的時候就干過木匠,在臨安的商鋪里面學了算數。我刨平板的時候很用心,板子能做的平。到船廠之后就是加工船上用的板子。在船廠上夜校的時候學會了處理鐵板。現在火藥局分篩機要用鐵基板,我就管做這個。”董永年毫無保留的把自己能被選進火藥局的流程告訴了同學吳閔生。
吳閔生聽完之后臉色越來越難看。默默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嘆道:“董兄弟,我只是想問問怎么才能去火藥局。你和我說這么多,是笑我沒你去的地方多么?”
董永年一愣,他萬萬沒想到對面的吳閔生居然說出這般頗含怨懟的話來。他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平日里董永年才不會把自己的經歷說出來呢。既然吳閔生表現出冷淡,董永年也不愿意再自討沒趣。他也默默的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對伙計喊道:“伙計,結賬。”
聽董永年要走,吳閔生連忙說道:“怎么,你還生我氣了?”
這話在董永年聽來非常無禮,他不快的答道:“你這么說,我還不能生氣不成?”
見董永年真的惱起來,吳閔生連忙賠笑說道:“吳兄弟,你別計較我。我也是心急啊,我們這些年都是靠賣力氣掙錢,廠子倒了,我們吃什么去?”
董永年翻翻眼,不快的說道:“你是本地人,頂多回家種地。這有什么好怕的?”
說了回家種地,董永年心里面忍不住一陣難受,到福州的火藥局本就非他本意。這個吳閔生還有老家可回,現在董永年想回家種地而不能。董永年的家人在蒙古人的地盤上生死不明,他更是時刻牽掛家里親人的消息。承擔著如此巨大壓力的董永年都沒抱怨,吳閔生有什么資格在董永年面前抱怨呢?
想到這里,董永年只想馬上離開。然而就在此時,吳閔生突然長嘆口氣,哀求般的說道:“董兄弟,咱們再喝兩杯吧。你就算是罵我,我也想找個人說說話。”
這種哀求又觸動了董永年的心思,他獨在異鄉為異客,此時其實也是想找人能聊聊。見吳閔生這表情,他也沒有要立刻就走。又要了兩杯酒,董永年慢慢喝了起來。
吳閔生這次一口就喝了小半杯酒,火辣入腹,他‘啊’的長嘆一聲,喘了口酒氣,這才舒服的說道:“董兄弟,你說回家種地。我現在回家去喂野豬么?”
“怎么講?”董永年不解的問。
“我們老家在龍巖那邊的窮山溝里。我當年出來之后,老家能出來的窮人都已經出來了。特別是趙太尉在南邊弄到那么多地,我們信得過趙太尉,窮人更是走了個精光,連家里地不多的人都走了。今年元旦,我回家上墳,你猜怎么找?”吳閔生講述到后面,還居然賣了個關子。
“怎么了?”董永年猜不到在福建山區會發生什么。
談起那事,也不知道是因為興奮或者是因為酒勁上頭,吳閔生臉上有了光彩,“我本以為我們走了,富人就可以占盡了地方上的土地。沒想到,沒想到,富人也搬家了。”
“為何?”董永年原本的想法也是認為窮人走光,富人就可以在村里面想怎么用地就怎么用地。所以無法理解富人跑路的事情,他甚至覺得吳閔生這是在故弄玄虛。
“哼!沒有我們窮人租他的地種,他們一家才幾口人,哪里能種的了那么多山地。”吳閔生冷笑著說道。
董永年最初不解為何富人種不了那么多山地。又是費了些心思,直到順著吳閔生的話去想,他才恍然大悟其中的道理。種地是非常辛苦的事情,一個人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全家上陣也就是能種好二三十畝地。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一家人靠自己根本種不了幾百畝地。租地主地的窮人走了,地主就堅持不下去了。
自己居然想不明白這么簡單的道理,董永年感到有些羞愧。不過再一想,他從少年時代離開家,好些年都沒有干過農活啦。董永年覺得原本就不清楚農村的他,不懂這些也情有可原。
然后董永年就聽吳閔生繼續說道:“董兄弟,我回了家一趟之后看看山荒成那樣,就算是回家也干不了什么。而且這么多年在工廠里頭,我其實知道工廠比鄉下好的多。我不想回去啊!”
這聲音里面有酒勁,更有無奈和執著。吳閔生飽含種種情緒的發言讓董永年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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