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的飯鋪里很多都有‘西湖醋魚’這道菜。選用西湖草魚,魚長不過一尺,重不逾一斤半,宰割收拾過后沃以沸湯,熟即起鍋,勾芡調汁,澆在魚上,即可上桌。
至于魚是不是西湖產的草魚,這還不好講。不過大部分所做的味道和21世紀的差不多,就是挺咸。至少以趙嘉仁的口味來看,夠咸。當然,趙嘉仁不會公開這么講。就見對面的司馬考以魚佐飯,吃的挺快,看來司馬考也沒有批評的意思。
酒過三巡,司馬考放下筷子問:“不知趙兄弟在臨安待多久?”
“事情已經辦完,明日就走。”趙嘉仁誠實的答道。
“明日?”司馬考愣了愣,臉上忍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
趙嘉仁心里面倒是覺得開心,以兩人的關系,司馬考得知趙嘉仁明日就走的話,至少不會提出那么多無意義的要求。當然,若是司馬考的要求并不過份,趙嘉仁不準備拒絕。
司馬考感嘆道:“趙兄弟,你總是如此來去匆匆。我想起咱們在蘇州相見,你也是如此。前些日子,我還見到那邊的鐵匠。忍不住覺得時光飛逝。”
趙嘉仁只是笑了笑,姑蘇的鐵匠師傅讓他覺得世事難料。鐵匠師坐視徒弟周興被趕走,這導致周興提前二十年投奔趙嘉仁。此次朝廷采購的軍船上都需要安裝火炮,就需要靠周興從趙嘉仁這里學會的鐵模澆筑技術來完成。這項技術并非趙嘉仁完成的,而是上一世的周興在趙嘉仁的思路下研究出來的技術。其間的曲折,趙嘉仁沒經歷之前絕對想象不到。
司馬考不知道趙嘉仁心中此時閃過的諸多念頭,他繼續說道:“賈相公剛入鄂州之時,我見他能忍讓,也無所畏懼。沒想到鄂州之后竟然有些睚眥必報的意思。呵呵,居然沒看出他還是個范睢。”
“難倒司馬兄……,難倒賈相公覺得司馬兄對他不夠尊敬?”趙嘉仁問。
司馬考嘆口氣,沒有立刻回答。趙嘉仁倒是不驚訝,他同樣感受到了賈似道的變化。司馬考所說的讓趙嘉仁確定這感受并非他獨有。
“幸好我磨勘時間已到,賈相公不過是個右相,還不在臨安。”司馬考給了個說法。雖然用詞看著可憐,實際上是在對賈似道做出非常嚴厲的指控。
趙嘉仁沉默不語,輕輕撫摸酒杯。他完全沒有立場對此做出批評,所以干脆不說話。上一世的趙嘉仁可不是如此沉穩,他嘗試通過奔走呼吁來推動問題的解決。問題沒解決,趙嘉仁反倒和賈似道起了激烈的沖突,趙嘉仁還記得賈似道指著他怒道:“汝欲造反乎!”
也許是感受到了趙嘉仁的沉穩,司馬考突然長長嘆口氣,仿佛要把胸中郁悶徹底吐出去。然后他笑道:“我聽聞趙兄弟造的船極好,呂將軍贊不絕口。趙兄弟如此年輕,學問如此廣博。實在是令人羨慕。”
“我學問不廣,只是喜歡多問幾個為何而已。”趙嘉仁盡可能的把話題從批評賈似道上拉開。
“格物致知?”司馬考問。現在的理學是科舉的核心內容,理學非常著名的理念之一就是格物致知。
“司馬兄,你覺得是我們先看到的太陽,還是太陽先在,我們出生后才看到的太陽?”趙嘉仁問。
“這……”從沒人問過司馬考這個問題,司馬考一時竟然說不出來,仔細想了想,他才答道:“當然是太陽先在。”
從司馬考的話里面聽出了不自信,趙嘉仁忍不住微微一笑。新中國開始之后,中國才進入了大規模教育的時代。學生通過學校教育知道了太陽系的存在,知道了太陽系是個什么樣子,知道了太陽和地球都已經存在了幾十億年。有這些知識當基礎,才能輕松而且毫不遲疑的回答‘太陽比我先存在’。
而司馬考這樣的讀書人沒有這些基礎知識,他們只能通過史書記載來確定太陽存在很久。至于太陽到底存在了多久,太陽在哪里存在,為何會有不存在太陽的黑夜。這些讀書人并不清楚。對于不清楚的事情,人類自然沒辦法進行邏輯判斷。
“司馬兄,不知你聽說過一個說法么。我們腳下的大地是個無比巨大的圓球。”趙嘉仁繼續問。
“……好像聽說過。”司馬考答道。
“你家就在姑蘇住,想來見過太陽從湖面下升起。你應該到過太湖的另外一邊,你看到的周圍是平的,還是有些彎曲的?”趙嘉仁繼續問。
“這……,我竟然從來沒有想過。”司馬考眉頭皺起,圓乎乎的臉上露出了苦惱的神情。
“我不想批評朱熹,不過他認為格物致知就是窮天理,明人倫,講圣言,通事故。可理學在窮天理的研究上做的極少。所講的都是些人倫、圣言、事故。若是無天理做根基,所講的一切都是空對空。”趙嘉仁做了個相當嚴厲的批評。
司馬考方才給了賈似道很嚴厲的指責,此時聽到趙嘉仁對理學的嚴厲指責,登時就忍不住不高興起來。他皺著眉頭問道:“如此多的理學大師著書立說,怎么能稱為研究的少。”
趙嘉仁舉起了根竹筷子,“我把這根筷子切成兩半,再把其中一半切成兩半。就這么一半一半的切下去,最后能剩下的是什么?”
“極小的筷子?”司馬考皺起了眉頭,思忖了好一陣之后才答道:“是極小的竹片么?”
“你怎么知道是極小的竹片,難倒最后不該切成什么不可分割的東西么?”趙嘉仁繼續問。
司馬考皺著眉頭想了一陣,疑惑的表情變成了很不高興的表情,他用很不高興的語氣說道:“趙兄弟,不管你說什么,實際上都辦不到。反正是辦不到,那就任人講說么。”
“對啊。就是這樣啊。理學在很多事情上從來不講自己不知道,遇到這種不知道的事情,理學就避而不言。這可談不上窮天理。若真的是窮天理,那好歹講,我現在不知道,但是以后有可能通過研究而知道。”趙嘉仁利用司馬考的話來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萬萬沒想到趙嘉仁居然玩了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話術把戲,司馬考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他怎么都覺得自己所尊崇的理學遭到了侮辱,可偏偏就沒辦法拿出一套說辭反駁。
就在此時,司馬考聽趙嘉仁繼續說道:“司馬兄,你見過孔明燈吧?”
“見過!”司馬考惡聲惡氣的答道,他圓圓的臉上同樣滿是惡意。
“若是孔明燈夠大,下面有能讓人坐進去的竹簍。你覺得人能乘坐這種大孔明燈上天么?”趙嘉仁問。
司馬考真的見過孔明燈,對這種能夠飛上天的精巧東西很喜歡。聽了趙嘉仁提出的設計思路,司馬考突然就覺得這種事情并非沒有可能。但是這么一想,司馬考就迷惑了。如果此事能成,那就說明人是可以飛上天的。可人要是真的飛上了天,過去的很多常識就被打破了。
想了好久,司馬考皺著眉頭說道:“我不知道。”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理學只提知,很少提不知。更不提知與不知之間該如何應對。我對此很不取。”趙嘉仁把自己想說的所有內容都做了個收尾。
因為馬上就要去泉州赴任,趙嘉仁在臨安等待的日子里對未來做了不少設想。消滅蒲家只是第一步,在蒲家之后還有更多敵人。譬如南海諸國,譬如未來的元朝。消滅敵人的武器不僅要有物質上的,更得有思想上的。從很多角度來看,理學很像是科學的敵人。此次與司馬考談這個,就是想看看現在大宋的知識份子對科學這個思想體系的接受程度。
從司馬考的反應上看,趙嘉仁并不樂觀。
與司馬考分別之后,趙嘉仁趕回家。老爹趙知拙見了任命文書之后,忍不住欣喜的嘆氣。老娘看了之后竟然感動到熱淚盈眶。擦去眼淚,老娘把任命文書好好看了幾遍之后才放下。
“幸好我當年把三郎帶走自己教養,讓他跟著你,何時能當上知州呢!”趙夫人一開口就忍不住哽咽起來。
趙嘉仁連忙上去掏出手絹遞給老娘。等老娘接過手絹擦眼淚,趙嘉仁偷看老爹。就見老爹趙知拙一臉無奈的表情,雖然被夫人狠狠嘲諷一番,趙知拙在事實面前也無法辯駁。趙嘉仁跟著老媽,十三歲考上進士。二十歲就成為知州。跟著趙知拙的兩個兒子都比趙嘉仁年長。現在長子趙嘉信一副放棄科舉的模樣。次子趙嘉禮還在苦讀。
被事實硬生生打臉,趙知拙倒也有些科學態度,他閉口不言。用沉默表示抗議的同時,也默認了事實的存在。
趙夫人平靜了一下心情,接著問道:“你何時去上任?”
“我是想明日就走。”趙嘉仁說這話的時候心里面忍不住有些惴惴,他擔心母親不高興。
“如此甚好!”趙夫人果斷的答道。說完之后,她扭頭看了看丈夫,笑著說道:“你沒見你爹當年,要不是天色晚了沒有船,他當晚就走了。你和……你畢竟是跟著我長大的,比你爹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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