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祐三年五月,也就是1255年6月。梅雨中,趙嘉仁的船在揚州民眾訝異的視線中停靠在揚州碼頭。此次趙嘉仁并沒有著急下船,他先派人去按照官方的路數向賈似道通報自己抵達揚州,請求揚州知州兩淮安撫使賈似道予以接見。
很快,賈似道的仆人就前來迎接趙嘉仁,大車直接把趙嘉仁拉到了賈似道的府邸。
不管是私下的關系,或者官方的地位,又或者是今天正在下雨。賈似道都沒有降階相迎,而是在客廳里面等趙嘉仁。當然,賈似道能等著趙嘉仁已經算是極大的親近了。一般來講,是要趙嘉仁等著賈似道才對。
趙嘉仁先送上了一個禮盒,賈似道打開一看,里面是兩錠銀子。這年頭黃金白銀的主要功用之一就是送禮,在官員間送金銀,那就剩下‘行賄’這么唯一的功能。賈似道本以為趙嘉仁這是按規矩走,然而趙嘉仁接下來的一句‘此乃還賈公幫著墊的花費’,把賈似道氣樂了。
然而仔細一想,趙嘉仁所說的也不錯。賈似道嘆口氣,讓仆人把禮物收起,并且告知官家,把趙嘉仁的欠條拿來。
下人去忙,賈似道單刀直入的問:“不知嘉仁如何看蒙古的事情。”
“三年,蒙古必然南下。”趙嘉仁答道。
“三年?”賈似道心中很是不解,現在的大宋與蒙古年年打仗,怎么看都不像是三年的事情。
趙嘉仁解釋道:“三年,蒙古必然有二十萬南下。那時候才算是大戰。現在這等打法不過是小打小鬧。”
“小打小鬧……”賈似道覺得無言以對,在他看來,趙嘉仁未免太狂了。
看了看賈似道的表情,趙嘉仁坦然說道:“賈公,非我做狂語。蒙古人不讀書,所以他們全力進攻四川,走西南,進攻廣南西路。以后也許會進軍荊湖北路。若是他們讀過三國志,那就不會這么干,而是直接進軍襄陽……”
“夠了!”賈似道聽到趙嘉仁所言,心中震動,立刻打斷了這番大戰略的闡述。
蒙古人不讀書,賈似道可是讀過許多書。趙嘉仁直接點出問題關鍵,現在大宋覺得蒙古人給了四川極大壓力,可這種壓力與蒙古大軍進攻襄陽的危險性一比,完全在能夠接受的范圍。
過了好一陣,賈似道才從趙嘉仁描述的恐怖局面下恢復了冷靜。他面沉若水,開口問道:“嘉仁為何覺得需要三年?”
“蒙古與我們大宋一直在打,他們滅大宋的心思已經定下。此時蒙古人做的是確立大戰前的據點。這大概還需一年。動員二十萬軍隊,制定作戰目標,行軍路線,沿途的糧食供應。需要一年多。所以我才覺得需要三年。”趙嘉仁毫不畏懼的講述著可怕的未來,而不懼怕賈似道和上次一樣斥責趙嘉仁‘謀反’。此次是賈似道找趙嘉仁前來,而不是趙嘉仁求到賈似道門上。如果賈似道是想聽趙嘉仁當面描述美好未來,那完全沒必要讓趙嘉仁在梅雨天里跑這么遠的路。
事實上賈似道也沒有生氣,他和南宋軍人沒交集,文人又不懂軍事。此時趙嘉仁一番話恰好是賈似道能聽懂的說法,還是賈似道喜歡的那種提綱攜領的方式。身為兩淮安撫使,賈似道覺得壓力極大,同樣覺得心里面敞亮許多。趙嘉仁至少描述了最糟糕的情況會是什么模樣,心里有了底線,至少就不會覺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兩人談了好一陣子,從大戰略談到了戰役層面,又從戰役層面談到了具體戰術執行上。大戰略與戰役層面,趙嘉仁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就用賈似道能明白的話去講。等談到戰術執行層面,趙嘉仁就爽快的告訴賈似道,他不懂打仗,這種事情得問兩淮的軍人。
連著用好幾個角度表示了同樣的觀點,賈似道知道趙嘉仁不想胡咧咧。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這不是對眼前的趙嘉仁不高興,而是回憶讓賈似道不高興。
趙嘉仁也不再多說,靜靜的等著賈似道自己消化。他現在不過是個縣尉,表現出強烈的往上爬的沖動,這是人之常情。每一個縣尉都希望能夠盡快升遷,趙嘉仁只是眾多縣尉中的一個。
看得出,賈似道對趙嘉仁的表現非常滿意。他思忖一陣后問趙嘉仁,“磨勘將至,不知嘉仁可否有什么想要的差事?”
“差事我做不了主,所以也不想去想。不過我倒是有些事情真的想去做。”趙嘉仁給賈似道留了個話頭。
“有何想做的?”賈似道果然順著趙嘉仁的話繼續向下說。
有了機會,趙嘉仁立刻說道:“我想在福建修燈塔!”
先把燈塔的作用講了講,趙嘉仁接著描述起他的理想,“若是沿海燈塔修成,廣南路與福建路的船可以日夜航行……”
“日夜航行?”賈似道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趙嘉仁不得不收起話頭,轉過來給賈似道解釋,他先用了句荀子里面的話,“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燈塔就因為位置高,能看到的人就多。每一個燈塔附近的水里是不是有暗礁,距離海岸多遠航行比較安全,這個就需有人教導船東和水手。以前航海,到了晚上就不敢開船,因為四野一片黑黢黢,船上的人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自然不知道水里有什么,水下有什么。燈塔一成,晚上航海也不用擔心。自然就能節省大量時間。而且船只也不易出事。”
賈似道是第一次聽到燈塔的事情,建立沿海的燈塔體系,更是聞所未聞,聽了趙嘉仁講述之后,他忍不住連連點頭,“如此甚好!那從廣南路與福建路調船便可縮短時日。”
“賈公,我認為要害還不僅于此。”趙嘉仁先買了個關子,接著就把前一段在泉州與趙宜昌所說的那番話給賈似道再講了一遍。
賈似道可不是趙宜昌,聽了趙嘉仁所講的內容,他忍不住嘖嘖稱奇。在國內做買賣要從別人碗里搶一塊,從占城與越南輸入糧食,則是把大宋這口鍋里面的飯變多。這些看法官員也未必不懂,但是能如此清楚說明白的卻沒幾個。
等趙嘉仁舉了造船航運的工人去賣糧食的例子,講述在糧食總量沒有增加的情況下,貨幣量猛增,直接導致糧價高漲,所有人日子一起難過的邏輯關系。賈似道差點要拍案稱是了。現在大宋的問題就在于此,國家為了因應問題,不得不發錢。每發一次錢,就會引發某個地區的物價上升。而物價一旦上升,就很難下來。百姓們日子過得很是不開心。
趙嘉仁提出修建燈塔的建議,的確能夠有效促進大宋航運。而趙嘉仁開辟南海航路,從占城與越南進口糧食的思路,至少理論上能夠解決不少大宋遇到的問題。
這下,賈似道愛才之心大盛。稍一思索,賈似道下了決心。他說道:“嘉仁。你若是想辦這等事,知州都不成。你大概只能做福建路提點刑獄了。不知你可否想做這個?”
“這……這得多少打點……”趙嘉仁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你一個縣尉,想做福建路提點刑獄,多少打點都不成。”賈似道毫不猶豫的給了趙嘉仁一個嘲諷。
趙嘉仁沉默不語,此時已經輪不到趙嘉仁說話。
果然,賈似道也沒有賣關子,他直接告訴趙嘉仁,“想成此事,只有靠覃恩!”
趙嘉仁更加沉默了。覃恩,是皇帝臣民的封賞與赦免。在大宋,相公們擁有官員的決定權,然而最高人事權實際上掌握在皇帝手中。
當然,覃恩如果只是追贈榮耀,冊封誥命,那倒也罷了。如果是用來強行給人加官,其結果大概就是那人成為好大一部分人眼中的公敵。
看著趙嘉仁的模樣,賈似道看出趙嘉仁知道覃恩的兩面性。對于一個知道利害所在的聰明人,賈似道反倒覺得可以幫趙嘉仁一下。他問:“嘉仁可愿試試?”
趙嘉仁知道自己的人生到了關鍵點上,若是上一世,他無論如何都不敢嘗試風險這么大的決定。然而這一世他卻沒有什么好怕的。盯著賈似道的眼睛,趙嘉仁幾乎是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認為蒙古人三年后南下,到時磨勘未到,覃恩之事我也沒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求一事,若是賈公到時候開了幕府,還望賈公征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