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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外傳)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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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衍武自打從玄武體校跑了以后,真的就沒回家。

  在這個年頭,他能去的地方太多了,要是大人想楞找,恐怕會很難,不過這對陳力泉來說卻并不費事,因為他太了解洪衍武了。

  得了玉爺吩咐之后,陳力泉每天大中午都從皮革廠附近的柵欄鉆進陶然亭公園,然后他就去他們舊日常去的幾個地方轉悠著碰運氣,結果沒出兩天,他果然就遇到了閑極無聊,來曬太陽的洪衍武。

  不過,雖然找著了人,可如何說服洪衍武回去見玉爺倒是一件難事,這小子對玉爺可是太過忌憚了,生怕這是老爺子設下的計,再給他唱一出《雙龍會》(京劇曲目,又稱“八虎闖幽州”,指遼主蕭天慶與潘洪串通,騙誘宋帝到幽州被困,又設雙龍會,偽約宋帝赴宴議款,蓋效項王鴻門宴,欲圖當筵殺死宋主,后由楊家將識破陰謀,舍生取義刺死遼主,血戰金沙灘,最終救主脫險的故事),怎么也不敢以身涉險。

  最后陳力泉不得已,第二天又拿來醫院的診斷書和藥方子親眼給洪衍武看,洪衍武這才勉強答應跟他回去看看,但也提出了額外的附加條件,那就是院門不許關上,房門也得敞著。

  沒辦法,歷史教訓太慘痛了!在洪衍武的心里,玉爺可要比蕭天慶厲害得多,他自己又沒有老楊家的七郎八虎護駕,不得不防啊!

  就這樣,再見面的當天中午,洪衍武帶著千般的小心,萬般的警惕,和陳力泉一起回到了玉爺家,而一見到玉爺的形容,原本還有些忐忑的他,心就先就落下一半,因為玉爺是明顯蒼老了,那種衰微的樣子絕非是故意裝出來的。

  當他們進屋的時候,玉爺正背倚著床頭,瞇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且再無當初“火燒身”的敏銳,直等到陳力泉去把他喚醒過來,他瞇縫了半天眼睛,才認出洪衍武。

  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師徒三人彼此雖然心照不宣,卻只是對坐,毫無言語,屋里也只能聽到爐子上的鐵壺嘩啦嘩啦地響著,冒出的白氣使屋里的空氣異常沉悶、低落。

  而突然間,玉爺竟又吭吭地咳了起來,那咳來自肺腑的深處,就像鼓聲一樣在一聲聲地敲擊著兩個徒弟的心扉,

  陳力泉是聽得愁眉不展、憂形于色,連洪衍武也不禁一陣控制不住的心悸。

  是心虛還是緊張?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在如此嚴寒的京城冬季,他一頭細密的汗珠不住地在滲出……

  又過片刻,玉爺的咳才終于止了些,這時老爺子主動開了口,內容基本上和洪衍武所預料的一樣,一開口就是針對他的指責。

  “說實話吧,你小子是不是因為法源寺那天的事兒,你就恨上我啦?而且因為泉子進了體校,你沒去成,還恨泉子,不依不饒的?”

  一聽這話,陳力泉不由睜大眼睛,疑惑地望向洪衍武,一看他這樣兒,就是從沒往這兒想過。

  而被揭破心事的洪衍武臉上一紅,隨后面色卻更加陰沉,仍然一句話也不說。

  玉爺也不管洪衍武究竟有多么難堪,只顧接著說,“小子,我教了你五年,平日也沒少打你們,可這是天下任何一個師父授藝的前提,不如此你們就學不到真本事。法源寺我為了你打人的事兒當眾罰你,雖然不免有些嚴苛,那也是為了讓你明理懂事。要知道,當個明白人不容易,可當王八蛋,誰不會呀?”

  玉爺頓了一頓,見洪衍武又低了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便嘆了口氣,又換了柔和一點兒的語氣。

  “你當初怎么來我這兒的,相信你也知道。要不是陳爺求我,咱倆也不會有這場師徒的緣分。說起來,你德元叔可對你可不薄呀!你們老洪家‘運動’中遭了沖擊,是誰把你們護起來的呀?你小子過去在外頭竟惹事,又是誰給你去擦屁股的?就連你小子平日吃的喝的,人家哪樣不是給了泉子,就會有你的?而且你們練功補營養的黃豆,在陳爺‘走了’之前,也是人家包圓的嘛!這么大的好兒你不念,疙疙瘩瘩、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到是揪住了就沒完沒了,小子,你整個一生混蛋呀!”

  終于受不了玉爺的絮絮叨叨了,洪衍武脖子一梗。

  “一筆說一筆!我比泉子差哪兒了?憑什么!論功夫,我絆子會得比他多,真摔起來,他倒下的時候也比我多。難道就因為我在外頭打人了?這不公平!我不服!”

  “小武,不是我,是……”

  陳力泉脹紅了臉,急著插了一嘴,就想解釋,可不料馬上就被玉爺就叫了“住口”。隨后,玉爺對陳力泉說只許他旁聽不許他插話,便又開始一門心思地教訓洪衍武。

  “不服?這么呼天搶地的喊冤,你還以為你是英雄落難吶!告訴你小子,不光因為你在外頭惹事,也因為泉子是紅色工人的后代,你不是。沒錯,是有些不公平,可這就叫社會!”

  “這人呀,在社會上混,就像與一大幫軸實的老爺們兒撂跤。人家摔了你,你不服氣,立馬就要再摔人家,還憋著撂他個脆的。小子,這就是你現在干的事兒!是不是?你還以為自己挺美呢,見誰不順眼就摔誰,還什么都想爭一爭!告訴你,你肯定要吃家伙兒呀!”

  “別不信!第一,因為你犯了眾怒,這讓你的敵人遠比朋友多,哪怕你一時得逞,可人家以后逮著機會,還給你一下子,就讓你受不了。第二,你又算個什么東西?一只小膩蟲!社會呢?那是大象、犀牛呀!小膩蟲想給猛獸玩‘大坡腳’、‘愣別子’,你自己覺得可能嗎?就憑你,來個‘得合勒’,把社會摔得翻個兒落地,四腳朝天瞎抓撓,好站一邊得意看笑話?美得你,做夢吧!”

  “我跟你說明白了吧,你想跟‘社會’摔跤,這原本就是一場不公平的跤賽!別說裁判是人家的人,連規矩都是人家定!人家或許以多敵一,或許背后給你捅刀子,怎么干都行,哪怕輸了,人家換個人還能跟你摔。可你小子呢,就只有一條命啊,而且還一點規矩也不許犯,犯了就要挨罰!你說你還能有好兒嗎?你就傻吧!”

  “說白了吧,跟社會斗,你就別想不吃虧。你小子唯一能干的,也只能是盡量想招兒保全自己,少吃些虧罷了。人這輩子,是不能不低頭的啊!你贏不了的時候,就得死纏濫泡,逢招拆招,先保全自幾個不傷胳膊斷腿兒,這才是大吉祥……”

  玉爺是掏心掏肺地作勸解,不料在洪衍武這兒,換回來的卻是激動的反駁。

  “您這是老理兒了!您覺著教我往地上躺,裝死充孬耍沒骨頭,人家就能放過我了?沒有!我不惹人家,人家也要打我,欺負我!您忘了我當初挨打的時候了?所以別跟我提社會,壓根兒就沒人把我當人看!”

  說到這兒,洪衍武一瞪眼,咬著牙,又一攥拳頭,“反正都得死,我寧被打死,也不能被嚇死!”

  玉爺則寸步不讓。

  “那你的家里人呢?你不想想,就是你自己不想活了,他們也會受你的遲累呀……”

  “我不會再回家了!家里從此也就沒我這個人了!”

  洪衍武悶著頭給了一句,隨后他抬起頭又望向玉爺,眼里帶上了一股子決絕的涼意。

  “師父,我想明白了,哪怕我就是好好待著,聽您的話不去惹事,我們家也好不了。其實不明白的倒是您,您忍了,您也等了,可您這一輩子又落什么好了?您忍來的是別人的輕視,是旁人的壓制!而您等來的是沒結沒完的磨難,是一天還不如一天的苦日子!依我看,您是白白糟蹋了自己一身的好本事!所以我不忍了,我也不等了!就是死我也趁早,我不能再像您這樣,最后落個孤苦伶仃,老無所依的下場……”

  正所謂“傷人以言,甚于刀劍”,洪衍武這一番話雖屬于情急下的口不擇言,但顯而易見卻是出于肺腑的,頓時就觸碰到了玉爺心里最深的傷口,不但讓老爺子后邊的勸告之語全生吞硬咽了下去,甚至還引得老爺子控制不住地又發出一陣嗆咳。

  為這個,陳力泉第一次帶著不滿地叫了一聲“小武!”。

  而洪衍武也下意識地自覺及時住了口,以免再刺激到玉爺。

  等到玉爺咳嗽止住了之后,老爺子則徹底對洪衍武沒話了,最后沉吟了良久,才終于對洪衍武說出了那極其無奈的一句話。

  “你,出師吧。我教不了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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