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半個時辰后,待蒙仲回到段干氏的府邸前時,段干崇正站在府門前左右張望。
等瞧見蒙仲乘坐的那輛馬車,段干崇急匆匆地走了上前,跟剛剛走下馬車的蒙仲打招呼:“郾城君,您可算回來了。”
見段干崇揶揄自己,蒙仲亦玩笑道:“怎么,大公子,找在下有事?”
然而,段干崇卻擺擺手說道:“我不跟你開玩笑,快,大王召見你,你立刻入宮覲見。”
聽到這話,蒙仲這才明白何以段干崇這位段干氏的大公子親自在府門前等候,亦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問道:“可知魏王因何召見我?”
“這我怎么知道?”段干崇翻了翻白眼,旋即翻身上了蒙仲乘坐的馬車。
見此,蒙仲好奇問道:“兄這是跟小弟一同入宮?”
正準備鉆入車廂內的段干崇聽到這話,笑著說道:“入宮是入宮,不過我是去見太子。……順便送我一程吧。”
聽到這話,蒙仲哭笑不得。
話說回來,段干崇還真是太子魏圉身邊的近人,因為是陪讀的關系,從小便與太子魏圉、公子無忌這兩位的關系頗為親近,因此很多人都認為待等日后太子魏圉上位,段干崇肯定會成為新君的重臣。
在前往王宮的途中,段干崇閑著無事對蒙仲說道:“對了,阿仲,你與太子沒見過幾次面吧?”
蒙仲點點頭:“只是在曾經幾次宮筵時見到過太子。”
“哦。”段干崇恍然地點點頭,旋即問蒙仲道:“我聽我爹說,你這次在大梁會住些日子吧?要不要趁此機會與太子處處關系?據我所知,太子對你頗有好感。”
一聽這話,蒙仲臉上便露出了詭異的表情。
其實嚴格來說,西河儒家、段干氏等等,都算得上是太子一系的人,就連蒙仲,其實也應該歸于太子魏圉一系,因此作為太子一系的臣子,蒙仲理當與太子魏圉處好關系,但事實上迄今為止,蒙仲并沒有過于靠近太子魏圉。
原因很簡單,因為魏國的太子魏圉,好男風!
好男風,其實在當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是,畢竟世上有不少有地位的大人物家中都蓄養著,魏國這邊還好,據說齊國那邊尤其普遍。
而不可思議的是,當代居然還將這件事視為雅事。
但蒙仲可不能接受這種事,與其被太子魏圉用詭異的目光盯著瞧,他寧可跟一向與他關系冷淡的田文呆在一起,至少田文不會用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著他。
“唔……過些時候吧……”蒙仲含糊其辭地推卻道。
見蒙仲這幅表情,段干崇好似想到了什么,饒有興致地看著蒙仲笑道:“阿仲,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傳聞?”
既然段干崇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蒙仲自然也不會再藏著掖著,表情古怪地說道:“據我所知,太子似乎好男風?”
“哈哈哈哈。”段干崇聞言笑了起來,指著蒙仲樂不可支:“我說你方才神色為何那般古怪。你不會是在擔心太子會看上你吧?哈哈哈哈……我跟你說,此事你大可放心,太子喜歡的是‘美人’,你可談不上什么美人。”
他刻意加重了美人二字,顯然他所指的美人,乃是那些面容俊秀的。
“……前兩年倒是還有點可能。”瞥了一眼蒙仲嘴唇上的胡須,段干崇玩笑道。
聽到這話,蒙仲摸著嘴唇上的胡須,如釋重負地說道:“謝天謝地,看來,我也得蓄蓄胡須。”
“你啊!”
段干崇笑著搖了搖頭。
因為與蒙仲關系親近,段干崇曾經也見過蒙仲上身,記得當時他很是驚奇,畢竟平日里蒙仲總是穿著深衣,沒想到脫下上衣后,全身皆是健實的肌肉,不愧是出征沙場的將領,這讓滿身都是軟肉的他很是羨慕。
也正是因為見過蒙仲身上的肌肉,段干崇可以斷定太子魏圉對其絕對沒有那種意思,因為按照他對太子魏圉的了解,這位太子喜愛的是容貌俊美的美人——唔,男女皆可。
像蒙仲這種,可入不了太子魏圉的眼界。
不過蒙仲這反應,倒也有趣。
聊著些有關于太子魏圉的話題,蒙仲與段干崇乘坐著馬車,很快就到了王宮。
在宮門外下了馬車后,蒙仲便與段干崇告別,后者自顧自前往太子魏圉的宮殿,而蒙仲則直奔宮內的主殿,覲見魏王。
片刻后,待等蒙仲來到宮內正殿,走上殿前的臺階,便有恭候在外的謁官迎了上來:“郾城君。”
蒙仲拱拱手,旋即解釋道:“聽聞魏王召見,在下特來覲見,不知……”
那謁官點頭說道:“大王有過吩咐,待郾城君到時,徑直入殿即可。……對了,大王正在殿內與田相與趙國的奉陽君商議征討秦國的事宜,為免驚擾,在下便不予通報了,郾城君請。”
“多謝。”
蒙仲拱拱手,同時心中也明白了魏王遫召見他的目的:原來是為了出征之事。
邁步走上石階,繼而跨過宮殿的門襤,蒙仲果然看到了田文、李兌等人——事實上不止他二人,還有翟章與公孫豎,在蒙仲邁步走入殿內的那會兒,田文、李兌、翟章三人正站在王案旁,你一句我一句地對坐在王案后的魏王遫講述著什么,至于公孫豎則站在一旁,雖不曾插嘴,但看他模樣,顯然也在聚精會神傾聽地幾人的講述。
走近一瞧,蒙仲便看到魏王遫面前的王案上鋪著一副地圖,顯然田文、李兌、翟章三人正在向魏王遫講述此番討伐秦國的出兵路線。
鑒于不好打攪,蒙仲干脆就走到了公孫豎身邊,在與公孫豎相互點點頭權當打過招呼后,便一同傾聽著田文、李兌、翟章幾人的講述。
跟昨日在軍議會上講述的差不多,此番聯軍討伐秦國的路線,總共分為兩路,一路從魏國的河東出兵,直接威脅秦國的河西,即華陰、華陽、臨晉等地;而另一路則是常規的路線,即路徑韓國、攻打秦國的函谷關。
但在大致相同的情況下,細節地方有些出入,比如說在攻打函谷關這條線上,原本一共攻打函谷關的暴鳶,其承擔的任務有所改變——在田文的講述中,暴鳶將率領韓軍從宜陽繞道至雒陰,偷襲函谷關的側面,至于暴鳶在正面戰場上的任務,則由齊燕兩軍取代。
聽到這里,蒙仲小聲對公孫豎道:“與昨日會議上講述的,有些出入啊。”
公孫豎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旋即壓低聲音解釋道:“昨夜薛公與奉陽君、大司馬商議了一宿,決定稍稍改變原來的策略。”
聽到這話,蒙仲頓時就明白了。
很顯然,昨日他對田文、李兌、田章所說的那一番話,使得這三位對齊燕兩國心生懷疑,因此故意將齊燕兩軍安排在正面戰場。
盡管公孫豎說得很輕,但還是被魏王遫所聽到,后者抬起頭來,看到了站在公孫豎身邊的蒙仲。
蒙仲遂立刻拱手施禮。
見此,魏王遫微微一笑,抬手手微微下壓,示意蒙仲不必多禮。
魏王遫的舉動,亦引起了田文、李兌、翟章三人的注意,三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蒙仲,李兌與翟章微笑點頭示意,唯獨田文跟沒看見似的,繼續向魏王遫講述他聯軍的伐秦之策:“……公孫郡守兵出河東,雖這條戰線離秦國最近,但考慮到華陽君羋戎便坐鎮于陰晉,在下認為多半不能盡全功,但卻可以有效地為主軍牽制大部分秦國的兵力……而主軍這邊,關鍵仍然在于是否能攻克函谷關,只要此關能夠攻陷,聯軍便能攻至咸陽,迫使秦國屈服。”
說著,田文又想魏王遫講述了聯軍的匯兵路線。
此番討伐秦國,魏國兵出兩地,一支是公孫豎的河東軍,主要任務即是牽制秦國的華陽君羋戎;而另一支則是蒙仲的方城軍,根據田文的意思,公孫豎會將約兩到三萬軍隊暫時調至蒙仲帳下。
至于出兵路線,方城軍徑直進入韓國腹地,在韓國境內與河東軍匯合。
趙國那邊,趙國的軍隊將經過魏國的河內,繼而轉到韓國境內。
再加上韓國的軍隊,這三支軍隊,即此番聯合討伐秦國的核心主力。
除此之外還有齊燕兩國的軍隊,前者將從東郡進入魏國腹地,繼而趕赴韓國與聯軍匯合;而后者,則借道趙國,最終也于韓國與聯軍匯合。
據田文估測,魏、趙、韓、齊、燕五國的軍隊,至少可達到二十萬。
倘若再算上公孫豎的軍隊,此次聯軍的兵力估摸約在二十五萬上下。
不得不說,二十五萬軍隊,而且還都是各國的正軍,這已經是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了,但考慮到這次討伐的對象乃是秦國,說實話魏王遫對此并不是很樂觀。
他想了想,問李兌與田文道:“奉陽君,田相,二十五萬軍隊,是不是稍稍有點少了?”
可不是嘛,想當初伊闕之戰,魏、韓、周三國的軍隊可是有接近三十萬,然而結果卻只得了一個慘勝,甚至于,若非魏軍中當時出了一個蒙仲,魏韓聯軍怕是要慘敗于秦軍手中。
聽到魏王遫這話,翟章在旁淡然解釋道:“大王,兵法云,兵貴精、不貴多,雖然此次聯軍估摸只有二十五萬左右,但皆是各國的正軍,老臣認為這個數量已經足夠。……再者,齊燕兩國包藏禍心,若我三晉出兵過多,老臣怕到時候難以抽身而退。”
聽聞此言,魏王遫徐徐吐了口氣,旋即搖搖頭正色說道:“燕國無足輕重,齊國的話……寡人覺得齊國應該不至于會冒著得罪我三晉的風險耍什么詭計……田相懷疑齊國欲在聯軍討伐秦國期間耍什么詭計,寡人……”
他搖了搖頭,表示他并不是很相信這個猜測。
其實想想也對,在魏、趙、韓三晉聯合一致討伐秦國的期間,背棄與三晉的盟約,按理來說只要齊王田地的腦子還正常,就不至于會做出這種事——一口氣得罪魏、趙、韓三個國家,齊王田地真覺得他齊國可以以一敵三,對抗三晉?
但蒙仲卻知道,齊王田地指不定還真會做出這種愚蠢的決定,其原因就在于這件事背后可能有蘇秦挑唆。
然而遺憾的是,有關于蘇秦的事,他無法對魏王遫以及田文等人明言,畢竟蘇秦乃燕國奸細的秘密一旦走漏,就會直接破壞掉燕國覆亡齊國的計劃——在覆亡齊國這件事上,蒙仲作為宋人,他與燕國的立場大抵是一致的。
半個時辰后,待田文、李兌、翟章等人向魏王遫講述罷聯軍的戰術,紛紛告辭之后,魏王遫當著公孫豎的面,將半塊指揮河東軍的虎符交給了蒙仲,并任命蒙仲為上將——這正是魏王遫今日召蒙仲前來的主要原因。
至于另外半塊虎符,則在公孫豎手中。
片刻之后,待蒙仲與公孫豎一同告辭離開王殿后,蒙仲看向公孫豎時有些不好意思。
畢竟公孫豎的年紀、資歷都遠在他之上,且伊闕之戰后,也是公孫豎在盡力使河東軍恢復元氣,結果這次三晉討伐秦國,蒙仲卻被魏王遫任命為上將,職權之重勝過公孫豎,蒙仲當然會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公孫豎卻毫不在意,他笑著對蒙仲說道:“論治理轄地,訓練軍卒,老夫自忖還能勝任,可若是叫我帶兵打仗,呵呵……我遠不如你。”說罷,他拍拍蒙仲的肩膀,說道:“這次,我會將竇興、魏青他們幾人調到你帳下,希望你率領他們再次擊敗秦軍。……你若覺得對不起我,到時候就辦法多殺一些秦人。倘若有機會取下那白起的首級……算了,我也不給你過多壓力,你只需想辦法擊敗秦軍即可。”
蒙仲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得點了點頭。
“好了,我得盡快趕回河東,安排調兵之事,待此番擊敗秦軍之后,咱們再聚。”拍了拍蒙仲的肩膀,公孫豎笑著說道。
二人拱手辭別,旋即公孫豎便啟程返回河東郡。
回到段干氏的府上后不久,便又有田文的門客馮諼前來相請,請蒙仲前往田文的府上,說是田文有要事相告。
結果待等蒙仲來到田文的府上,便見田文將一小冊竹冊丟給了蒙仲,說道:“帶著此物去見內史,內史會將軍糧撥給于你。”
說罷,他也不等蒙仲回答,自顧自便走了。
原來,田文給他的,正是發放軍糧的國相批文。
帶著田文給予的軍糧批文,蒙仲只好來到了內史府,見到了治粟內史田和。
看得出來,這個田和應該是跟田文一黨的,甚至可能是在魏的齊人,反正對蒙仲的態度也很冷淡,在看到蒙仲手中的批文后,便打發蒙仲去見太倉令丞,即治粟內史轄下負責管理倉廩的屬官,一名叫做魏齊的魏人。
有意思的是,別看治粟內史田和對蒙仲的態度很冷淡,但其下屬,太倉令丞魏齊,倒對蒙仲格外尊敬,待見到蒙仲的最初,便躬身打禮、口稱郾城君,反而弄得蒙仲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個魏齊目測三十歲上下,比他大了十歲左右。
只見這魏齊在確認過田文的批文后,恭敬地對蒙仲說道:“確實是國相的批文沒錯,不知郾城君是派兵來領糧,還是希望倉廩這邊派人將糧草運到某一處?”
蒙仲當然是選擇后者:“假如在下希望運到韓國,有問題么?”
魏齊拱拱手說道:“只要韓國開放關隘,那就沒有問題。……不知郾城君希望將這些糧草運往何處?”
蒙仲想了想說道:“宜陽、新城皆可,回頭我會派人跟韓國的大司馬暴鳶打聲招呼……唔,最好是宜陽。”
“在下明白了。”魏齊點點頭,拱手說道:“郾城君請放心,在下立刻就去派人征召役夫,盡量在郾城君的軍隊抵達宜陽之前,將這批糧草運至宜陽。”
蒙仲擺擺手笑道:“魏大夫也無需如此著急……”
“這怎么行?”魏齊笑著恭維道:“郾城君乃是毫不亞于犀武的當世名將,此番出征秦國,必然旗開得勝,倘若因為在下的原因,使郾城君麾下的士卒挨餓,魏齊萬死亦不能抵罪!”
“魏大夫言重了……”蒙仲哭笑不得。
不得不說,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般巴結他的魏國臣子。
閑聊了片刻后,魏齊便告辭去征募役夫去了,看著此人離去的背影,蒙仲身邊有近衛忍不住說道:“此人刻意巴結郾君,怕是個功利之人。”
蒙仲聞言笑了笑,淡淡說道:“水至清則無魚,功利之人……這天下能有幾人例外呢?”
那近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解決了軍糧的問題,蒙仲回到了段干氏的府上,回自己房間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到方城的蒙遂手中。
至于內容,便是叫蒙虎、華虎、樂進三人各率麾下軍隊前往韓國,于宜陽與他匯合。
同時,蒙仲亦在信中叮囑蒙遂,叫蒙遂多加派人關注宋國的情況,防止齊國趁此次諸國討伐秦國的機會,對宋國耍什么花樣。
兩日后,待一切安排妥當,蒙仲便告別了段干寅、段干崇父子以及田黯,踏上了前往韓國的旅程。
其實他原本無需這般匆忙,畢竟按照田文、李兌二人的打算,要等到齊燕兩國的軍隊進入韓國境內與聯軍匯合,五隊才會正式發動對秦國的討伐,因此在此之前,他仍有一些時間可以與闊別已久的樂毅聚聚。
只是如今蒙仲心中有一個芥蒂,他也不知該如何面對樂毅,與其兄弟二人爾虞我詐,相互欺瞞,還不如不見。
基于這一點,蒙仲率先前往了韓國,一來可以見見韓王咎與大司馬暴鳶,二來還能提前到秦國的函谷關看看情況。
畢竟這次五國聯軍討伐秦國,其關鍵就在于能否攻破函谷關,就像曾經他義兄田章那樣。
順便,還能想辦法打探一下這次的對手……
唔,其中必然有白起。
仔細算算,繼伊闕之戰、宛方之戰后,這次應該是蒙仲第三次與白起交手。
姑且不說白起日后得知時會是怎樣的心情,蒙仲對此也感覺頗不可思議。
似乎無論到哪,總能碰到那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