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在數千叛軍的在旁監視下,昨晚投降的那些王師趙卒,低著頭排成隊伍,老老實實前往群丘一帶的叛軍軍營。
此時,這些王師士卒的兵器皆已被卸下,以至于在旁監視他們的叛軍們基本上都帶著復數的兵器,甚至于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叛軍兵將對這些降兵心存警惕,時有時無地將弓弩對準這些降兵,用無聲的威脅警告這些降兵莫要耍什么花樣。
而在這些降兵隊伍的不遠處,蒙仲跨坐在馬上,微皺著眉頭注視著那些降兵。
從旁,蒙遂開口問道:“你可想好如何處置這些投降的兵卒?”
“處置?”蒙仲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他們也是聽令行事,且彼此都是趙國的軍隊,處置什么呢?”
“我是說……安頓。”蒙遂改用了一個更為確切的詞。
“安頓啊。”蒙仲長吐一口氣,微微點了點頭:“這確實是個難題。”
如何處置敵方的降兵,自古以來都是一個問題。
狠心點的將領,或會在戰后將俘虜的他國降兵殺死,一勞永逸地減少他國的壯丁。
而仁慈些的將領呢,則會下令將降兵的整個拇指關節全部砍下來,這樣一來,縱使將這些士卒釋放,這些士卒從此也無法再握緊兵器,不足為懼。
甚至于,這些被砍掉整個拇指的士卒,日后連當個農夫都將成為問題,因為他們無法握緊農具,因此無法參加農事。
砍掉整個拇指算得上仁慈么?
相比較將降兵殺死,這已經算是莫大的仁慈了。
至于將降兵毫發無損地釋放,這在近代卻是越來越少見了,尤其是當中原各國彼此的兼并戰爭越來越激烈的當下。
當然,偶爾也會出現特殊的情況,比如兩國交戰后交換彼此俘虜的降兵,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平白無故將俘虜的降兵毫發無損地釋放,必須讓另外一方付出些代價,否則,索性就通通殺死。
但此刻呈現于蒙仲、蒙遂眼前的那些降兵,情況卻頗為特殊,因為這場戰爭乃是趙國的內亂,彼此殺伐的士卒也皆是趙國的士卒,因此,別說向來抵觸“無謂殺戮”的蒙仲根本做不出殺死俘虜這種事,就算他狠得下心腸,這些降兵也是不能殺的,畢竟殺戮俘虜注定會引起趙人的反感。
殺,不能殺,放又不能放,不得不說,如何安頓這些降兵,確實是一件頭疼的問題。
但沒有辦法,似昨晚那種情況,叛軍方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勝勢,倘若蒙仲不喊出“降者不殺”的口號,那么在那之后,或許只是叛軍方對王師士卒的單方面屠殺,亦或者是王師士卒在性命攸關的關鍵時刻爆發,使叛軍出現無謂的傷亡——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不是蒙仲希望看到的。
于是,蒙仲喊出了“降者不殺”的口號,用這句話擊潰王師士卒最后的抵抗,輕松地摘取了昨晚那場戰斗的最后勝利。
“阿仲。”
隨著一聲呼喚,樂進、樂續、向繚三人一起走向這邊,待走近后,樂進開口說道:“大致清點仔細了,約有近四千名降卒。”
“四千人啊……”
蒙仲在心中估算了一下。
他在估算中,昨晚廉頗與趙賁二人率軍追擊他們時,可能有多達六七千的兵力,刨除掉被叛軍殺死的,在追擊叛軍途中落下走失的,以及被蒙遂軍伏擊時被殺的,倒也差不多。
“你打算如何安置這些人?”
樂進提出了與蒙遂類似的問題。
聽聞此言,蒙仲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降卒,若有所思地說道:“先帶回我軍營寨,然后嘛……與趙主父、公子章商量商量罷。”
“公子章?”
樂進表情有些古怪地說道:“公子章的話,說不定會命令我等將這些士卒全部殺死。”
“不至于的。”
蒙仲搖了搖頭說道:“再怎么說這些降卒也是趙人,只要公子章還想奪回王位成為趙國的王,就不會濫殺投降于他的兵卒,否則,對面的趙軍還有誰敢投降?”
“這倒也是。”
蒙遂、樂進、樂續、向繚等人微微點了點頭。
不多時,蒙虎與華虎二人帶著數百人的軍隊前來匯合。
原來,昨晚在王師士卒投降叛軍的那會兒,趙賁與廉頗見大勢已去,便帶著仍愿追隨他們的士卒拼死突圍。
雖說當時黑燈瞎火的,但蒙仲大致也猜得到必定是趙賁、廉頗二人試圖突圍,便叫華虎帶領數百人前往追擊。
而看眼下這架勢,華虎并沒能抓到趙賁、廉頗二人。
果不其然,待蒙虎、華虎二人來到蒙仲面前后,華虎頗為泄氣地說道:“讓趙賁、廉頗二人跑了……都怪阿虎!”
“這怎么能怪我?”蒙虎不滿地叫嚷道:“我怎么知道那會兒你在追擊趙賁、廉頗二人?再說了,明明是你一頭撞上我麾下的軍隊,我沒錯手把你砍死,你就應該偷笑了。”
“你?”華虎哼哼兩聲,對蒙虎的話不以為然。
顯然,他并不認為蒙虎的武藝在他之上。
見此,蒙虎瞪大了眼睛,當即叫嚷著要跟華虎分個高下。
“行了行了。”
蒙仲笑著勸阻了二人,旋即寬慰華虎道:“那趙賁與廉頗……跑了就跑了吧,反正昨日一役,那二人最起碼折損了五六千兵士卒,這已讓我等有更大的把握拔除陽文君的那座軍營。”
對于趙賁、廉頗二人逃走這件事,蒙仲并沒有在意,畢竟在趙賁、廉頗鐵了心要逃離的情況下,縱使華虎帶著幾百名代郡兵前往追擊,又哪里追的上有戰馬代步的趙賁、廉頗二人呢?
除非華虎率領的是一支騎兵,那倒是還有點希望。
約兩個時辰后,蒙仲麾下五千余叛軍,以及俘虜的近四千降卒,皆抵達了群丘一帶的叛軍軍營。
回到軍營后,蒙仲便下令降卒們退下了身上的甲胄,用他們的兵器,加強信衛軍與那近五千名代郡叛軍的武裝,以彌補他們在廝殺時丟失的兵器。
至于甲胄,穿戴三層厚甲的信衛軍就算了,但甲胄單薄的代郡兵,完全可以再穿一層,畢竟多一層甲胄就多一分保險。
至于那近四千被卸下了兵器與甲胄的降卒,蒙仲將其交給了蒙遂、向繚、樂續三人去管理,暫時就安頓在附近丘陵的偏營中。
若是真有人偷偷跑了也無所謂,反正在蒙仲看來,王師已經堅守不了曲梁幾日了。
最多再三五日,要么是王師主動后撤,要么是公子章率領大軍攻陷曲梁邑,幾乎不會再有第三種可能。
而就在蒙仲、蒙遂幾人安頓那近四千降兵的同時,已逃回趙豹軍軍營的趙賁與廉頗二人,正在帥帳內向陽文君趙豹講述他們昨晚失利的經過。
在聽完趙賁與廉頗滿臉羞愧的講述后,陽文君趙豹皺著眉頭長長吐了口氣,搖搖頭說道:“此番,你二人總共折損了六七千兵力,這座營寨怕是難以保全了,與其接下來戰戰兢兢等著那蒙仲小子率軍前來偷襲,不如我等主動棄營,投奔奉陽君的軍營,與他商議對策。”
“陽文君……”
聽了這話,趙賁與廉頗更加羞愧。
見此,陽文君趙豹擺了擺手,寬慰道:“不用說了,此事也不能全然怪罪你二人,說到底還是我方的士卒昨日精疲力盡所致……那蒙仲率體力充沛之士卒,襲我軍力疲之師,已然立于不敗之地。不過,你二人昨晚未曾深思這一點,貿然追擊叛軍,卻是大為不智……罷了,事到如今,責怪的話也就不說了,趙賁,你召集營內的士卒,將營內的糧草、輜重,通通搬往奉陽君的軍營,廉頗,你隨老夫先往奉陽君的軍營,向他說明情況。”
“……喏!”
趙賁、廉頗二人抱拳領命。
片刻后,趙豹便帶著廉頗前往了奉陽君李兌的軍營。
待他二人見到奉陽君李兌時,李兌對于昨晚的事并不知情,反而詢問廉頗道:“聽營內士卒說,昨晚我軍營的南邊傳來陣陣喊殺聲,莫非是你與叛軍交手?戰果如何?”
聽聞此言,素來驕傲的廉頗滿臉漲紅,羞愧地說不出話來。
最后,還是陽文君趙豹代為解釋道:“輸了。昨晚趙賁與廉頗合謀伏擊那蒙仲,結果卻被那蒙仲殺地大敗,死走逃亡近三千人,又有四五千兵卒反被叛軍所圍,不得已只能投降……可謂是大敗而回。”
“什么?”奉陽君李兌聞言大驚失色,難以置信地看向廉頗。
見此,陽文君趙豹替廉頗解圍道:“你也別怪廉頗,要怪,就怪你我既不能力挫公子章的叛軍,又無法牽制那蒙仲……”
聽了趙豹的話,李兌捋著花白的胡須不說話。
其實他也沒想問罪廉頗,畢竟廉頗乃是他麾下最勇猛的將領,既然連這位猛將都在那蒙仲手中吃了大虧,換其余將領也不過是結局而已。
相比較責怪廉頗,李兌更擔心的是接下來的局勢。
“退守邯鄲吧。”
仿佛是猜到了李兌的心思,趙豹正色說道:“此番我那座軍營的駐軍損失慘重,注定無法久守,雖然我叫趙賁率軍前來投奔你,但你也明白,我那座軍營若是棄守,蒙仲那小子便可毫無后顧之憂地襲擊你,你白晝要抵擋公子章的叛軍,夜里要防備蒙仲的偷襲,似這般如何能長久?不如退守邯鄲,等待趙袑、李疵等人的援軍……”
“就怕棄守曲梁,使叛軍士氣大增。”李兌皺著眉頭說出了心中的顧慮。
而就在這時,忽然帳外有人喊道:“急報!”
李兌皺了皺眉,下令將其招入。
旋即,便見到一名身穿甲胄的將領急匆匆走入帳內,滿臉驚慌地說道:“奉陽君,有叛軍襲擊了在下押運的糧草,數百車的糧草,皆被……皆被叛軍放火焚毀。”
“什么?”
李兌聞言大為驚詫,旋即怒聲斥道:“胡言亂語!邯鄲與曲梁之間,哪來的叛軍?!”
“千真萬確!”那名將領急切解釋道:“那支叛軍身穿三層厚甲,在我趙國,就只有信衛軍身穿三層厚甲!”
聽聞此言,李兌與趙豹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