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正文 千乘郡,確切地說是千乘邑,它得名于齊景公時期,因齊景公當時聚攏一千乘戰車狩獵于青田之地,故而得名千乘。
當然,趙主父看重的,并非是千乘邑的悠久歷史,而是它的位置。
千乘邑位于濟水北側的青田,有漯(luo)水穿過,地勢平坦、宜耕宜牧,是故齊國常在這片土地上駐扎軍隊,即能庇護南邊的臨淄,又能在此訓練戰車部隊,可謂是一舉兩得。
而今日據公孫所言,齊國竟愿意割讓千乘郡,這讓本來無心與齊國和談的趙主父,亦不禁稍稍有些怦然心動。
要知道千乘郡就在濟水的北側,倘若趙國得到了這片土地,就意味著齊國國都臨淄將徹底暴露在趙國的控制下齊國稍有不順趙國心意,趙國的軍隊即能邁過濟水,揮軍向南直插臨淄。
不夸張地說,齊國愿意割讓千乘郡,這跟齊國愿意向趙國俯首陳臣其實并沒有什么兩樣,如此也難怪趙主父亦流露出遲疑之色。
但是仔細想想,趙主父又覺得此事破綻百出:齊國還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何以會授柄于人,自愿臣服于趙國呢?
想到這里,趙主父問田瞀、公孫二人道:“齊王……竟愿意割讓千乘郡?”
“千真萬確。”公孫點頭說道。
捋了捋髯須,趙主父輕笑著問道:“為何?貴國尚有田文那樣的賢士,又有當世名將匡章……如此輕易就獻出千乘郡,著實讓人……有些驚奇啊。”
“非也。”
公孫搖搖頭說道:“或在世人眼中,我齊國仍然強盛,可事實上……”
他微微嘆了口氣,又說道:“曾經輝煌的稷下學宮,為齊國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可現如今呢,稷下的先生、學子,大多是不問政事,只熱衷于追尋自己的‘道’。章子(匡章)雖乃當世名將,但齊國也就只有一個章子……如今的齊國,已非是曾經人才濟濟的齊國了。”
頓了頓,他又說道:“反觀趙國,自趙主父胡服改制后,先后收服代地、榆中、中山,坐擁兵甲幾十萬,戰車數千乘……今趙主父攜宋燕兩隊討伐齊國,使我齊國首尾難顧。今我國君主自認不敵,愿獻出千乘郡,向趙國稱臣,助趙主父成就霸業。”
說到這里,他壓低聲音又說道:“今日的趙國,誠然有統合三晉,效仿昔日晉國霸業的潛力。”
聽聞此言,趙主父捋著髯須,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
要知道曾幾何時的晉國,稱霸中原上百年,雖然趙主父明知道公孫的話中必定有詐,但亦忍不住遐想連篇。
似乎是見趙主父有所意動,公孫便開始隱晦地挑唆秦趙兩國的關系:“如今中原格局,唯秦、趙、齊三足鼎立,若趙主父攜燕、宋兩國覆亡齊國,則天下便只剩下秦趙兩國爭雄……若趙國在攻伐齊國期間損失過重,這豈不是讓秦國漁翁得利?當年秦國使張儀赴魏國擔任國相,逼迫三晉臣服于秦,其欲染指中原的野心昭然若揭。……趙主父覆亡齊國而暗助秦國,無異于殺死了一頭狼而姑息了一頭猛虎,日后必有禍端。……倘若趙主父能允許我齊國繼續存在,齊國便能鼎力支持趙國與秦國爭雄,介時,縱使秦國迫使魏、韓兩國為己助,亦無法抗衡趙、燕、宋、齊四國,請趙主父三思。”
趙主父捋著髯須思忖了片刻。
不得不說,公孫的這番話其實并沒有錯,秦趙兩國的盟約本身就不可靠,其原因就在于秦國也有稱霸中原的資本,一旦齊國倒了,秦趙兩國的關系必定會出現變化除非秦國也愿意承認趙國的霸主地位,但這是不可能的。
秦趙兩國之所以會結盟,就是為了抗衡齊國,一旦齊國消失,兩國的盟約自然而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按照這個思路,似乎留著愿意臣服于趙國的齊國,這對趙國更加有利?
趙主父沉思著公孫的提議,忽然他問道:“我怎么知曉先生的話是否可信呢?”
聽聞此言,公孫不慌不忙地說道:“是故,我齊國才要獻上千乘郡。趙國既然得到了千乘郡,又有燕、宋兩國于北、南兩側鉗制齊國,趙主父難道還怕我齊國毀約么?”
趙主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的確,倘若齊國果真愿意將千乘郡割讓給趙國,趙國還真無需擔心齊國會毀約。
此時,鹿肉已經煮熟,趙主父便叫蒙仲、樂毅二人用刀分肉,旋即,幾人喝著滾燙的酒,吃著香噴噴的鹿肉,聊起了后續的割地即齊國愿意割讓給燕宋兩國的土地。
據公孫所言,齊國愿意將包括饒安在內的大片土地割讓給燕國,至于宋國,則齊國愿意承認宋國對薛地的占據,不得不說這個條件非常誘人,縱使是趙主父也認為燕、宋兩國不會就和解之事提出什么異議。
唯一的顧慮的是,公孫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
酒足飯飽后,趙主父派人安排田瞀、公孫二人到高唐城內歇息,他要好好思考一下公孫的提議。
待田瞀、公孫二人離開后,趙主父詢問蒙仲、樂毅二人道:“依你二人之見,那公孫的話,有幾分可信?”
樂毅率先搖了搖頭,說道:“在下不敢妄言,不過竊以為可信不高。”
而蒙仲則是干脆說道:“絲毫沒有可信,這恐怕只是齊國的緩兵之計而已。”
趙主父頗感意外,不解地詢問蒙仲道:“為何?”
見此,蒙仲抱拳解釋道:“首先,此前齊國曾派使者蘇代前來與趙主父和談,言及,欲割讓高唐、平原兩邑,懇請趙主父退兵。然而趙主父并沒有應允,幾日后便發兵攻占了高唐與平原,當時就連在下亦能感覺出趙主父此番誓在覆亡齊國的決心,難道齊人就不知?……在明知此事的情況下,齊國卻再次派來田瞀、公孫二人,欲獻上千乘郡,絲毫不懼趙主父在得到千乘郡后背棄約定,繼續揮軍攻打臨淄……這事給我的感覺,仿佛齊國恨不得早早覆亡,此事不合常理。”
“……”趙主父聞言面色微微一變,捋著胡須面色凝重地沉思起來。
而此時,蒙仲又說道:“其次,齊國乃是毫不亞于趙國的大國,雖名將匡章率軍在外,但齊國國內的軍隊,難道就不足以守到匡章率軍回援么?還未分勝負即甘愿臣服于趙國?……在下不信!就連弱小的滕國,亦曾為了保全國家而努力抗爭,又何況是齊國呢?”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在下從來不信‘天降橫財’之事,今齊國許下就連趙主父亦難以斷然回絕的條件……趙主父且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倘若您是齊王,你愿意就這樣白白割讓土地,向敵國俯首稱臣么?”
只見趙主父瞇著眼睛,用手捻著髯須,面色凝重地思忖著。
良久,他自嘲一笑,搖頭笑道:“可笑我趙雍,竟亦有被重利蒙蔽雙目的時候。”
說罷,他面色一正,正色說道:“你說得對!若我是齊王,絕對不會甘心就這樣割讓土地,向敵國俯首稱臣……如你所言,田瞀、公孫二人這一番花言巧語,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意在拖延我軍渡河直逼臨淄……”
說到這里,他捋了捋胡須,帶著幾分壞笑道:“既然如此,我該如何處置那二人呢?”
樂毅聞言獻計道:“趙主父不妨故作不知,穩住田瞀、公孫二人,亦穩住河對岸的齊軍,過幾日,待我趙軍造好橋梁,驟然發難,殺至河對岸,殺齊軍一個措手不及。”
“好計!”
趙主父點頭朗笑道。
次日,趙主父帶著蒙仲、樂毅二人來到高唐邑,假裝被田瞀、公孫說動,繼續與他二人商討齊國臣服于趙的具體章程。
雖然在討論時,彼此其樂融融,但待等趙主父一走,公孫卻面色大變。
他對田瞀說道:“昨日在趙營內,我觀趙主父對你我提出的條件已頗感滿意,可今日,他卻重提條件,這分明是為了穩住你我,好將計就計……當立刻派人通知田觸將軍,趙軍或將在這幾日,發起渡河之戰!”
田瞀聞言不敢怠慢,當即喚來三名隨行的衛士,令他們設法混出城外,向河對岸的齊軍將領田觸報信。
只可惜,蒙仲、樂毅二人早就防著此事,那三名齊國衛士剛剛離開高唐城內的驛館,就被他二人提前布下的信衛軍給捉住了。
在經過拷打后,那三名齊國衛士立刻招供,果然是前往河對岸齊營通風報信的。
于是,蒙仲、樂毅二人立刻將此事上報趙主父,讓趙主父感到十分驚訝:“那田瞀、公孫二人,如何猜到我只是假意迎合?”
由于不好當面詢問田瞀、公孫二人,趙主父也只能將這個困惑埋在心底,同時催促安陽君趙章等人加快搭建橋梁的速度。
而與此同時,在河對岸的齊軍營寨中,齊將田觸剛剛收到了匡章派人送來的急信。
在觀閱了書信后,田觸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喃喃自語。
“好計策!……此計,應當能拖延趙軍一段時日,直至章子率軍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