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這其中竟然還有這樣的辛秘。
在聽罷了公子章與田不禋的講述后,縱使是蒙仲亦不知該說什么。
他終于明白方才公子趙章對趙何之母吳娃為何會那般怨恨,而事實上,的確也值得怨恨。
畢竟吳娃仗著趙主父對她的寵愛,非但奪走了韓氏的王后之位,也奪走了趙章的太子之位。
倘若公子趙章昏昧而沒有才能,這還則罷了,偏偏趙章酷似趙主父,是一位頗為勇武的繼承人,只是因為后宮女人的挑唆,而使他從熾手可熱的太子,一下子就淪落為無人問津的廢太子,縱使是蒙仲,亦忍不住為他感到不值。
三人聊了很久,直到公子趙章因為此事憤懣而喝得大醉,蒙仲這才告辭離去,返回城內的王宮。
待等他回到王宮時,趙主父已經酒醒,見他歸來,便笑著問他:“小子,身為我的近衛,豈能擅離職守呢?……你到哪去了?”
看著趙主父那模樣,蒙仲便猜到他很有可能已經得知了究竟,索性就如實說道:“小子方才去拜訪了公子章與田不禋田大夫。……此番前來趙國時,義兄惠盎曾給予了一封書信,讓我帶著它拜訪田大夫。”
“哦……”
可能是沒想到蒙仲如此誠實,趙主父眼眸中閃過幾絲驚訝與贊許。
他在思忖了一下后,笑著說道:“你乃莊子弟子,惠盎義弟,想來阿章與田不禋,定會將你視為親支近派……他二人,可曾向你說過我的壞話呀?”
“趙主父為何覺得公子章與田大夫會說您的壞話呢?”蒙仲當然知道趙主父這是在套他的話,聞言平靜地反問道。
趙主父聞言沉默了許久,旋即長嘆一口氣說道:“韓氏、趙章母子,我虧欠他們過多,趙章恨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蒙仲想了想,還是沒有插嘴。
見此,趙主父抬頭看了一眼蒙仲,點點頭說道:“看來,你已經得知了一些辛秘。”
蒙仲當然不會愚蠢地否認,拱手說道:“小子會守口如瓶。”
“不必。”
趙主父搖了搖頭,旋即站起身來走向窗口,口中淡淡說道:“當年我廢王后、廢太子時,國內大臣皆出言反對,當時肥義也曾對我言,「王后太子皆無失德,不可輕言廢之」,是我一意孤行,最終還是廢了韓氏,廢了趙章,冊立吳娃為后,趙何為太子……”
說著,他回頭詢問蒙仲道:“蒙仲,你說,我做錯了么?”
蒙仲沉思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道:“肥義大人說得對,您不應該輕易廢后、廢太子,這會引起國家的動蕩。”
聽到蒙仲的直言,趙主父沒有絲毫怒色,反而感嘆道:“是啊,廢了韓氏后不久,韓王便派使者前來譴責我,不久之后,趙韓兩國的邦交破裂,韓國再一次與魏國結盟……只是因為對一名女子的寵愛,使我趙國失去了一個盟國。”
蒙仲頗有些意外地看著趙主父,因為他發現,當趙主父提及這件事時,語氣很平靜,仿佛是在講述他人的往事。
難道……
蒙仲心下暗暗猜測。
此時,趙主父轉頭看向蒙仲,笑著說道:“我記得,初見那日,蒙虎那小子曾低聲嘀咕,好奇寡人為何在身體健朗的時候,就將王位傳給了趙何……如今你明白了吧?”
見趙主父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蒙仲思忖了一下,點點頭說道:“是趙主父為了完成王后吳氏臨終的遺愿……”
“這只是其中之一。”
趙主父搖了搖頭,旋即對蒙仲說道:“至于其二,當時正是我趙國第四次討伐中山國……”
根據趙主父的講述,當時趙國正值第四次攻伐中山國,當時趙軍攻入中山國的國都靈壽,逼得中山王逃亡齊國,以至于中山國群龍無首,一片混戰。
值此情況,趙主父便心生了一口氣吞并中山國的想法,但考慮到此舉或將激怒齊國,使趙國與齊國爆發戰爭。
由于這次討伐中山國,趙國亦消耗了大量的國力,因此就連趙主父亦沒有多少把握能抵擋住齊國的進攻,因此他同意了吳娃的懇求,將國君之位傳給了太子趙何。
從此,趙國“軍政分離”,由新君趙何、國相肥義坐鎮邯鄲,負責治理國家;而趙主父,則自稱主父、坐鎮信都,厲兵秣馬統帥軍隊,專心于吞并中山國,以及面對來自齊國的威脅。
這個改制,初期成果很大,擺脫了國事、終于能專心于征戰的趙主父,在次年一口氣就攻陷了中山國幾乎全境,甚至于,就連齊國也不敢面對如此的趙國,派來使者說項,希望趙國保留中山國——想來這是齊國最后的底線。
考慮到趙國暫時沒有能力徹底吞并整個中山,又考慮到齊國的底線,趙主父最后同意了,允許中山國依舊存在,并且扶持了一名叫做「尚」的中山王子嗣作為傀儡。
于是趙國與齊國的戰爭,最終并沒有打起來。
“當時我想,趙何尚年幼,可由肥義輔佐,盡早參與處理國事,分擔我的辛苦,而我則能專心致志為我趙國開辟疆土……”趙主父解釋著他當年決定傳位于趙何的想法。
原來如此。
蒙仲聞言恍然大悟。
然而有件事,趙主父卻沒有告訴蒙仲,那就是他后悔了。
是的,后悔于冊立趙何為太子,后悔于將王位傳給趙何。
這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對韓氏、趙章母子的愧疚。
其二,趙章漸漸長大后,愈發地健壯而勇武,無論是容貌、神態還是性格,都酷似趙主父年輕的時候,反觀新君趙何,卻長得瘦弱,性格也懦弱。
于是,趙主父再次漸漸喜愛趙章,而不喜愛次子趙何。
至于第三點,那就是國內臣子的立場。
在曾幾何時,趙國是完完全全圍繞著趙雍的,國內所有貴族、臣子皆聽命于趙雍,但當新君繼位后,趙雍變成了趙主父,國人對這位趙主父的忠誠,或者擁護力就漸漸削弱了——很大一部分人開始圍繞新君趙何。
包括趙主父最信任的國相肥義。
倘若此時趙雍已經年邁,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那還則罷了,可偏偏這位趙主父還身強力壯,甚至心中還有使趙國稱霸中原的雄心壯志,在這種情況下,他如何能接受自己逐漸失去權柄呢?
比如前一陣子在沙丘行宮時,當趙將許鈞在談及蒙仲等人時則下意識地說道:“尤其是您看重的蒙仲,他的年紀與君上相仿,日后說不定會成為輔佐君上的重臣。”
這豈非就是趙主父正逐漸失去權柄的例子么?
雖然趙主父當時笑瞇瞇地毫無表示,但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兩日后,趙主父帶著蒙仲等人巡游中山國的全境,每到一地,便叫人將榜文立于城內,宣布這片土地日后歸趙國所有,而城池內外的中山國人,則至此成為趙人。
就跟宋國攻伐滕國時一樣,趙國攻伐中山國,其實也讓許多中山國人視趙人為仇寇,但兩者有區別的是,趙國是“出師有名”,并且,趙國為了安撫中山國的國人,推出了不少有利于中山狄人的政策,比如田邑免稅方面的優厚待遇。
再加上趙國的國相肥義本身就是出自白狄,與中山的狄人是同一個祖宗,因此,結合這種種,中山狄人對趙國的反抗日漸消退。
期間,親眼目睹趙國安撫中山國人的蒙仲,將這件事記載了三封竹簡上,分別托人送給莊子、孟子以及他義兄惠盎手中。
大約四個月后,他才陸陸續續地收到了莊子、孟子以及他義兄惠盎的回信。
莊子的回信最言簡意賅,只有一句話:此即「內圣外王」之道!
而孟子的回信則字數較多,他表示,趙國的舉措,即「對外施行王道、對內施行仁政」,這即是能使國家變得強盛的方法。
總結來說,莊子與孟子對趙國攻伐中山、以及安撫中山國人的評價,十分接近,以至于蒙仲很好奇這兩位圣賢是不是私下交流過。
還別說,當蒙仲不在宋國的這段時間,莊子與孟子還真沒少交流,他二人借助書信往來,相互噴地不亦說乎,以至于宋國的景亳,以及鄒國,專門給這兩位增派了送信的驛卒,便于這兩位“交流學術”。
至于義兄惠盎的回信,他則表示蒙仲的這封信來得很及時,并且他已借趙國的舉措,說服宋王偃對滕國——如今應該稱作滕邑——施行仁政,無分宋人與滕人,皆一視同仁。
值得一提的是,在蒙仲跟隨趙主父巡游中山國的期間,他亦結識一名愿意加入趙國、成為趙人的中山國人。
與其他祖輩出身戎狄的中山國人不同,這位與蒙仲年紀相仿的少年,其祖上據說乃是魏國的將領「樂羊」。
唔,這名少年,就叫做「樂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