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宋國使者李史帶著蒙仲、蒙鶩一行人,來到了巨鹿一帶的沙丘。
所謂沙丘,即當地土壤沙化所致,以至于出現許多堆積成丘的沙土,故而稱沙丘。
其實早在商紂王時期,商國便大興土木,在沙丘一帶建造了「離宮」——即除國都之外為君王所建的永久宮殿,且君主會在固定的時間來到這里居住。
據傳說,商紂王在沙丘離宮增設苑臺,放置各種鳥獸,并且設酒池肉林,使男男女女裸體追逐嬉戲,狂歌濫飲、通宵達旦,其荒淫奢侈程度,著實駭人聽聞。
后來三家分晉,沙丘歸屬趙國,趙國便沙丘“商離宮”的舊址上重新建立了宮殿,即如今的沙丘行宮。
既然稱作離宮,那么就意味著歷代趙王并不在此常住,趙王雍亦是如此。
在退位之前,趙王雍居住在邯鄲的趙王宮,然而自從三四年前,趙王雍將國君位置傳給了次子趙何后,這位自稱主父的雄主,便從都城邯鄲搬到了陪都「信都(即邢臺)」,專心經營攻略中山國與齊國的霸業。
信都,即在邯鄲北面約百余里處。
來到沙丘行宮后,首先入眼的,即是連綿的趙軍聯營,以及那密密麻麻的“趙”字旗幟。
不同于宋國以杏底白字、白底金字的兩種旗幟,趙國的旗幟大致只有一種,即赤色輔以少量的綠色——即以翠綠色打底,以赤色花紋為邊框,中間再以赤紅的顏色書寫一個偌大的“趙”字,總得來說,即七分赤紅、三分翠綠。PS:關于“五德循環”的說法,一種說法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出現,還有一種說法是在戰國中后期由齊國的「鄒衍」提出并完善。但作者因為實在不知道先秦諸國究竟用什么顏色的旗幟,所以姑且就當“五德說”已經問世了吧,只不過還未完善。
隱約間,還能看到遠處的軍營有諸多來來往往的兵卒,這讓蒙仲等人的心一下子就繃緊了。
難道再往北,就是趙國與中山國交戰的戰場前線嗎?
片刻后,手持宋國符節的李史,帶著蒙仲等一行人通過了崗哨的盤查,順利進入了軍營內,旋即在另外一隊趙卒的帶領下,朝著沙丘行宮而去。
此時蒙仲等人才看到,在連綿的趙軍營寨中央,有一座較地表略高的宮殿,規模并不算大,大概也就是橫向近百丈、縱向幾十丈的一座宮殿而已,不過宮殿外有石塊堆砌的墻壁,仿佛一座小城。
而這,即是沙丘行宮。
“宋國有使者李史,請見主父。”
來到這座“小城”的城門前,帶路的趙卒朝著城墻上高聲喊道,旋即,便有城墻上的士卒回應:“容我稟報主父。”
趁著等待的工夫,蒙仲四下打量,據他觀察,駐扎在這里的趙軍,最起碼有一軍的數量,即過萬的士卒——甚至于還不止一軍。
而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雖然趙國已施行胡服騎射,并誕生了騎兵這一兵種,但在此刻這支趙軍內,依稀仍能看到戰車的影子,由此看來,趙國也并沒有完全淘汰掉戰車這支兵種。
這也難怪,畢竟北方草原上的戰爭,與中原這邊諸國的戰爭是不同的,草原上的戰爭講究機動性,以偷襲、騷擾等戰術為主,而中原這邊的戰爭,則仍然以正面交鋒、攻城拔寨為主,因此,戰車仍然能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大約半刻時之后,城門緩緩敞開,此時李史與蒙仲等人吃驚地看到,城門內竟站著一位身穿赤色王袍的中年男子,且此人正大笑著朝著他們走來。
此人莫非就是趙王雍?
蒙仲驚訝地猜測道。
其實這很好猜測,因為不遠處那名中年男子身穿的袍子,雖然較中原的服飾有很大區別,接近胡服,但那胡服的花紋、色彩,卻與邯鄲的新君趙何非常接近——除了趙主父趙雍,誰敢這么穿?
而此時,李史也已經猜到,拱手拜道:“外臣李史,奉我宋國君主之命,請見趙主父。”
“哈哈哈。”
此時那名中年男子已走近到面前,聞言笑著說道:“我即趙雍也。”
果然是趙王雍!
蒙仲下意識屏著呼吸,靜靜觀察眼前這位趙國的雄主。
據他目測,趙雍的歲數似乎要比宋王偃小個十幾歲左右,大概在四十余歲左右,頭發、胡須還很烏黑,身子看上去也很健朗,尤其是那一對銳利的雙目,著實氣勢逼人。
但整體來說,蒙仲感覺眼前這位趙主父與宋王偃有些相似,即感覺都是崇尚武力的君主。
在趙雍與李史一番見禮后,趙雍便帶著李史等人進入行宮。
期間,蒙虎忍不住小聲詢問蒙仲道:“這位趙主父的身體看上去仍頗為硬朗,為何早早就將王位傳給他兒子呢?”
蒙仲搖搖頭,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走在前面的趙雍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是聽到蒙虎的小聲詢問,嚇得蒙虎趕緊低下頭。
而此時,李史則連忙告罪道:“下卒無禮,請趙主父見諒。”
趙雍深深看了一眼蒙仲、蒙虎、蒙遂、武嬰等“少年兵”,又看了一眼李史,一笑置之。
蒙仲隱隱感覺,趙雍的這份笑容有些勉強,仿佛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片刻之后,趙雍將李史請到了正殿。
在彼此坐定后,李史示意蒙仲呈遞國書,即宋王偃給趙雍的書信。
趙雍仔細看罷書信,微微點了點頭,旋即恭賀道:“恭賀貴國覆亡滕國,使國家又增強一分。”
“全憑趙主父照拂。”李史拱手恭維道。
見此,趙雍笑了笑,只見他將宋王偃的竹簡擺在面前的矮桌上,用手指點了點,朗笑著對李史說道:“對我,尊使不必如此。我趙雍與宋偃,有著近三十年的交情。……我時常對臣子言,中原諸國,反反復復,皆不可信,唯獨宋國乃我趙國近三十年之邦交,不離不棄,分毫亦不曾違背盟約,乃誠信之國,而宋偃,亦誠信之君。”
這番話,趙雍倒也是出自真心。
因為當今天下,諸國大多施行合縱連橫之策,今日與一國簽訂盟約,明日為了與另外一個國家簽訂盟約,就極有可能會毀棄之前那份盟約,反反復復,叫人很難相信;更有甚者,像齊國的齊威王,明明與趙國簽署了聯手抗秦的盟約,但在趙國遭到秦國進攻時,齊國非但不救,反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唯獨宋國,與趙國建立邦交近三十年,從未改變。
仿佛這就是宋國的傳統:當年宋國在決定擁護晉國為中原霸主后,就堅定不移地協助晉國對抗楚國,哪怕是被楚國攻入國家、圍住國都,宋國亦毫無求饒、改變戰略國策的意思。
“當今諸侯皆重利,唯宋偃仍存誠信仁義。”
趙雍感慨地說道。
聽到趙雍竟用誠信仁義來稱贊宋王偃,蒙仲眨了眨眼睛,簡直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因為據他了解,宋王偃并不算是誠信仁義的人啊。
但話說回來,在有了“落井下石”的齊國作為對比后,蒙仲不得不承認,堅持與趙國建立近三十年穩固邦交的宋王偃,還真是一位值得信賴的人。
在一番寒暄客套之后,李史詢問趙雍道:“趙主父,前來此行宮時,鄙人瞧見周邊軍營林立,又駐扎有無數精銳趙卒,莫非此行宮往北,即是貴國與中山的戰場嗎?”
“尊使不必多慮。”
仿佛是猜到了李史心中的擔憂,趙雍寬慰道:“沙丘距離我趙國與中山的戰場,尚有三百余里之遠。”說罷,他略帶幾分自傲的說道:“如今的中山,還值得我親自指揮作戰么?”
在經過趙雍的解釋后,李史、蒙仲等人這才得知,趙國與中山的戰場在「沱水」河畔的「曲陽」、「九門」一帶。
九門是趙雍曾經遣趙將「李疵」窺視中山國的地方。
而曲陽,則是趙國幾次攻伐中山國時匯集全國兵力的前線重城,它離沙丘,最起碼有三四百里之遠。
“我之所以坐鎮沙丘,只是為了防范齊國。”
可能對宋國極為信任的關系,趙雍毫無隱瞞他坐鎮沙丘行宮的目的,即是為了防范齊國。
畢竟沙丘往東,在越過「清河」后即是齊國的國土,倘若齊國這次膽敢出兵幫助中山國,則他趙雍便會立刻率軍越過邊界,攻入齊國國內,與宋王偃一同對齊國展開兩面夾擊。
而齊國,似乎也猜到了趙雍駐軍于沙丘行宮的原因,迄今為止還沒有派遣一兵一卒幫助中山,以至于趙國的軍隊勢如破竹地攻入了中山國境內,比預期的日期更快就殺到了中山國的國都「靈壽」城下。
毫不夸張地說,趙國攻滅中山國,這已經是一件板上釘釘的事了。
隨后,李史找了個時機,向趙雍引薦了蒙仲、蒙鶩二人。
他將蒙仲介紹給趙雍,只是為了完成惠盎的囑托;至于將蒙鶩推薦給趙雍,則純粹就是這位李大夫在景亳時收了蒙氏一族不少好處的關系。
不得不說,蒙仲的恩師莊子的面子實在是大,以至于當趙雍得知蒙仲竟是莊子的弟子后,當場歡喜地表示讓蒙仲在他身邊擔任近衛,至于李史口中“驍戰勇猛”的蒙鶩,趙雍亦授予了「輿司馬」的軍職。
蒙氏一族,終于在「遷居趙國」這件事上,邁出了第一步。
但蒙仲卻忽然心生了一個疑惑:為何他與蒙鶩在什么功勞都沒有建立的情況下,就得到了「趙主父近衛」與「輿司馬」的地位?
這兩個身份,難道如此輕易就能獲得么?
還是說,這其中還有什么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