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意識到自己在齊國注定無法推行“王道”、“仁政”的主張后,孟子毅然放棄齊宣王賜予的高官厚祿,帶著諸弟子返回鄒國,僅這一點,就值得蒙仲對這位儒家圣賢心存敬意。
此后,孟子又講述他前往其他國家的經歷。
這個“其他國家”,其實也包括宋國。
孟子最初造訪宋國,是在宋王偃驅逐了其兄剔成君而自立為君之后,孟子意識到宋國將因此出現改變,便前往宋國,希望能施行自己的抱負。
因為當時的宋國,在孟子看來是非常稚嫩的,不像齊國那般已經有了完善的治國理念,說不定他能說服宋王偃——當時應該稱作宋君偃——施行他所主張的仁政。
但很可惜,宋君戴偃是一位崇尚武力的君主,以至于孟子這次造訪宋國,最終仍以失敗告終。
而正是在那段時期,孟子結識了惠盎。
當時惠盎還很年輕,還并沒有出仕宋國,他唯一被重視的,僅僅只是「惠施的族侄」這一頭銜。
當孟子在宋國開壇授課時,惠盎也跑去聽,且特地向孟子請教“仁政”主張——這是孟子當時在宋國唯一的收獲。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段時間里,孟子亦結識了滕元公滕弘——當時的滕弘還是世子。
過了約一年左右,孟子返回了鄒國,終于決定前往魏國。
當時的魏國,其實已經衰敗了,但不可否認,魏國一直是當世的“文化中心”,尤其是在惠盎的族叔惠施作為國相的那幾十年,天底下的學者皆紛紛涌向魏國,直到齊國建造稷下學宮,且惠施又被張儀取代,失去了魏國的相位,當世的“文化中心”,這才逐漸向齊國轉移。
在孟子造訪魏國前,滕國的君主滕定公逝世,滕元公滕弘繼位,他向孟子請教了治國之策,孟子便傾授了“井田制”、“王道”、“仁政”等主張。
雖然滕元公欣然接受,并兢兢業業按照孟子的主張治理國家,但孟子也明白,滕國太小了,無法真正實現他的主張,于是,他在滕國呆了兩年后,依舊踏上了前往魏國的旅途。
待等孟子來到魏國時,此時的魏國已被秦國壓得喘不過氣來,魏國當時的君主「魏惠王(即梁惠王)魏罃(yīng)」,便向孟子請教擊敗秦國的辦法。
但很可惜的是,這位魏王要的是如何盡快擊敗秦國,他需要的是孫武、吳起、孫臏這樣的兵家圣賢,而不是孟子這樣主張仁政的儒家大賢,因此,孟子沒能得到魏惠王的重視。
第二年,魏惠王去世,「魏襄王魏嗣」繼位,孟子再次拜見魏襄王,可他發現,魏襄王遠沒有其父魏惠王睿智,既急功好利,又不肯聽取他的建議。
正好這個時候,齊國的齊威王過世、齊宣王繼位,于是孟子便離開了魏國,再次前往齊國,去求見齊宣王。
待等到二次游說齊國失敗后,孟子返回鄒國。
此時,宋國的君主戴偃已自立為王,且這個時候,惠盎已在宋國出仕,用孟子那一番“仁者無敵”的言論,說服了宋王偃。
得知此事后,孟子感到非常高興,便再次造訪宋國,并在宋國呆了數年。
但在此期間孟子亦逐漸發現,宋王偃雖然接受了惠盎那一番“仁者無敵”的言論,但其本身崇尚武力的性格卻并未改變,說白了,宋王偃施行仁政的目的,是為了強大宋國的國力,以便于日后攻伐其他國家。
這讓孟子感到有些失望。
正巧這時候,魯國的國君魯平公欲重用孟子,讓當時在魯國仕官的孟子的弟子樂正,邀請孟子前往魯國。
于是孟子便離開了宋國,來到了魯國。
然而就在這時,魯平公寵愛的臣子「臧(zāng)倉」在君主面前說了一番孟子的壞話,使魯平公改變了主意。
后樂正將這件事告訴孟子,孟子感慨道:“我不能見魯侯,乃天時也,又豈是因為那個臧倉?”
感慨之余,孟子帶著遺憾又返回了鄒國。
而他的弟子樂正,亦辭去了在魯國的官職,跟著老師返回了鄒國。
此后,孟子便不再游走列國,留在鄒國教授弟子學業,并與諸弟子編著孟子,即他周游列國時的所見所聞,以及與各國君主的對話。
從四十五歲初次造訪齊國,到六十余歲放棄周游返回鄒國,孟子有近二十年時間在推行他的主張,前后去過齊、魏、宋、滕等國家。
而在這些國家中,滕國是唯一完完全全施行他仁政主張的國家,其次是宋國,有所保留地施行了他的仁政主張,至于齊、魏等國家,他的主張絲毫沒有得到重視。
正因為如此,對于滕國遭到攻擊,孟子是感到非常痛心而憤怒的,然而進攻滕國的恰恰就是宋國,這讓他更為感到痛心——因為宋國施行的是惠盎的仁政國策,而惠盎的仁政國策,其實就是他孟軻的仁政之策。
因此,宋滕兩國開戰,在孟子看來就仿佛他的兩名弟子自相殘殺,這如何不讓他感到痛心?
但即便如此,孟子對宋國仍保留著幾分寬容,尤其是當面對惠盎的時候。
他對惠盎說道:“當年老夫見魏國現如今的君主魏嗣時,就曾對他說過,當今天下國君,沒有一個不嗜好殺人的,倘若有一名君主不嗜好殺人,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會仰望于他,歸附于他,就好比水往低處流,誰能阻擋呢?宋王欲行王政,然殺孽過多,嗜殺的君主,是注定無法奪取天下的。”
“在下受教。”惠盎恭敬地說道。
看著畢恭畢敬的惠盎,孟子長長嘆了口氣。
其實他也明白,惠盎雖然不是他的弟子,但是在王道、仁政這一塊,惠盎卻毫不遜色他真正的弟子,最關鍵的還是在于宋王偃,那位君主還是無法真正領會「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的道理。
不過即便如此,孟子對宋國仍然抱有期待。
這份期待,當然不是指宋王偃忽然回心轉意,而是指宋國的太子「戴武」,或者稱「王子武」。
早在許多年前,當孟子意識到宋王偃尚武的性格難以扭轉后,便建議惠盎注重對于太子戴武的培養,畢竟宋王偃現如今已經五十多歲了,過不了幾年可能就會離世,到時候,宋國將由太子戴武來繼承,倘若太子戴武能徹底施行他孟軻、惠盎二人所提倡的“仁政”主張,宋國就能徹底變成以仁政治國的國家。
到那時,他孟軻的理念,或許就能在宋國得到實施。
聽聞此言,惠盎連忙說道:“夫子放心,我時刻謹記著夫子的教誨,不敢疏忽對于太子的教導。”
見此,孟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此后數日,惠盎與蒙仲二人便住在孟子居,聽孟子講述“王道”、“仁政”主張。
其實這些“王道”、“仁政”主張,孟子主要是說給蒙仲聽的,畢竟,雖然蒙仲乃是莊子的弟子,可誰讓他對儒家思想卻頗為了解,再加上此子聰慧機敏,以至于孟子恨不得將他儒家思想亦傾囊相授。
而對于蒙仲來說,他本著技多不壓身的想法,亦虛心吸取孟子的思想,反正他已兼學道、名、兵三家的學術知識,完善一下他本來就有所涉及的儒家思想,這也不是什么壞事。
就像他的義兄惠盎,這位可是兼顧了道、名、法、墨、儒等各家學術。
不得不說,相比較孔子時期的儒家思想,孟子的儒家思想確實已經上了一個臺階,至少已經“言之有物”,他的思想有很多都是正確的主張。
就比如「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這跟莊子曾經教導過蒙仲的,「用詭辯只能使人口服、用道理來辯才能使人心服」的道理一樣,都是金玉良言。
值得一提的是,在教授蒙仲大概三五日后,孟子忽然問他道:“過幾日你兄惠盎返回滕國,你可愿留在老夫這?”
這是要收此子為弟子么?
無論是惠盎,還是萬章、公孫丑等孟子的弟子們,無不對此大吃一驚。
不過冷靜下來仔細想想,萬章、公孫丑等人倒也傾向于這位小兄弟能成為他們的小師弟,畢竟此子的才能的確不可小覷。
但最終,蒙仲還是婉言謝絕了,他笑稱道:“莊師會用他那根拐棍打死我的。”
“尊師重道,好好。”
孟子雖然點點頭稱贊了蒙仲,但旁人都看得出來,他對此有些遺憾。
也難怪,畢竟在放棄實施自己的抱負后,孟子便將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教導弟子,并將“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視為最快樂的事,而如今,他忽然發現了蒙仲這塊尚在雕琢的美玉,又怎么忍得住呢?
但遺憾的是,蒙仲這塊美玉已經有了老師,且這位老師,還是他孟軻都心存尊敬的莊周、莊夫子。
最終,在孟子居居住了約十余日后,惠盎帶著蒙仲準備告辭離去。
見此,孟子便贈予了蒙仲一部孟子——其實還只是上部,是萬章、公孫丑等孟子的弟子們這幾日連夜抄寫的。
并且孟子還告訴蒙仲,待他與諸弟子完善了孟子的下部后,亦會抄錄一份,托人送到蒙仲手中。
要不要接受呢?
考慮到莊子對此的態度,蒙仲有些猶豫。
然而惠盎卻眨眨眼睛說道:“阿仲,長者賜,不可辭。”
看著兄長臉上的笑容,蒙仲狐疑地問道:“阿兄,怎么感覺你笑得有點幸災樂禍呢……”
“有么?”惠盎立刻故作嚴肅。
事實上,他的確很期待于某些事,就比方說,孟子托他帶一封信給莊子……
唔,他真的很期待。
十月初,惠盎帶著蒙仲,以及孟子賜予蒙仲的那一車竹簡,返回了滕國境內,回到了宋軍的營寨。
此時他們才知道,宋軍已于數日前再次攻打滕城,且攻破了滕城的外城,使滕國就只剩下一座子城。
而滕國剛剛繼任的君主滕耆,則戰死于外城城墻之上,由其弟滕昊繼承了君主之位。
宋滕兩國的戰爭,終于將進入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