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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宮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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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平和的語氣,委婉道出其實暗藏機鋒的言辭,最不可思議的是此子的面色從始至終不起波瀾,這即是宋王偃對蒙仲“言辯”的印象。

  而在惠盎看來,他義弟蒙仲方才的“言辯”似乎是間乎道、名兩家之間:道家的辯論主張“以理服人”,即用最樸素的道理說服對手;而名家則過于注重“辯勝”,可能有些話其實沒什么道理,但就是說的你啞口無言。

  就拿方才來說,蒙仲借宋王偃的“想法”來反制仇赫,其實是不合道理的,但乍一聽卻讓人感覺:嘿,似乎還真有點道理。

  這就是名家的虛辭之辯,其實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亦不難找出其中的漏洞。

  這不,在愣了半響后,仇赫回過神來了,問蒙仲道:“你這小子好是無禮。你又不是宋王,哪里曉得宋王的心思呢?”

  蒙仲立刻平靜地回答道:“仇大夫又不是小子,又怎么曉得我不知大王的心思呢?”

  “呵。”

  惠盎在旁忍不住笑了出聲。

  他是惠施的族侄,又與莊子關系親近,當然知道發生于惠施與莊子之間的“濠梁之辯”,非但他知道,宋王偃也知道,因此他二人皆忍不住露出了幾絲笑容。

  說實話,仇赫并非是以辯才著稱的趙王重臣,但能將這樣一位趙國的重臣逼到這份上,足可見蒙仲這位莊子弟子在“言辯”方面的才能。

  可能是覺得與蒙仲似這般斗嘴般的辯論頗為掉價,仇赫抬手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對蒙仲說道:“在下素知惠子、莊子兩位夫子善于雄辯,小兄弟乃莊夫子的弟子,又學了惠子的論著,自然善于雄辯,在下甘拜下風。……在下只是不解,莊夫子亦是宋國人,難道他不想宋國變得更加強大么?”

  聽聞此言,蒙仲平靜地說道:“僅憑這句話,小子便知仇大夫不了解夫子。夫子乃‘求道之人’,追求的是天地至道,天道之下,皆是凡人,無有國界之分。在夫子眼中,只有兩類人,即得道者與失道者。不凝滯于物,游心于德之和,方得逍遙。”

  “……”

  仇赫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說實話,蒙仲最后那句話,他是真沒弄懂。

  這就很尷尬,明明感覺似乎被人教訓了,卻又不知對方究竟說的什么,也就無從反駁。

  而事實上,不單單是他,別說宋王偃,就連惠盎也不是很明白,畢竟惠盎學的太雜,道、名、儒、法、墨等各家學術皆有涉及,但并沒有空暇深入學習道家的思想,不像蒙仲有莊子在旁授業解惑。

  當然,盡管沒有弄懂蒙仲最后一句話,但后者整段話的大致意思,仇赫還是能聽懂的,即莊子思想境界高,懶得參與俗世的爭斗。

  于是他問蒙仲道:“既然莊夫子自己不愿參與俗世的爭斗,而你作為其弟子,卻服役從軍,究竟是夫子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呢?”

  蒙仲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夫子乃得道之人,精神已超脫于俗世,自然不可再用‘宋人’束縛之;而小子尚未得道,未能領會夫子的思想,身為宋人,為宋國而戰,名正言順,這又有什么疑問呢?反觀仇大夫,既已擔任宋國國相,卻屢屢為趙國謀利,小子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吶。”

  仇赫再次語塞。

  說實話,他擔任宋國國相,其實只是趙宋兩國的一場交易,但此刻偏偏宋王偃與惠盎都不及時出面解釋,這就讓仇赫顯得很尷尬,顯得他有點“吃里扒外”的意思。

  仇赫不傻,當然明白宋王偃與惠盎沒有及時出面為他解釋,其實就是暗惱他最近一個勁地慫恿宋國與齊國開戰,因此才樂得讓他被年僅十幾歲的蒙仲說得啞口無言。

  他想了想,接著向蒙仲解釋的機會,再次向宋王偃表明立場:“小子,你這話不對,在下受趙王之命促成「趙宋同盟」,乃是為趙、宋兩國的利益,二十幾年前,趙王初繼位,諸國試圖瓜分趙國,當時全賴宋王仁義相助,與趙國并肩而戰,這份恩情,趙王銘記于心。趙王曾對左右言,秦燕韓等皆不可信,唯宋王仁義,趙國可予信賴。今齊國傲立于東,為趙、宋兩國心腹之患,兩國當精誠攜手,若能如此,雖齊國勢大,又何足懼哉?”

  此時,惠盎突然插嘴道:“然而,我宋國攻伐滕國,死傷無數,可趙國卻遲遲不攻伐中山,試圖讓我宋國全盤牽制齊國,這即是仇相所謂的‘精誠攜手’?”

  仇赫搖了搖頭,說道:“惠大夫此言未免狹隘,戰爭之事,哪有不死人的,若因此便輕言放棄,如何鑄成霸業?”

  反正橫豎死的不是你趙人是吧?

  惠盎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旁邊蒙仲亦皺了皺眉。

  蒙仲淡淡說道:“戰爭之害,并非是一場戰役死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母親喪失了兒子、子女失去父親、弟弟失去兄長,且這樣的悲劇,又反反復復重復了多少回。仇大夫以「戰爭哪有不死人」一言蔽之,小子以為……相當不妥。”

  頓時間,殿內鴉雀無聲,惠盎驚訝乃至動容地看著蒙仲,仇赫則更多是驚訝,唯獨宋王偃,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沉默不語。

  待片刻的死寂后,仇赫問蒙仲道:“小子,你夸夸其談,可有攻陷滕國之法?”

  “當然有。”

  蒙仲絲毫不怵仇赫的刁難,正色說道:“滕國乃仁義之國,當首用「文伐」。”

  “文伐?”宋王偃亦產生了幾許興致,問蒙仲道:“何謂文伐?”

  “因其所喜,以順其志。茍能因之,必能去之。再者,離間其所親,賄賂其左右,輔其淫樂,養其亂臣,此謂之文伐。”蒙仲平靜說道。

  “此……周書陰符?”仇赫在回憶了一下后,驚訝地問道。

  所謂的周書陰符,其實就是蒙仲所觀閱的太公兵法。

  旋即他又笑著說道:“說了這么多,你卻還沒道出破滕國的計策。”

  見此,蒙仲便淡淡說道:“「易地」即可。……用我宋國的陶邑,去交換滕國,滕國君主若允許,則我宋國不費一兵一卒,即可得到滕國。”

  聽聞此言,宋王偃、惠盎、仇赫三人皆微微一愣。

  旋即,宋王偃頗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你要寡人用陶邑去交換滕國?你可知陶邑是何等城池嗎?”

  “陶邑乃曾經曹國的都城,極為殷富。”

  “那你還讓寡人用陶邑去交換滕國?”宋王偃樂了。

  沒想到蒙仲卻說道:“若付出區區一個陶邑,就能讓宋國以全盛的國力面對齊國;而滕國縱使易地得到陶邑,夾處于趙宋兩國之間,亦只能與趙宋兩國為盟。試問,為何不能?”

  “……”

  宋王偃聞言一愣,旋即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殿中,惠盎亦小聲念叨著「易地」,臉上不由地露出驚愕、迷茫、懊悔等復雜的表情。

  不可否認,用陶邑去交換滕國,那肯定是宋國吃虧,可反過來說,此計能讓宋國不費一兵一卒就交換到滕國,可直接將軍隊部署到「南湖」的北岸,既能威脅齊魯,又能直接威脅到薛邑,簡直就是上上之策。

  “若是滕弘不肯交換呢?”宋王偃忽然問道。

  蒙仲當然知道滕弘是誰,聞言回答道:“小子方才道出此計,大王難以置信,由此可見,滕國遠不如陶邑,相信世人也如此認為。……這般優厚的條件,滕國君主仍不肯接受,那就是他理虧,此后大王聲討,可謂名正言順。……再者,我宋國若提出此事,亦等同于向滕國釋放善意,若最后仍難免戰爭,則滕人或會責怪其君主貪婪,而滕國君主,或亦會心中后悔,不像眼下,滕國自上而下萬眾一心,聯合抗擊宋兵。”

  聽聞此言,宋王偃面上閃過一陣青白之色,旋即低聲對惠盎說道:“惠盎,這是你的責失!”

  惠盎滿臉羞愧,訕訕地點了點頭:“臣慚愧……臣沒有想到。”

  見此,蒙仲心中暗自感慨。

  他能理解宋王偃、惠盎這等人物竟沒有想到這么簡單的辦法,其原因就在于人性想要“奪占”卻難有“割舍”——誰愿意將自己得到的東西再讓出去呢?

  然而世上有很多事就是這樣,只要稍稍退后一步,那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好比滕國這件事,若宋王偃能克制“奪占”的欲望,宋國可能不費一兵一足就能得到滕國那塊土地,早早在那里部署好兵力,又豈會弄到眼下的下場,苦戰兩年余,卻仍未徹底掃除滕國,甚至于,還促成了滕國上下一心抗拒宋國的局面。

  “這就是道家的智慧啊。”

  宋王偃感慨了一句,被蒙仲一番話說得心煩意亂的他,再也沒有心情繼續今日的筵席。

  筵席結束之后,仇赫告辭離去,而惠盎與蒙仲二人,則被宋王偃留了下來,后者領著二人漫步走在夜空下的宮廷。

  惠盎本以為宋王偃打算賞賜他義弟蒙仲什么,卻沒想到宋王偃將他們二人領到偏殿的走廊轉角時,忽然轉過身來問蒙仲道:“小子,據寡人所知,你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皆亡于我國的戰役,是故此番征兵才會由你前來……你,恨寡人么?”

  惠盎聞言一愣,驚愕地看向蒙仲,畢竟蒙仲并不曾告訴他祖父、父親、兄長皆亡于戰役的事。

  目視著眼前的宋王偃,蒙仲眼中閃過幾絲復雜之色。

  良久,他緩緩張開嘴唇。

  “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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