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原定今日莊子授業的第二堂課,但是由于前天莊子出游時不慎掉入水中,受了些風寒亦受了些驚嚇,因此昨日當莊子準備像前一次那樣先單獨教授蒙仲時,遭到了莊伯與蒙仲二人的同時勸阻。
畢竟相比較耽誤一日的課程,當然還是這位莊夫子的身體狀況更為重要。
但遺憾的是,莊子性格固執,既然原定今日要教授諸子學業,那么就一定要履行約定——實在是沒有人能拗得過這個老頭。
可話說回來,今日的課程應該教授什么呢?要知道昨日莊子在臥榻上歇養了一整日,可沒有事先單獨給蒙仲授課啊。
想了想,莊子決定讓蒙仲將昨日他們出游時所發生的故事告訴諸子,尤其是那只‘有違天道’的魚簍網,借這間親身經歷之事,讓諸子能對天道有更深刻的理解。
于是乎,當莊子端著藥碗坐在一旁喝湯藥的期間,蒙仲詳細地將當日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諸子。
值得一提的是,當蒙仲繪聲繪色地講述莊子當時落入水中后,如何艱難地在水里掙扎,底下的諸子們想笑又不敢笑,著實憋得有些難受。甚至于,就連莊子都忍不住頻頻目視蒙仲,那眼神仿佛是在責怪蒙仲:這將這事說得那么詳細做什么?
在聽罷故事中莊子與蒙仲的對話后,底下的諸子們陷入了沉思。
從莊子與蒙仲的對話中可以看出,莊子并不抵制「殺生」,就像他并沒有阻止蒙仲殺死那兩條魚給他師徒二人充饑,因為莊子覺得,「人為了填飽肚子而食魚」,則也是符合天道的——畢竟人就是天道下萬生萬物的其中之一。
跟講究「君子遠庖廚」的儒家思想不同,儒家當今的圣人孟子曾說過,「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但試問,儒家君子有幾位是一輩子吃素的?
也就是說,儒家君子雖然看不得殺生,但吃還是要吃的,也難怪莊子曾經多次抨擊儒家思想“虛偽”。
在這一點上,道家思想就很坦率、樸實,認為無論人食禽獸,還是禽獸食人,都在天道運作之下,并無善惡之說——善惡的觀點,也不過是人自己提出來的罷了,天道下原本并無善惡之說。
莊子真正要抵制的,是在‘盈余’情況下繼續殘害生靈,就拿當時來說,莊子認為他與蒙仲二人食用了那兩條魚就足以填飽肚子,何必再讓其余的魚失去自由而死呢?
從這一點延伸下來,莊子亦反對戰爭,他認為,只要各國的君主賢明,像先古時代的堯舜禹湯般賢明,鼓勵國民多事生產,且放寬稅收的額度,國民就不會受到饑餓,而國家縱使不搶掠其他國家亦能變得富強。
“夫子,關于那只魚簍網,學生有惑請教。”
當蒙仲提到莊子希望他毀掉那只魚簍網時,蒙遂不解地問道:“夫子認為那只魚簍網乃是‘非道’,希望阿仲將其毀去,可是憑借此物,學生等人每日只需花費很短的時間與精力便能捕捉到足夠居內所有人食用的魚,這樣一來,學生等人就有更多的時間來學習先賢的思想……”
蒙遂的意思,即保留一部分魚簍網,不濫造濫用。
在旁,以往負責釣魚的華虎聽得連連點頭。
不得不說,在見識過魚簍網捕魚的便利后,他實在不希望再像以往那樣用釣竿去釣魚,既花費精力,都未必能保證收獲。
莊子思忖了一下,本打算提筆在竹牌寫下解釋,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他改變了主意——他想聽聽蒙仲對此有何看法。
畢竟,雖說當時蒙仲的確當著他的面摧毀了魚簍網,但未見得是心悅誠服。
在得到莊子的示意后,蒙仲沉思了一下說道:“不瞞夫子,其實我也覺得阿遂的話不無道理。不過,夫子的擔憂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夫子想必是不希望改變原來「漁人捕魚」的方式,以往漁夫捕魚不易,是故,他會珍惜每一條捕捉到的魚,且他捕捉到的魚,多半不會對河里的魚群產生較大的影響。但倘若出現了更為便利的方式,暫且不說漁夫未必還會如先前那般珍惜捕捉到的魚,先說世人「驅利」的本性,或會有人利用魚簍網大肆捕捉河魚,導致河魚絕跡。……我聽說晉國曾經禁止「博戲(賭博)」,犯者重責,明明參與博戲的賭徒很少,可為何晉國還要制定嚴厲的刑罰?我覺得,這可能是因為制定這項法律的人,覺得博戲會助長人‘試圖不勞而獲’的心思,就好比諸國都看重農事、抵制商事,無非就是因為從商獲利快,倘若人人因為逐利而去從商,就再也沒有人肯踏踏實實地在田地里耕種。……這兩者的道理是一樣的。”
此時,莊子已然放下了手中的藥碗,在聽完蒙仲的解釋后,他頗為驚訝地點了點頭。
蒙仲是否甘心摧毀魚簍網,這點莊子仍不得而知,但此子在這件事中的見解,確實值得莊子感到驚訝——尤其是蒙仲點到了「世人趨利」的本性,這正是莊子希望摧毀那只魚簍網的原因,因為他不想這種便利的捕魚工具流傳出去,從而使得江河湖泊內的魚因為遭到世人的大肆捕捉而絕技,且最終害了世人自己。
從這一點也不難看出,莊子的確高傲,他對世人的看法也往往會朝著不好的那面演變——可能是他覺得當時乃「道虧之世」的原因吧。
旋即,莊子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道: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
「竭澤而漁」這個典故,源自春秋時期晉文公幕下重臣「雍季」。
當時正值晉文公與楚成王爭奪中原霸主地位時的關鍵戰役「城濮之戰」——即「晉秦齊宋四國聯盟」對戰「楚曹衛鄭諸國聯盟」的這場中原大戰的末期。
那時,晉國的國力雖然還在上升階段,但卻未必能穩勝強大的楚國,于是晉文公便問計與心腹重臣「狐偃」,而后者獻上了欺騙的計策——即「避退三舍」典故的由來,晉國軍隊借口曾經晉文公對楚成王那「他日若不幸對立,我當為您避退三舍」的承諾,后退三舍(九十里)之地,示敵以弱,騙取楚軍深入敵境,最終被晉軍擊敗,從而一舉奠定了晉國稱霸中原百年的偉業。PS:詳細以后再提。
而當「狐偃」獻上這招計策時,晉文公亦請教了「雍季」,當時雍季對晉文公就說了這句話: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來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來年無獸。詐偽之道,雖今偷可,后將無復,非長術也。
雍季意在告訴晉文公,想要打敗楚國稱霸中原,最根本的還是要依靠軍隊、依靠國力,倘若使用欺詐的手段,就算能得到一時的收獲,但對方下次就不會再上當了。
晉文公深以為然,于是在這次「城濮之戰」用「狐偃」的計謀擊敗了楚國后,致力于發展晉國自身,這使得在長達百年的「晉楚爭霸」中,楚國終究無法擊敗晉國而成為中原霸主,直到一百年后楚莊王橫空出世。
雖然「竭澤而漁」的典故是「雍季」借此告誡晉文公,不要總是將擊敗楚國的希望寄托在陰謀詭計這種旁門左道上,但「竭澤而漁」、「焚藪而田」這兩個詞本身就蘊含樸實的道理,是故后來被廣泛流傳,用來勸告君主與世人莫要只貪圖眼前之利。
聽了莊子的‘講解’后,諸子反應各異。
見此蒙仲便說道:“若有不同的見解,不妨提出來探討辯論。”
這個提議,其實是很符合莊子心意的,只可惜底下的諸子目前見識還少,懂得的道理也少,因此難以準確而貫通地闡述自己的見解。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因為諸子的‘思想層次’過低——他們思考的,是魚簍網對他們自身的利弊;而莊子所著眼的,卻是魚簍網對整個世道的利弊。
思考問題的層次都不一樣,莊子自然提不起興趣——這或許就是惠子死后,莊子感慨自己再無能辯論的對手的真正原因。
在此期間,唯獨蒙仲的見解,讓他有些興趣。
比如蒙仲提議把魚簍網的網眼制得大一些,這樣就能讓小魚從網眼中逃過,不至于遏斷了仍在生長的小魚以及魚苗。
但是對于「世人趨利本性」,蒙仲對此也沒有什么好的建議,認為只能從「加強道德約束」方面著手。
「加強道德約束」,這個說法讓莊子頗為不喜。
要知道,道家思想主張的是主動提高自身的修養,加強道德約束,這其實是儒家對世俗的要求——儒家刻意強調禮數,其本質除了君君臣臣的階級之分外,也是為了加強世人的仁義禮德,繼而使世道變得更好,或者干脆地說,變得更有秩序。
雖然道家也提倡讓世俗變得更有秩序,但不同的是,道家思想是希望世人主動去接納、去感悟‘秩序’,而儒家則是借禮數,直接將秩序套在了世人頭上,盡管結果看上去相同,但由于過程大為不同,從而產生了「差若毫厘、繆以千里」的天壤之別。
看著仍在諸子面前侃侃而談的蒙仲,莊子抿了抿嘴唇,捋著髯須若有所思。
他發現,蒙仲這個他暫時還未承認是弟子的弟子,似乎對儒家頗有好感。
唔……這可不成!
莊子暗暗想道。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給蒙仲單獨授業,讓后者徹底認清儒家的真面目,以便此子一心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