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萬人的浩蕩巡視隊伍,自咸陽出,徑直朝向隴西所在,水石馳道早就修筑,甚至于……還是最開始就修筑的。
馳道寬五十步!
非為嬰孩的五十步,而是成人五十步!
一步六尺!
一步,乃是成人舉足雙次為一步,舉足一次為跬,一步六尺,五十步便是三百尺(合今六十九米)。
是以,馳道修筑,耗費工程頗大。
然,萬余人大隊行進,動靜之間,颯颯生音,震蕩四周,所過之處,無人近前,盡皆遠遠觀望。
“嬴政當真有膽量。”
“還以為他會一直躲在咸陽宮不會出來。”
關中田畝,歷經百多年梳攏,早就自成體系,溝渠縱橫,灌溉完備,雖為秋冬,仍有人整頓其上。
道道目光遠視,絲絲低語流轉。
相距馳道巡視大隊一里之外,六位麻衣布衫的農人閑聊著,手中拿著各式農具。
“如今嬴政出來了,我等又能奈何?”
“黑龍軍精銳護持,更有強弓勁弩層層護衛,更別說此行還有道家玄清子、陰陽家東君相隨。”
“縱是野老他們親至也是無用。”
“看來……嬴政他還是怕死的。”
“哼!”
一人繼續低語,時而掃著極遠處不緊不慢行進的巡視大隊,話語間,充斥別樣的韻味,更有深深的無奈之感。
“蠻夷暴君,也可稱為天子?”
“也可稱皇帝?”
旁側一人更是極力壓制自己的憤恨、不滿。
家國被毀,一切不存。
心性怒火中燒。
“無需多言,沒有命令傳來,我等不能夠擅自行動。”
“秦國如今大勢初成,難以與之抗衡,近來……秦國羅網正在預謀攻滅墨家機關城。”
“我等也該早作圖謀。”
“希望墨家機關城可以撐的久一些。”
一人之語,明顯有力量許多。
話音落下,身邊諸人盡皆看去,而后頷首。
“機關城!”
“墨家的機關城可是當年子墨子同諸位墨者一同打造的,藏于大山深處,易守難攻。”
“羅網可以攻滅機關城?”
“怕是他們連機關城的入口都找不到,就是我等……,對于機關城都所知甚少。”
“此外,機關城那里匯聚墨家機關術的精華,有聞秦國近年來的強橫攻城利器也被機關城仿制出來。”
“那般利器威能極大,有利器加持,機關城更是難以攻破。”
“羅網雖強,能夠做到?”
一人狐疑。
墨家機關城,那是諸子百家的隱秘之地,尋常之人連機關城都不知道,更別說機關城的入口。
大山深處,秦國大軍進不去。
羅網之人,就算可以靠近,以墨家機關城的能力,也難以將其攻破吧?
那里算得上墨家最后最強的底蘊了。
“羅網手段詭異,你等不是不知。”
“根據堂主所言,秦國攻破機關城只是時間長短,還真是有些可惜,對于機關城那里,我還沒有見過呢。”
先前話語甚有份量的那人長嘆。
尋常的手段,自然是難以攻破機關城。
而羅網,一直以來所走的道路,偏偏就是非尋常的,而且……果然羅網拿不下機關城,等待機關城的只會是更凌冽打擊。
“墨家!”
“墨家數十年來,巨子換的倒是挺多,果然接下來連機關城都沒有了,那……諸夏間他們就沒有地方可去了。”
“有聞墨家新任巨子是姬水先生,他是誰?”
“為何先前百家不顯?”
諸子百家,墨家數百年來一直是大家顯學。
門人弟子甚多,而且影響范圍很大,楚地、齊魯、秦國都有墨者,雖然秦國的墨者已經脫離其余墨者。
卻不可否認秦國墨者的理念。
諸夏間,他們農家若是要散開,直接耕種田畝就可以了。
墨家?
嘖嘖。
看來是真的要沒有了。
墨家不存,對于農家來說,算是一個好消息。
當然,也不算一個好消息。
時而目視遠方的馳道嬴政巡視車隊,時而低語未絕,話鋒一轉,落在另一個話題上。
姬水先生!
百家之中不是什么秘密了,那是墨家新任巨子,當初在蘭陵城為巨子路枕浪親自提攜。
而后,直接為墨家巨子,退守機關城。
百家之中,還真不了解這位姬水先生?
“不清楚。”
“也許以后會知道。”
他們彼此掌握的訊息差不多,對于姬水先生自是都不太了解,相視一眼,皆搖搖頭。
“有聞秦國武真郡侯玄清子接下來坐鎮江南,墨家想要前往江南是不可能了。”
“楚地也不可能了,那里距離江南很近。”
“三晉之地,靠近秦國中樞,遼東那里又有葉騰在,葉騰是一個厲害人物。”
“也就齊魯了。”
“儒家也老實安穩許多。”
墨家這些年可是出了不小的風頭,無論是墨家巨子路枕浪屢屢抗秦,還是六指黑俠俠名遠播。
農家的聲勢被壓制不少。
現在墨家要倒霉了,還真是有那么一點點喜聞樂見。
“速速噤聲。”
“有人來了。”
幾人正要繼續說,順而視線收攏,手持農具,在田畝溝渠清理水道,不在多言。
“你等何人?”
勁風掠過,一行五人自遠處走進,漆黑色的勁裝,踏步無聲無息,手持刀劍,渾身上下,自生陰厲殺戮之氣。
觀這幾位農夫,眉目挑動,直接問道。
始皇帝陛下巡視隴西,道路兩旁不是不允許有人,然……他們負有監察護衛職責。
“諸……諸位大人。”
“我……我們是西平縣上河村的村民,按照鄉老的吩咐,前來這里整理毛渠。”
“以為來年開春河水灌溉之用。”
幾位農夫惶恐,身軀不自覺顫動,話音都有些顫抖起來,未敢直視面前諸人,緩緩道。
“是嗎?”
領頭的黑衣人輕笑道。
打量著面前的幾位農夫,左右而觀,豁然抽出手中長劍,直接劍光橫掃,落在面前幾位農夫頭頂。
叮!叮!叮!
剎那間,原本神容惶恐,身軀戰栗的農夫本能揮動手中農具,攔阻落在頭上的道道劍光。
“上河村的村民?”
“如果大秦的村民都如你等,大秦早就一統諸夏了。”
“我等只是輕輕一試,你等便是露餡了。”
“如果你們束手就擒,還可有一絲生機。”
“若是抵抗,死路一條。”
剛才揮劍……只是簡單試試他們是否真的是村民,果然不予抵抗,自然無憂。
而今抵抗。
身份已經很明朗。
村民?
哪里的村民。
前后左右,所有的去路被攔阻,更有一絲尖銳的笛聲飄出,遠處更是道道身影撲來。
“嬴政走狗。”
“束手就擒?”
“妄想!”
“不過一死,如何讓我等臣服于嬴政?”
手中農具紛紛斷開,露出里面的刀劍,催動玄功,憤恨的看向這些黑衣人,果然陰險,果然狡詐。
讓他們臣服?
妄想!
“直呼始皇帝陛下之名。”
“當誅!”
“殺!”
既然求死,自然成全他們,至于他們背后是否還有人,是否有其它的目的,并不重要。
有大人、郡侯、東君等人隨伺,區區百家宵小,何以成威脅。
俄而,天地元氣顫動,刀劍脆鳴如雨,鮮血灑落田畝溝渠,浸染還在大地之下孕育的禾苗。
“護國學宮的些許手段,還是有些妙處的。”
看著被他們已經盡數鎮殺的六人,搜索他們的身上,沒有什么特殊之物,倒是比較警惕。
拔劍一試真假。
這一招已經用過多次了。
很好用。
這就是功勞。
如今剛出咸陽不過百里,就有這般收獲,待行至隴西,想來更多,吩咐左右收攏他們的尸身,直接回去復命。
“魯生他們太不小心了。”
數個時辰之后。
馳道之上,始皇帝嬴政車駕早已奔向前方數十里。
原先血灑之地的田畝地頭溝渠之間,卻已經悄然臨近二人,只手在那處有些暗紅色澤殘留的大地上撫弄,鼻息間,仍有血腥。
沉吟數息,一語出。
“理應不會有所動靜,卻……,嬴政可惡。”
他們并沒有下達任何命令,只是以觀嬴政巡視路線,不想……魯生他們六個會是這般下落。
“秦國羅網正在極力調遣人手前往楚地墨家機關城所在。”
“堂主有令,不能有動,以免觸怒嬴政,引來大禍。”
“傳令下去,收斂些,距離嬴政巡視之地遠些,暫且忍過這一時。”
另一人面上也是不好看。
魯生他們是自己精細挑選的農家弟子,也是自己看好的農家弟子,如此……死去。
早晚為他們討回公道。
念及秦國嬴政,頓生無力。
尤其,墨家危局就在眼前。
“俠魁已經數年沒有消息了。”
“也不知道俠魁在何處?”
看向不遠處的秦國水石馳道,那里通向隴西,嬴政正在道路的前方,有聞將來嬴政還會巡視諸夏其余地方。
羅網針對墨家,要覆滅墨家。
農家很有可能也會成為目標。
“那些不是我們該想的,堂主他們自有考量。”
“俠魁,自有神農老祖宗庇佑,當無事。”
俠魁已經離開農家多年,且數年來沒有任何消息落下,六堂為之紛爭混亂,身為堂內的弟子也有很深感覺。
他們相信……俠魁無事。
“走吧。”
“此處不宜久留。”
魯生他們已經死了,秦國之內,不能夠再有傷亡。
“嗯。”
話音落下,二人離開原地,消失在遠處。
秋冬時日,天地肅殺。
群山深處,寒熱交替,云霧彌生,微風吹拂,凝而不散,飛鳥橫空,云深不知處。
江河流淌其中,險峻之峰林立,崎嶇婉轉,船只難以橫行其中,大軍更是難以觸及此地。
層層山脈防御,其內自成天地。
“巨子。”
“從咸陽那里傳來的消息,羅網準備在最短的時間內,派遣人手攻滅機關城。”
“羅網之人,已經逐步匯聚這里了。”
機關城。
墨家最后的根基地,也是最核心的根基。
以機關打造的世外之城,足以容納數千近萬弟子,歷經數百年的整頓,機關城自有循環生息。
自有田畝收成,果然生存其內,也不會有糧絕危險。
且……機關城背靠一座小型鐵礦,或許產量不多,然而對于墨家來說,已經足夠足夠了。
打造的機關、兵器甚多,足堪所用。
非攻之廳。
墨家議事之廳。
此刻,黑色斗篷如舊遮顏的墨家巨子姬水坐于高位,左右兩側墨家長老、統領就位。
聞廳內那墨家傳令使之言,諸人本就凝重的神色,增添三分別樣的深沉,彼此一眼,盡皆愁容。
這個消息,他們早就收到,連日來,收到的更多。
“機關城百里之內,可有嫌疑之人?”
須發灰白,黃褐色的麻衣長衫著身,年六十上下,坐于右側一張蒲團上,左手機關打造,靈敏非凡。
個頭雖不高,位分甚尊。
看向傳令的那人,沉聲道。
“有!”
那人面色難看,給了一個快速的回應。
“百里之遙,數日可至。”
“嬴政,真的準備對墨家下手了?”
老者須眉緊鎖。
萬萬想不到,機關城會有這一日。
“班大師懼怕羅網那些人?”
“欲要進入機關城,足有數層關卡。”
“近月來,我等又增加了兩道,而且進入機關城內部,只有三條出入口,只要扼住關卡,羅網之人進不來。”
“機關重重,隱秘難入,羅網之人再多也是無用。”
玄衣黑白,墨者陰陽。
一人,年四十余歲,清瘦神容,面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未曾留須,聽班大師之言。
很是搖搖頭,機關城這里可為天險,絕對的易守難攻。
只要他們封死出入口,羅網便是奈何不了他們。
以機關城的糧食,足以堅守多年。
而羅網不見得能夠將所有的力量落在他們身上。
“倪山長老。”
“話雖如此,然……以羅網的能力,不會不知道機關城的大致情況,或許機關城這里早就有羅網之人,只是我們沒有發覺。”
“他們既然敢來,定然有策略。”
白衣冷傲,氣息孤寒,懷抱奇異長劍,周身三尺更為森寒,看向出聲的那位墨家長老,不予贊同。
羅網!
多年來,墨家和它打過很多交道。
倪山長老所言,都是堂正之法,所言是羅網必須從機關城設下的層層機關而入,再突破機關城的三個入口。
若是……羅網不那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