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資格佩刀的衙役在廊道和院落中奔跑著,然后敲響了每一間每一院的屋子,一間間屋子里面,只是抱刀淺睡的刑部武卒們張開了雙眼,眼瞳當中滿是血絲和疲憊。
而在聽到了衙役傳喚的命令之后,那伴隨著疲憊出現的,還有一種終于到了頭的放松,以及夾雜了報復感覺的興奮和期盼。
終于要將大魚收網的興奮。
叫喊了兩聲,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的衙役又奔了出去,腳步輕快而靈動,像是年輕的鹿,年輕的身體里面仿佛有著無窮的能量在涌動著。
畢竟年輕。
只不過年輕人們往往會不在意這一資本。
一名肩膀寬闊,手臂修長的中年捕頭笑了笑,眸子里有些感慨和溫和,旋即又有些可惜,在他手上本來也有這么一個年輕人,雖然生得秀氣,但是整日里仿佛就有著使不完的力量,從不會覺得累。
只可惜,在他身上的這種老天爺對于年輕人的偏愛,在前幾日似是終于用完了,還是承受不住越來越大的壓力,告病休假。
此事原本不合規矩,但是不知道章小余從哪里尋來了貴人,是戶部過來要的人,并沒有經過無心長官,便按慣例進行處置,發放了三個月的薪俸,讓他回了家。
當日本應請他好好喝一碗酒的,可惜了……
中年捕頭腦海中念頭一閃而過,同時閃過的還有那個靦腆話不多的年輕人模樣,嘆一聲氣。
抬手拍了拍臉頰,發出啪的聲響,然后打起了冰涼刺骨的進水,以毛巾浸潤,原本柔軟的毛巾上面就摻上了秋夜刺骨的冷意,沉甸甸的。
然后雙手托著毛巾,往面頰上一拍,冰冷刺激毛孔緊縮,大腦瞬間清醒許多,就連體內原本運轉遲緩的內氣仿佛也自此得了某種助力,開始加速,連帶著搬運氣血,刺激肌肉,從淺眠帶來的癥狀中蘇醒過來。
他隨手將毛巾凡在鐵盆上,一手提燈,一手按刀,推門而出,映入眼簾的,是一簇簇火焰。
仿佛星火一般自整個刑部衙門的各個小院落中走出,旋即匯聚,仿佛長蛇,寂靜無聲。
他深深吸了口空氣,冰冷刺骨,仿佛刀鋒。
盞茶時間之后,刑部武卒一百余人熄了燈火,結隊走出。
仿佛夜間撲食的猛虎,寂靜無聲,而在同時,亦有一只通體灰色,精致小巧的飛鳥,自刑部大堂當中振翅飛過,仿佛一根箭矢,朝著北城方向,激射而去,并無半點遲疑。
鐵麟和無心在最前行走。
或者說,刑部眾人得到的命令,是在兩處坊市中間位置待命,一旦得到命令之后,便即按照了原本計劃,立刻圍堵起來,連帶著無心先前安排下的諸多后手,一齊發作。
而他們兩人腳程更快,武功也夠高,足以在這段時間當中,將兩個賭徒的資料辨別出來,確認究竟哪一個是真正的‘受害人’。
當下兩名武者便在夜風中疾行,為了盡可能隱蔽,未曾施展開氣機勾連天地的本事,速度亦極為不慢。
距離刑部衙門最近的是三月坊,若是兩者為點連起來的話,恐怕不會超過三十里的距離,但是要按照路線走的話,卻要多出一倍不止。
無心腳步頻率極為穩定,接下來是要走向哪一處方向,往哪里去拐,毫不遲疑,仿佛他早已經將偌大的一張梁州城堪輿圖記在了腦海當中,鐵麟便只跟在了他身后。
不片刻時間,兩人已至了三月坊。
夜色下三月坊的牌樓都顯得有些陰森詭異,黑紅色的柱子上面貼著對聯,是春節時候貼上的,這大半年來的風吹日曬,雨打霜結,褪去了原本的紅色,變得蒼白。
青石板道路筆直延伸,反射著清冷月光,一片森白。
無心當先走入其中。
三月坊雖然不是城中最為繁華的所在,建筑風格都頗為平實,大多為民居,但是這地方實則和各大衙門距離都不算遠,潛藏地價極高,不比梁州最中心處遜色。
能在此處有一間屋的,最起碼都是小富殷實之家,不必為饑寒保暖奔波。若是尋常百姓,很難相信這里竟然會有將家產賭到精光的人在。
但是鐵麟無心都是天京城刑部中人,每日翻閱卷宗,更為離奇者并非沒有見過,知道這種家有小財,無需為衣食奔波勞苦的子侄中,反倒最為容易陷染上賭癮。
帝國三令五申,而各地賭坊往往極難根除,今日趙某某,明日便是王某某,李某某,如同春草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便是因為這些人的‘供養’所致。
兩人自進入三月坊后,便一路不言,腳步不停,先是右拐入小巷,走盡之后,復又西行,旋即再往西折,最后在一家院子門口停下。
鐵麟見這院落與其他院子并無二致,內里雖小,卻頗有景致,累石為山,一側墻壁鑲嵌大白方石,其上刻字,做為石碑,然后自上面垂落下藤蔓來。
想來若是自二樓小軒推窗,幾能看到綠意滿眼,仿佛山巖石碑般的景致,恰是那些讀書人所喜歡的所謂風雅。
風雅?賭得精光的風雅么?
鐵麟心中冷笑。
當下正欲敲門,發現無心已經抬手在門上糾纏銅鎖鏈條上一抹,重有數十斤的大黃銅鎖鏈直接碎開,鎖得嚴絲合縫的木門便在吱呀聲中,被輕而易舉推開一條縫隙來。
聲音雖小,夜色中仍有幾分刺耳,鐵麟下意識上前一步,為無心遮擋動作,與此同時,右手按劍,左右極為機敏看了一眼,等到他下意識做出了這一系列的掩護動作之后,方才嘴角微抽。
等,等下,這,這不是在做賊么?!
身為刑部,難道不應當敲門來訪,按照規矩行事的么!
他素知無心行事,漸有越線之事,但是未曾想到,已是處處可見,這個時候,突然才有些明白過來,為何此次總捕頭要將自己派出來作為無心的后手,而非讓他一如往日那般獨自行動。
總捕頭怕是也怕了他,生怕那一日發現自己麾下得力弟子,竟然成了某地的刑部逃犯。
鐵麟念頭微微一僵,雙眸瞪大。
這……
這種事不會已經發生過了吧?!
無心將門推開,平靜道:
“走吧,時間緊迫。”
旋即不等鐵麟回答,已是閃身入了院落當中,鐵麟無奈之下,不及多說,只得也同樣進去,進去之后,方才能夠注意到,這院子自外面看去雖然不錯,實則已能夠自隱約處發現破敗痕跡,顯然此間主人過得并不如遠觀那般寬裕。
也是,家中有一賭徒在,便足矣令家境殷實之戶都拖累下來,何況于大賭?
正對著大門過一處側門,回轉兩次,先是仆役住的偏房,然后才能看到主人家住著的屋子,有二樓小軒,頂層亭臺,看去卻是殷實。
此時屋子漆黑一片,似乎屋中主人已經早早睡下,鐵麟記得此間主人是一對年輕夫婦。
其女子年近三十,常與街坊鄰居有所沖突,有幾次直接鬧到了刑部當中,被記下了那么兩句,是以他知道。
此時已到門前,鐵麟心中浮現一絲猶豫來,若是現在這年輕女子正在屋中寬衣安睡,自己兩人闖將其中,自是失禮至極的事情,若是鬧將起來,雖然不懼,也平添了許多麻煩。
正遲疑間,無心已經抬手將門推開來,鐵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等到無心進去之后,方才意識到自己師弟做出了什么事情來,旋即聽到了里面女子驚叫,然后便是潑辣刺耳的叫罵聲。
“你是誰?”
“刑部辦案,得罪。”
“刑部你老母!與姑奶奶出去,是又來要錢的對不對?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我告訴你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死鬼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們有膽子便殺了我,要不然我必找人讓你好看,我兄長可是梁州城下……”
旋即便又是一頓叫罵,這人罵起來極為潑辣,幾乎要數落出無心的祖宗后人都來了一個遍,其并不害怕,反倒極為鎮定,顯然這種事情已經經歷了多次,已經麻木,心中不起波瀾。
反倒是越說越起勁,種種不堪入耳之話,連番說出,幾乎難以想象這是出自一個女子口中。
鐵麟心中叫苦,覺得事情有些棘手起來,他既經驗豐富,自然知道這種人是最為難以對付的,糾纏不休,需得要見到好處才肯松嘴,想要從他們嘴里頭知道些什么事情,須得花銀子,更得要花功夫。
甚至于退上一步兩步,哪怕十步說,此事的問題也要落在他們身上才是,夜闖民宅,無論如何是站不住腳的,就算是一直捅到了總捕頭那邊,都是無法忽視的問題。
可是這潑辣刺耳的叫罵才剛升起來,便被一聲錚然鳴嘯壓制下來,鐵麟神色一變,心道不好,顧不得甚么,趨身進去,旋即便就著射入月光,看到了屋中場景。
那女子穿一身單衣,似乎才將蘇醒過來,還半坐在床鋪上,身上大半被被子蓋著,臉上還顯露著潑辣,如同滴入清水當中的墨水,尚未暈染開來,便被恐懼覆蓋。
鐵麟心中震動,禁不住倒吸口氣,視線垂落,看到了一柄刑部的制式長刀,那刀已經徹底出鞘,徑直架在了那女子脖子上。
冰冷的刀鋒在月色之下越顯得清冷,刺激那女子白皙皮膚上浮現出了大片的雞皮疙瘩。
那女子顯是未曾見到過如此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人物,被駭了一大跳,雙瞳瞪大,胸膛上下起伏不定,顯然已經極為驚怖。
鐵麟忍不住道:
“師弟……”
“刑部辦案,便宜行事。”
順著清冷的月光和刀鋒,那女子視線往上看去,看到了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掌,這只手緊緊握住了刀柄,一身朱衣的青年潛藏在濃郁的黑暗和朦朧月色當中,看不清楚。
唯獨雙目清冷,似乎盛滿了冰冷的月光。
“我問,你答。”
片刻之后,無心和鐵麟兩人走出了這家院子。
鐵麟一直欲言又止,無心看他一眼,語氣不起波瀾,道:
“不在這里,我們去下一座坊市當中。”
鐵麟心中嘆息一聲,點了點頭,將心中的念頭與些微不滿暫且壓下,只等到此事了結之后,再和無心對峙分說。
無心已經快步走出,鐵麟抬眸看了看漸漸升至中天的明月,呵出一口濁氣,想到了傳訊給王安風的那只飛鳥,收拾念頭,大步跟上。
王安風才剛剛和眾人吃過了晚食。
張氏客棧名字本就俗氣,實則不過是路旁尋常客棧,入不了那些清貴文人的眼,自然是沒有什么能夠拿得出手震懾同行的招牌來,但是也有另外一個特點,那便是‘因地制宜,不時不食’的妙處。
每日所做的菜肴,大多都是要看今日從菜農手里面收來了什么菜,而沒有什么定論。
譬如早上下飯所用小菜,便是將那剛剛摘了,還帶著朝露的菜切了,并著辣子,蔥姜一拌,再拿沸油一噴,絕好下飯,卻是那些每頓飯必要講究什么名目的貴人們吃不到的好味。
今日黃昏又恰好得了肥雞,那廚子大顯身手,將那正當好滋味的的肥雞收掇收掇,做成了一份劍南道中獨有的椒麻雞,麻既麻矣,滋味更是絕佳,王安風等人吃了個杯盤狼藉,不亦樂乎。
在吃完之后,王安風還順便將今日所買的點心交給了東方熙明,他自然不會說是在榮月城所買,后者也不深究,歡欣鼓舞將這一大包點心接了過去,一雙眸子里面燦然生光。
剛剛吃過了晚食,眾人也不著急著分散開,劉陵雖然好酒,也是老饕,大聲讓那店家掌柜的遠親小二去將今日新買來的各類鮮果洗凈了切成最好入口的大小,并著新沏的好茶一起送上來解膩。
才吃了油膩之物,一口熱茶下去,便覺得越發舒坦,等到口中殘留味道散去,再吃鮮果。
這鮮果在深秋的井水里面浸泡,一口下去,渾身舒泰,正是江湖上積年老饕方才知曉的妙處。
王安風捧著茶盞,一邊放空心思,回味剛剛那道菜的味道,想到今日那榮月齋掌柜說的話,忍不住從旁側擊,問了問東方熙明她做糕點的時候,可是有什么巧妙法子?
少女想了想,然后告訴他說是從東方家里翻出來的一份食譜。
旋即很帶有幾分自得地說,她是很認真按照了上面寫的東西去做的,上面說是要加一勺糖,那么便即絕不會多出半點,定然是平平實實的一勺子。
王安風和呂白萍的嘴角同時微微一抽。
呂白萍腹中翻滾,幾乎就要目瞪口呆,叫出聲來——
那玩意兒竟然是按照這食譜做出來的?!
這,這這……按照食譜都有這種效果,那若是給她材料,任她隨意去發揮,豈不是會做出堪比天下奇毒的玩意兒來?
雖說不含毒性,但是能夠讓中三品這一批非人的武者都有瞬間的恍惚分神,便已經超越了天底下九成九的毒物。
復又想到,搞不好,拿著對了的食譜做,做出的是毒物。
隨便亂做亂做,反倒可能搞出什么好味道的來。
這般‘奇詭天賦’,她除了目瞪口呆嘆為觀止,說一聲天下之大果然是無奇不有,也實在是沒了其它的想法,且自心中打定了注意,這一輩子,有一天算一天,絕對不要吃東方熙明做出來的食物。
王安風卻是嘴角微微一抽,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之處,自心中升起一種荒謬,卻又不得不信的判斷來——
等下,東方家……
那食譜,該不會是爹寫的罷?!
娘既然是東方一脈,那么爹肯定也去過東海蓬萊島,以各種人口中所說,那在他眼前溫和儒雅,豁達愛笑的書生,年少時候似乎也不那么讓人省心。
當年他既然能夠唬得下至士卒,上至君王,都啃了他的咸菜,且以此為樂,那么自付‘才情’,寫下珍饈‘食譜’,然后藏到外祖父家中,留待‘后人’發現,發揚光大……
這種事情,絕對符合少年期的王天策心性,也絕對是他能夠做得出來的事情。
王安風手掌忍不住抖了抖。
看著一本正經,顯然已經將那本在祖父家中發現的食譜奉為金科玉律的東方熙明,心中突然哭笑不得,又有好奇,爹他究竟是在書里面寫了些什么,才能把這個小姑娘騙得團團轉啊。
食譜食譜。
原來那竟然算是他王家的味道。
或者是因為咸菜自小吃到大,他已經習慣了,反倒是那甜點,讓他毫無防備承受了真正的‘王家食譜’正面沖擊,險些沒有直接閉過氣去,也自此明白,為何那些武道高手們對于他爹的咸菜如此畏之如虎,就連離伯都不例外。
王安風嘴角微抽,心中隱隱有些無可奈何,更深處又有些復雜。
那個人的性格實在太強烈,似乎也太愛玩了。
強烈到了他明明已經離開這個天下很久了,卻還是能夠不經意間發現他曾經存活過的痕跡,讓他不自覺去想到,在十幾年,二十幾年前,曾有如此性情的一個年輕人如此鮮明地存在過。
想及這里,王安風神色不自覺越發柔軟下去,也不再說話,只是端著茶水,看著東方熙明和林巧芙‘大呼小叫’,迷戀這種悠然自得的日子。
待得茶水續了數次,東方熙明將那大包的甜點分給了所有人,王安風便起身,早早回了屋中——
今日勞累,他打算早些休息一下,否則的話,就算是身子無恙,精神上也會感覺疲憊。
一手搭著被人摸得光滑的黃木扶手,一邊緩慢踩在木質樓梯,旋轉向上,雙眼看著下面。
林巧芙和東方熙明正在下面坐著,并不著急回房,一樓只剩了他們幾人,兩個年歲一般大小的小姑娘玩鬧,掌柜的靠在了柜臺后面,有些打盹。
窗戶大開,外面是漆黑的夜,和無盡的星光。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隱隱狗叫聲音,還有不知從何處唱起的絲竹,縈繞縹緲。
這樣祥和的一幕,總是要讓人覺得心境平緩下來,王安風抬手按揉了下眉心,心里面呢喃道:
今日便是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管了。
上得樓后,在左手邊第三間就是他的客房,王安風用比平時要慢上三五成的速度踱步至門前,然后平緩用力,推開了門。
窗口上一只精致小巧的灰鳥抬起了頭,兩顆溜圓漆黑的眼珠子恰好和王安風對視。
沉默。
漫長的沉默。
王安風突得后退一步,神色不變,就像是進錯了屋子一樣,刷得抬手,把門關上。
一氣呵成。
我什么都沒有看見。
PS:今日二合一奉上……五千六百字,分成兩章的話,每一章兩千八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