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的江湖之中,這幾日間,生出了好些事情。
兩日之前,恰在不老閣玄甲分壇招收了外門弟子的當天,一名黑衣武者直接闖入這處分壇,盞茶時間,便已跨馬而出,揮手斬出刀風,將玄甲分壇的牌匾直接斬成了五片,隨后揚長而去。
玄甲分壇中高手幾乎死絕,壇主梟首。
那些才招收進去的外門弟子更是被當日之事徹底打散了向往江湖之心,盡數都回了自家村子。
大秦樂見其成,干脆把這件事情攬在了身上,將這些孩子全部都登記在冊,重歸田籍,自此與江湖再無干系。
因為這些孩子今日方才入門,就算是不老閣也說不出什么不行,只能咬碎了牙,和著血往肚子里吞。
江湖之上,便有諸多傳言,爭論不休。
一處酒樓之中,手持長刀的武者將手中兵器重重拍砸在桌上,發出嘩啦一聲大響,漲的面紅耳赤,高聲叫道:
“我便說,這人肯定能逃得開不老閣追捕!”
“能在盞茶之間,殺盡了一處分壇,那肯定得要是六品武者,江湖高人,這種高人憑虛御空,高來高去的,想要追殺,哪里有那么容易?!”
旁邊一胖子笑呵呵地搖了搖頭,神態頗為從容,道:
“老兄你有所不知啊,要說是六品的高人,那確實是厲害,可是不老閣那可是咱們扶風江湖里頭數一數二的大派。”
“不但是有你所謂的六品高人,而且還有更高一步的五品高手,那可更要神異,出手的時候,能夠引動天象變化,幾乎算得上是半步仙人,怎么會抓不得?”
持刀武者冷哼一聲,道:
“你覺得那位高手會大搖大擺地在路上走嗎?”
“又不是對面拼殺,高下立判,如果一名六品高人打定了心思要躲起來,就算是能夠引動天象的五品高手又能怎么辦?難不成還能算得出來那位高手在哪里嗎?”
那胖子臉上神色微微一滯,道:
“這……”
恰在此時,旁邊有人高聲叫道:
“來來來,諸位,趁著大秦的捕頭們沒過來,咱們趕緊開上一盤,猜那黑衣武者能支撐多長時間,買定離手。”
“考驗大家伙兒眼力勁的時候來了,眼力好,就是財運好,就能好好撈上一筆!”
左右也有人在高聲吆喝,旁邊擺著個小木盒子,一名女子抬手將之打開,里頭擺滿了銀燦燦的元寶,頗為誘人。
周圍武者本就因為這個問題相互爭論不休,此時有銀錢誘惑,索性過來,各自下注,彼此則仍舊怒視不止。
那胖子走了過去,看了看這盤口,遲疑道:
“小兄弟……”
那開盤口的青年抬起頭來,笑容和煦,道:
“怎么了老哥?不下一注嗎?”
胖子看了看那一盒銀子,有些意動,剛要開口,卻瞥見這青年瞳仁深處有一點青綠之色,如同行于草叢之中的碧麟毒蛇,令那和煦的笑容多出三分陰冷,心中一突,隨即猛地搖了搖頭,義正言辭高聲道:
“不下,此城當中,就有不老閣高人坐鎮。”
“你在這里開盤口,豈不是不將我堂堂不老閣放在眼中?!”
在這里的武者,大多看不老閣行事不大順眼,聞言好一陣臭罵,那胖子極狼狽地逃了出來,險些挨了揍,心中卻是重重松了口氣,后背不覺已經濕透。
那雙眼中異狀,正是不老閣中武功《碧麟決》,修行至入門之后方才能有的外在異象,若非他做生意的時候,曾經接觸過一名出身于不老閣中的九品武者,險些便認不出來。
一個不老閣的武者,在這個時候,在這酒樓里頭,開這種盤口。
這他媽是準備看看誰對他們不老閣有敵意,然后等這件事情過去之后算賬啊!
胖子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夠狠!
搖了搖頭,這胖子抬步朝著遠處走去,只打算離這危險的地方越遠越好,卻在此時,和一人擦肩而過,冷銳寒意令他身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身上肥肉好一陣抖動,下意識轉頭看去,卻只看到了一道挺拔的背影。
身穿黑色勁裝,背后背著一柄墨刀。
那刀無鞘,通體墨色,唯獨刃口處一片森白。
胖子的瞳孔瞬間收縮。
酒樓當中。
那酒樓掌柜叉手而立,任由那些武者在此地圍賭。
小二忙來忙去,將自冷窖里取出的上好黃酒倒入銅質酒壺當中,放在火爐上。
開盤的青年笑意和煦。
突有一人看到旁邊一處黑色的盤口沒有人放銀子,好奇道:
“哎,小哥。”
“這里是什么?”
青年看了一眼,笑著道:
“哪里啊,是指這武者不但沒有跑,還敢繼續亂來,一賠十哦……”
“老哥要試試嗎?”
那開口發問之人面上浮現一絲意動,隨即便收回了視線,嘴里咕噥道:
“押這個?我可不是傻子……”
青年笑了笑,眼底深處,寒意稍收。
這幾日間,不老閣的威望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他們正要通過立威,維持住門派的聲譽。
若是有哪個武者敢下這一注。
那么明日他的尸首便會在城外被發現。
想到門派內下傳的命令,這名青年的思緒不由發散出去,恰在此時,有人開口,聲音淡漠,如同冬日寒冰。
“一賠十?”
青年微怔,眸中浮現寒意,嘴角笑意卻變得更為和煦,抬眸去看,心中道:
還真有不怕死的……
下一刻,一股寒意自他心底升起。
臉上的笑容霎時間僵硬。
至此刻,他才發現,先前那些彼此爭論不休的武者們,不知何時早已經住嘴,下意識朝著兩旁退避,面上神色或是敬畏,或是震動,亦有幾人背負長刀,雙瞳之中,竟有些許狂熱。
沉穩的腳步聲中。
唯一人前行。
身穿墨衣,黑發垂落,背負墨刀,神色淡漠。
看他一眼,淡淡道:
“下注。”
那青年面色不覺已經煞白,聞言顫抖了下,下意識道:
“是,不知要下……”
嘩啦聲中,一袋銀子扔在桌上,恰恰就在那沒有人敢押的注上,王安風控制住自己此時的人設,平靜開口,道:
“一賠十。”
踏步,轉身。
背對著這些武者,少年心中微松,繃緊的面龐不自覺變得柔和了數分。
仿佛春日來臨,寒冰化水。
可這一幕卻無人得見,踏出客棧之時,其面容依舊冷硬。
等到王安風出去之后,這客棧當中原本的死寂瞬間被爆發出的喧鬧聲音占據,一個個江湖人瞪大了雙眼,彼此爭論開口,氣氛異常熱烈。
那客棧老板的面色已是蒼白。
青年踉蹌兩步,做倒在了椅子上,心臟瘋狂跳動著,透過這客棧中仿佛狂歡一般的武者喧鬧聲音,門外聽得到駿馬的長嘶聲音。
隨即有馬蹄落在青石之上,發出了清脆而連綿不絕的聲響,這聲響逐漸遠去,然后是喧鬧聲,歡呼聲。
武者施展輕功騰躍的聲音,配在腰間的刀劍兵刃碰在大腿上的悶聲。
還有叫聲。
衣袂翻飛的聲音。
這繁雜異常的聲音突兀而起,轉眼便達到巔峰,繼而平復下去。
一時間這青年只能聽得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和粗重卻虛弱的呼吸聲音,雙眸瞪大,腦海當中,一個一個驚恐的念頭浮現出來,不斷地沖擊著他變得脆弱的心境。
旁邊火爐之上,黃酒逐漸褪去了寒意。
尚未燙熟。
琥珀般的酒液上,未曾濾去的雜質微動,仿佛千萬條赤尾金鯉甩尾,泛起細密漣漪。
死寂被打破。
青年的神色突然變化。
在其耳邊,腳步聲,衣擺摩擦的聲音,重新響起,如同長江大河一般滾滾而來,卻又不知為何,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寂靜。
仿佛一切都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制住。
安靜當中,唯獨有馬蹄清脆的聲音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宛如奔雷。
青年面上血色逐漸褪去。
嘩啦聲中,客棧緊緊閉著的大門被直接推開,衣擺拂動,席卷冬日寒風,沖入屋內,身穿黑色勁裝的青年武者大步而入。
隨手一拋,一物直接落在了那青年懷中,后者定睛一看,卻見到一張威嚴而熟悉的面龐,此時怒目圓睜,竟是死不瞑目!
青年面色上褪去了最后的一絲血跡,慘叫一聲,坐倒在地上。
王安風抬手攝來那邊裝滿了銀子的木盒,轉身離開,門外立著一匹赤色瘦馬,翻身上馬,長嘶聲中,已離開此地。
江湖消息。
玄甲分壇覆滅之后。
不老閣天參分壇再度被滅。
西定州一帶,竟只剩下了最后一處不老閣分壇。
整個扶風江湖被徹底引爆,無數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不老閣之上,準備看著后者的反應。
長青山上,不老閣中。
原本打算先準備一番的不老閣眾人再也忍耐不住。
若是等到情報收集之后再動手,不老閣的臉面早已經被那武者抽地發腫,縱然之后將之擊殺,也再難在這扶風江湖中立足。
閣主手握著第二份血色絲絹,定定看了許久。
長呼出一口濁氣,將之放在旁邊桌上,緩聲道:
“大長老,此次勞煩你帶人走一趟。”
“二長老,三長老,還有梅長老同行,帶上門中寶器,擺下四象毒陣,定要將之擊殺。”
下方坐在首位的那老者站起身來,抱拳行了一禮,道:
“老夫明白。”
“只是不知,吾等應該前往何地去等此獠?”
閣主視線自旁邊絲絹之上掠過,雙眸微瞇,緩聲道:
“西定州。”
“最后一處分壇之外。”
西定州城·巨鯨幫駐地。
公孫靖神色沉靜,輕輕擦拭槍鋒。
那鋒銳森寒。
直到反復擦了數遍,方才將手中蘸著烈酒的布料放在旁邊桌上,公孫呼出口氣,面上神色,略有變化。
應該也差不多了。
王安風前些日子對他所說的那兩件事情,第一件事已經派出厲老三,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
第二件事情……
公孫靖雙目微闔,復又想起數日之前,少年所說。
“公孫,有沒有興趣,陪我演一場戲?”
公孫靖嘴角微微咧開,視線落在旁邊木桌之上,上頭鋪展著一張西定州附近的地圖,手掌抬起,五指張開,穩穩按在了一處縣城之外。
這里,便是不老閣最后一處分壇所在。
也是,計策收網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