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梁鎮,趙夢喜大營……
“將軍啊!兄弟們都死的好慘啊……”余錦披頭散發面容憔悴,跪在趙夢喜帳前整整一夜不住的哭訴。六道口一戰,孫彥身死,兩部麾下五千官兵全部遇難,僅他一人生還,全憑一股毅力支撐他回到大營,只想為戰死的將士爭得撫恤……
帳內的趙夢喜坐在案前,面色鐵青不發一言,額頭青筋不住跳動。身后兩名親衛默默的站著,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響,以免惹怒他導致無辜牽連。案前下方的范雫不住撫弄自己下顎的三角須,望向帳口的目光陰狠毒辣……
“哼。”良久范雫冷哼一聲,回過頭來對趙夢喜道:“將軍,這孫彥、余錦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等酒囊飯袋留之何用?”
“啪!”趙夢喜手掌重重拍打在桌案上,堅木制成的桌案應聲斷成兩截,似乎還不解氣,起身又是一腳將散落在地的令牌匣子和文房四寶踢飛,范雫嚇得一個激靈,閃開迎面飛灑而來的墨水,但點點墨汁依舊沾了他一臉。
“你還有何臉面前來見我?本將軍的五千大軍就讓你和孫彥這兩個廢物給白白糟蹋完了!你為何不去死!”
帳外的余錦聽到帳內趙夢喜的咆哮聲,大氣都不敢喘,只能繼續跪在原地,他身上衣甲已經積滿了厚厚一層雪。周圍一些守軍立在風雪中對余錦只能投以同情的目光,除此之外也無能為力,畢竟自己身份低微,在趙夢喜面前根本說不上話。
趙夢喜咆哮完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范雫見他如此,對趙夢喜身后的兩名親衛使了個眼色。那倆親衛心領神會,立馬緩緩向后從側簾處退了出去,營帳內只剩下趙夢喜和范雫兩個人,以及火盆里的火苗跳動的聲音。
“將軍……”范雫上前一步,輕聲道:“如今事情已經變成這樣,還是趕緊拿個主意,違反軍令擅自出兵作戰,已是死罪一條,損兵折將全軍覆滅更是罪加一等,介時衛怏追查下來就算顧及令尊趙總督的顏面保住性命,但將軍前程就此止步了啊……”
“哼!你還有臉說,昨日要不是你慫恿出兵,本將軍現在至于如此被動么?”趙夢喜聽范雫這種說辭,頓時更加煩躁,別人不曉得,可他知道趙元極一直沒怎么看好自己這個庶出的兒子,無論怎么努力始終比不上自己的大哥趙夢元,而且趙元極對趙夢元的栽培可謂是傾盡全力,如無意外,下任河源總督非趙夢元莫屬。
想到此處,趙夢喜將心中怨念指向了范雫,要不是這家伙唆使,自己怎么會頭腦發熱派兵攻打六道口,造成現在這幅慘狀?想想也是,要真有范雫說的這么容易衛怏早就出動了,輪得到自己?
見趙夢喜望向自己的眼神冰冷,語氣中透露著絲絲怨恨,范雫心中一突,但依然表現出一副為他著想的神態道:“將軍,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末將也不曾想到會發生如此變故,當務之急是該想想如何將這件事妥善處理完。”
見趙夢喜神色稍緩,便接著說道:“昨日我和將軍說的萬一有意外該如何處置,您看……”
趙夢喜眉頭舒展開來,但心中怒氣依然熾盛,良久起身道:“余錦、孫彥未經本旗團長同意擅自出兵六道口導致全軍覆沒,按軍律理當斬首示眾!范參將這事你去處理,莫要再搞砸咯!”
范雫一聽,挺身抱拳道:“末將遵命!”隨后向帳外走去……
“還有!”趙夢喜想了想,叫住了范雫,“命人將這里收干凈,再換副桌案!”說完消失在了屏風后面。
“不!我不服!為什么!趙將軍答應過我的,無論勝敗都會善待我等!你這混蛋假傳軍令!我要見將軍!”
當范雫將全營萬余士兵叫到校場,當眾宣布余錦罪狀,定斬首之刑時,余錦滿臉不可置信,昨日出征前趙夢喜的語言歷歷在目,親自將自己當兄弟看的,怎么會出爾反爾,要陷害自己。
“哼……”范雫冷笑一聲,望著跪在地上的余錦,陰沉的說道:“將軍可否下令讓你們出軍六道口?你這廝分明就是不服管教,平日里背后沒少說將軍壞話吧。”
“我……我沒有……我對將軍一向敬重,怎么會說他壞話?而且,真的是將軍親自來我營中密令我和孫彥共同出兵伐賊,如此動靜,營前守軍可都是有目共睹的啊!”
“還敢狡辯!”范雫打斷了他的話,“你說將軍密令你等出兵六道口,可有憑證?”
余錦道:“即是密令,怎么會有憑證,但……”
“既然沒有憑證還敢在此大放厥詞?我看你這廝分明就是和孫彥一道拿將士性命去賭前程,結果害得我旗團白白損失了兩營人馬!既然你說你是奉密令前去攻打六道口,如今全軍覆沒,你為何還有臉回來?”
面對范雫厲聲詢問,余錦氣勢一下子萎靡起來:“末將活著就是想回來讓將軍實現承諾,好好撫恤陣亡將士家眷,也好他們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哼,真是可笑,這么說來你余錦這個庶民出生的賤種還高大起來了?我看你分明是想為活命找一堆借口,無需多說,劊子手!拉下去,斬首示眾!”
范雫根本不會去聽余錦的話,這一切后果本來就是他慫恿趙夢喜釀成的,必須要讓自己和趙夢喜置身事外,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替罪羊,將所有罪名加在他頭上,否則一個處理不好引起嘩變那后果不堪設想。所以,無論如何,孫彥和余錦必須要死,因為只有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余錦知道自己今日怕是活不成了,不甘的咆哮:“我要見將軍!趙將軍!趙將軍!你答應過我的!善待我麾下陣亡將士!你怎么能如此對待我等!昨日里你親口說的,你我情同手足,都是生死兄弟……”
范雫冷笑一聲:“看看,看看,將軍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會和你這種下等人稱兄道弟?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儈子手,還不拉下去行刑!”
眼見兩名粗壯的士兵手持厚重的大刀向余錦逼近,余錦卻看不見般依舊怒嚎:“將軍!我余錦死不足惜!可麾下數千兄弟性命你要有個交代!他們的家眷不能不照顧啊!”
范雫陰冷的聲音傳進余錦耳內:“五千士兵集體違抗軍令,擅自出兵形同造反,還指望撫恤?沒誅他們九族已經是將軍格外開恩了。”
范雫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刺痛著接近崩潰狀態下的余錦,他想到了死去的弟兄,孫彥的人頭,以及舍命保護自己突圍的將士……一幕幕浮在余錦現腦海中,頓時令他心如刀割,猛的起身,不顧背后重創一下頂開向自己走來的劊子手,紅著眼睛死死盯著范雫。
“你……你想……干什么……造反么?來人!”范雫被他盯的渾身不自在,怯怯的向后退了幾步。
“孫彥!兄弟們!我余錦無能啊!我對不起你們!是我害了你們啊!到了地下你們有什么怨恨盡管向沖我來!我余錦下輩子給你們做牛做馬!”
只見余錦仰天長嘯一聲,一頭撞向范雫身后的大石。范雫大驚之下連忙閃到一旁,就聞“砰”一聲巨響,余錦就這么倒了下去,大石上留下一攤鮮紅的血跡,逐漸被風雪凝固……
六道口,段洪主營……
一陣歡笑聲從段洪所在巨大牛皮營帳內傳出,外面風雪呼嘯,內中卻是暖如盛夏。
只見大帳中間四五個火盆內正燃燒著熊熊碳火,帳內各將領則各自列座一席,喝著溫酒肉食,不住談笑風月。
“你知道么?高陽城的娘們真的水靈,比那些山野鄉民有味道多了。”
“就是,那皮膚細嫩光滑,我都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哈哈哈,還有那屁股,渾圓有勁,拍一下結實有肉感,干起來特過癮……”
“哈哈哈哈,真想趕緊打下五梁鎮,聽說蔡州那邊的娘們更是絕品啊,等那天我要讓那些士族家大小姐懷上老子的種,這樣老子的崽子出來也是士族了……”
“哈哈哈哈……”
段洪高坐在正案中間,聽著下屬在席間談論,盡是些不堪入耳的話題,不由暗暗皺眉。
段洪出生也是庶族,只因被逼活不下去才被迫拉起義軍大旗號召破產的流民百姓加入自己隊伍對抗趙家在河源地殘暴統治,初時他也是個有理想有熱血的男兒,一心只想還河源百姓一片朗朗乾坤。但無奈時過境遷,無數次的挫折失敗讓他明白了自己的理想在現實面前是多么的蒼白無力,士族的地位依舊穩如磐石無法撼動,朝廷和總督府也不會因為流民的暴亂有絲毫的妥協,外加自己軍中隊伍參差不齊,都是些三教九流地痞流氓之徒,毫無紀律可言。各種內外因素的促進下,漸漸地段洪變了,指望朝堂和士族對自己妥協的夢想落空,內心開始變的異常冰冷無情,他變得不再顧惜流民百姓的性命,每逢大戰都將他們拉上前線去當炮灰,所得糧秣兵器物資優先供給自己軍中悍將銳兵,這一切只為了自己能坐上總督的位置,成為士族中新生一員,因為各省總督等要位非士族皇權不能勝任。既然自己無法打破這條鐵律,索性就加入到士族中間同化為一員,因此現在吃的,用的,穿的,盡量靠近貴族,為了你這一天到來,不惜下苦功在戰事繁忙之際學習各種詩詞古典。
他將手中青瓷茶碗輕輕放下,輕咳了兩聲,帳內瞬間安靜下來,各人注視著段洪,等待他說話。
段洪掃了眾人一眼,道:“現我軍糧草不足,僅供我數十萬大軍一月之用,數日之前我已經派人前往高陽、柳州、文莊等地催糧,相信最多一個月,各地便會將大軍所食糧草軍械運送至軍前,介時一鼓作氣打下五梁鎮,但不可傷了衛怏性命……”
眾人一頭霧水,不明白段洪什么意思,張忠眼珠子不住轉動,但還是猜不透段洪此話用意,帳內一下子熱鬧起來。
“諸位稍安勿躁。”席間的傅如海見此景起身打圓場說道:“大帥此話沒錯,雷霆軍可以剿滅,趙元極必須死,但衛怏的確不能殺!”
“這是為何?”張忠面帶怒色問道,“他衛怏殺了我多少兄弟?軍師可知道么?”
傅如海抱拳道:“張將軍手中鐵虎軍赫赫威名震懾四方,這點眾所周知,和雷霆軍之間的過節在下也略有耳聞,但這是雷霆軍和鐵虎軍之間的立場,不能以私人恩怨而不顧大局。”
“過節?大局?”張忠眉頭一皺,忽的起身,扒開自己的皮襖,赤裸的上身道道干硬的傷疤如同一一條條蜈蚣般纏繞各處,令人唏噓不已。
張忠怒道:“這道傷口是七年前雷霆軍攻我出云縣時留下的,那一戰,老子麾下六千人被衛怏的屠刀殺的一個不剩。”
“這道傷口是六年前在向安府劫掠時遇到衛怏本部留下的,兩萬條人命啊,他衛怏的雷霆軍真下的了手!”
“這兩道傷口是四年前……”
聽著張忠數著身上每一道傷疤的由來,在場眾人無不心驚肉跳,同時也暗自感慨張忠命真硬,多次碰上衛怏的直屬部隊還能活下來,而且還打出一支兇名遠揚的“鐵虎軍”,實屬罕見……
“這道傷疤是去年四月在靖泰邊境和衛怏部交手留的,敢問軍師,現在你還認為這只是過節么?如若不是,別和我提什么大局,我張忠粗人一個,只知道有仇必報,只想為死在雷霆軍手中的十萬弟兄討個公道!”說完,張忠將皮襖重新披上,憤恨的坐下。在場眾人頓時啞口無言,齊齊望向段洪,看他如何說。
段洪眼中殺機一閃而逝,心道看來張忠絕不能留下,等找個機會將他除去,否則必壞我大事。
有了定策,段洪立馬起身舉起酒杯對著張忠道:“張將軍說的有理,本帥糊涂,不該有此戲言,我自罰三杯還望將軍贖罪。”說完段洪竟真的仰頭喝下杯中酒水,又從碧玉打制的酒壺內倒出酒水,對張忠和眾人敬了一下,順勢灌入嘴中,真的連下三杯。
張忠見此也不好再發難,趕忙拱手行禮道:“元帥莫要如此,張忠有沖撞之處多有得罪,還請元帥多多海涵!我回敬元帥三碗!”張忠說完端起酒碗倒入口中……
緊張的氣氛在段洪、張忠的“和解”下化解,營內很快便又傳來歡聲笑語。
一名叫丁堅的流賊首領對段洪道:“元帥,這次前去高陽等地催糧何不將湄河鎮的金家軍一道調來,有金家軍和鐵虎軍相助,可為我軍對陣五梁鎮增添不少勝算。”
段洪笑道:“不必了,高陽城和湄河鎮相聚四百里,如今又是大雪封路,再前去調度金衡怕是要多費周哲,更何況湄河鎮是我軍的囤糧根基,萬一戰事不利也好有條退路,雖然甘州各地已盡數納入我義軍之手,但也得有個準備不是。”
段洪心里明白高陽城被奪,趙元極乃至皇族也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一旦五梁鎮局勢對自己不利,高陽必定會成為官軍重點攻伐對象,介時能不能守住還是個問題。但湄河鎮不同,離高陽四百里,如今遍地旱災,官軍即使收回高陽城也暫時不會對湄河鎮造成實質威脅,畢竟四百里行軍不可能餓著肚子前去打仗吧?更何況還有上萬軍隊鎮守,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只要金衡和那海量物資還在,段洪根本不怕失敗。
就在此時,帳簾突然被人拉開,頓時寒風襲在各人臉頰上,說不出的冰涼。
“急報!高陽急報!”一名流賊傳令兵躥入帳內,一個不小心跌倒在地。
“高陽?”段洪眸子猛的一縮,問道:“高陽怎么了?”眾人一聽,也趕緊起身圍在那傳令兵周圍。
“高陽無礙,這是張恢將軍密信!”只見那傳令兵手上捏著封信件遞給傅如海,周圍眾人頓時呼了口氣,如釋重負。
傅如海接過密信來到段洪身邊,段洪一把接過信件撕開看去,這一看之下,頓時雙目圓睜,震驚的渾身發抖……
“元帥怎么了?”傅如海見段洪如此模樣,不由上前詢問。
“你自己看吧。”段洪面如死灰,將信件遞給傅如海。
傅如海接過信件一看之下,頓時喉結不住抖動,忽然對席下的眾首領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跟他們說多少次了,我大軍在外,讓他們要安份守己,就是不聽,唉~元帥等我們回去一定嚴加管教,整頓軍紀!”
“對對對……才打下高陽幾個月就開始內訌吵鬧不休,還為一些零碎小事對同僚大打出手,太不像話了。”段洪不愧是流賊巨首,瞬間明白了傅如海的用意。
“我當什么大事呢,原來這事啊,嘿嘿嘿……”眾人一聽立馬放下心來,這種事情在順義軍中已是常態,元帥也太過小題大做了。
“諸位,我現在要處理些事務,今日就不奉陪了,大家請自便。”段洪笑著下了逐客令,眾人也就七嘴八舌的一個個離開大帳。
“啊!”確定眾人走遠,段洪終于忍不住咆哮起來,“這精衛營到底什么來頭,竟敢攻打我湄河鎮!留守湄河鎮的金衡部上萬人都干什么吃的?被殺了個片甲不留!我的糧草物資,我的上千銳兵啊!我定要將那什么精衛營碎尸萬段!”咆哮完,段洪將眼前的桌案狠狠的掀翻,那碧玉打制的酒壺和青瓷茶碗應聲而碎,酒水茶葉灑落一地,身旁一側的傅如海則面無表情,看著遍地狼藉默默不語,仿佛在思考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