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凌在三司依舊如故。
只是旁人看他的目光中難免多了些惋惜。
“果然是沈安的學生,那股子敢和天下人為敵的勁頭格外的像。”
衣料案重要,但也只是一群小吏在做事,直接向判官負責。
丁維就是執掌衣料案的吏目,判官太高,神靈般的俯瞰諸人,自然不會管具體事,只要結果。所以在衣料案丁維就是天。
他在和人說話,程凌依舊在伏案書寫。
小吏就是干實事的,吏目就是掌總的。
丁維看了一眼程凌,有些忌憚之意。
邙山書院的這批學生進了三司后,用他們專業的知識橫掃三司,那計算的又快又準,讓各司長官紛紛爭搶。
可原先的官吏卻有些忌憚。
官場上最怕的就是這種和大家不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大伙兒都是學儒學出來的人,你什么尿性大家都知道,你以后能有多大的能力咱們也知道。
于是大家就各自安心。
別冒頭!
這是混官場的要訣,冒頭的釘子會被錘擊啊!
但邙山書院的學生們卻沒有這個忌諱,沈安也并未有這方面的告誡。
大膽的去干吧!
這就是沈安的告別語。
丁維笑了笑,說道:“年輕人磨礪一番也是好事,以后做事多想想。”
這是勸誡。
麾下有程凌這種愣頭青讓他很頭痛,但這個愣頭青的本事卻不小,離不得。
這種有本事的刺頭把他壓制住就是了。
這時有人進來,低聲和丁維說了幾句話,目光卻是看著程凌。
丁維心情愉悅,吩咐道:“王判官那邊有事要交代,程凌你去。”
王判官的脾氣不好,一點就炸,先前已經爆炸過一次了,把幾個官員噴的無地自容。
程凌此去定然是要挨噴啊!
眾人看了他一眼。
“是!”
遵守規矩是美德,程凌起身去了。
他一路到了值房外面,深吸一口氣,默念: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被噴也別怕!
這是心理建設,沈安傳授的秘訣。
“下官程凌請見。”
他站在門外,屏息等待著。
喝罵意外的沒來,里面王判官的聲音很柔和,“進來。”
這個……不對吧?
程凌進去,見王判官坐在那里,手中拿著筆,正在寫東西。
“你等等。”
這個也不對。
上官要你等等不會說,而是不說話,你就只能乖乖的站在那里,這也是做官的一種樂趣。
大伙兒都是人,可我卻能折騰你,爽不爽?
爽啊!
程凌覺得不對勁。
王判官幾下寫完了,把筆擱下,甚至都沒洗。
毛筆若是不用要洗干凈,否則里面的墨汁會凝固,傷筆。
王判官抬頭看著他,微微頷首道:“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無怪……”
無怪什么?
程凌都已經做好了被罵一頓的心理準備,可這位王判官卻分外的和氣。
這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嘀咕。
王判官看了一眼自己寫的東西,說道:“當初相公把你等從邙山書院要了來,從那時起某就在看著你,很不錯。”
程凌有些受寵若驚了。
“你做事勤勉,而且能力出色,本官一直在想著給你機會。”
程凌的心嘭嘭嘭的跳了起來。
一種莫名的期待在滋生。
“衣料案這段時日做的不錯,你有功。”王判官含笑道:“有功必賞,所以從今日起,衣料案你做主。”
他起身走了過來,拍拍程凌的肩膀,說道:“年輕人,好生做,等某這等老人漸漸散去,這個大宋終究是要你們來執掌啊!”
程凌心中歡喜,卻保持著些清醒,抬頭問道:“敢問判官,這是為何?”
他才將捅了個馬蜂窩,沒道理升官啊!
而且上次他為了此事來請示王判官,被罵的狗血淋頭,這次為啥變化那么大?
王判官板著臉道:“論功行賞罷了,有什么為何?努力做事之人就會被賞賜,你只管去做。”
“是。”
程凌心中一喜,回到值房后,依舊坐下理事。
“判官說了什么?”
丁維見他沒匯報,心中不滿之極。
程凌抬頭,“無事。”
“無事?”丁維的怒火一下就沖了起來,“無事為何讓你去?”
程凌抬頭,“真是無事。”
丁維一拍桌子,喝道:“大膽!”
官大一級壓死人,說的就是這時候。
眾人看著程凌,覺得這貨最近有些瘋。
他一家伙把多發俸祿的事兒捅出去了,卻是捅到了那些頂梁柱的肺管子。
最近多少頂梁柱在暗地里罵他程凌啊!
大伙兒本來就不容易,拿著七品官的俸祿,干著五品官的事兒,還特么沒升官的機會,這就罷了,你還想把大伙兒隱藏收的俸祿給剝奪了……
那事情你程凌來做吧。
現在他竟然還敢頂撞上官,可見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程凌起身,他真不想現在說出來,等下衙后,自然有人會來通報此事。
可丁維面色冰冷,顯然再不說就要咆哮了。
他微微低頭,“王判官說……此后讓某管著衣料案。”
丁維笑了一下,別過臉去,“這程凌……這程凌……”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眾人顯然也是如此。
王判官的嗓門不小,他們這里離得又不遠,若是呵斥的話,先前應當是聽到了。
丁維的臉頰動了一下,緩緩回頭。
“你說什么?”
“都在呢!”外面來了個小吏,卻是王判官的身邊人,他笑瞇瞇的說道:“正好有事交代。”
眾人起身,束手而立。
小吏看著程凌,目光讓丁維絕望的和善,“程凌自從進了三司以來,做事勤勉,有目共睹。他的能力出眾,上官了然。有功當賞,從明日起,著程凌執掌衣料案,你等……”
他看著眾人,換了個威嚴的神色和語氣,“你等不可挑釁,要好生聽話做事,否則……”
“遵命!”
眾人低頭領命,小吏走過來笑道:“連相公都夸了你幾句,說你給咱們三司爭臉……”
丁維覺得自己也不錯,憑什么被換掉。關鍵是被換掉也沒個說法,為啥?
他想說說道理,聽到這話后,馬上就偃旗息鼓了。
連韓絳都夸贊了程凌,這事兒不可為啊!
可韓絳為何要夸贊他?
程凌最近沒做什么有大功的事兒啊!
程凌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他先前就得了升官的消息,此刻算是確認,心中不勝歡喜,也在想著原因。
那小吏走過去了些,拱手笑道:“你能在邙山書院聽郡公教誨,何其幸運,若是以后有機會,還請帶挈某一把,讓某能給郡公行個禮。”
瞬間程凌就哽咽了。
那個夜里,春雨瀝瀝而下,他絕望的再次喝的爛醉,沈安卻突然出現了,一陣喝罵,讓他重新振作了起來。
他繼續奮斗,不向壓力妥協,結果成功的捅了個大簍子。
來吧,什么結局某都愿意承擔。
可來的不是風雨雷電,而是嘉獎和升官。
山長!
他低下頭,淚水滴落。
沈安一邊讓他重振精神,暗地里卻給他收拾了手尾。
出書院時,不少人都說此后就算是孤軍奮戰了。
是啊!
和那些擁有龐大資源的科舉出仕的官員相比,他們身處弱勢,所以不能指望外部支援。
可沈安卻用行動在告訴他們。
老子還在呢!
就在那些頂梁柱在抱怨時,朝中突然傳來了消息。
以后會多加一個官階。
——權發遣!
這是啥意思?
一個官位難道要安排兩三人來做?
這是要冗官的節奏啊!
有人蠢蠢欲動準備彈劾宰輔,可宰輔們卻意外的沉默了。
當第一個頂梁柱升官,并被冠以權發遣的名頭時,大伙兒漸漸的明悟了。
權發遣就是暫代的暫代的意思。
比暫代還低一等的意思。
可這卻是個極大的進步!
以往誰愿意多看那些埋頭苦干的人一眼?
連補貼錢糧都是偷偷摸摸的,用修改文書資料來達成目的。
現在能正大光明的升職,哪怕這個職位很別扭,但名稱是一樣的啊!
有了名稱就有了相應的俸祿,頂梁柱們一陣歡呼。
程凌頓時變成了他們交口稱贊的能吏,敢于對不平發聲的好漢。
這是大宋吏治的一個標志件,它代表著一群有能力的官吏漸漸從底層在往上爬。
王安石也覺得這是件好事。
“那些人是真有本事,開封府里就有不少,可卻不是科舉出身,升官自然艱難,如今開了一道口子,也算是好事,以后這些人會更努力做事,皆大歡喜啊!”
王安石心情一好,就要了酒來喝。
“大郎也喝些。”
王雱以往想喝酒,吳氏都會阻攔,說他身體不好。
可現在不同了,王雱有了媳婦,要管也是他媳婦管著。
吳氏看了左珍一眼。
左珍卻很是賢惠的低頭。
這個女人往日會看一眼大郎,然后大郎就會少喝酒,今日她這是怎么了?
吳氏很納悶。
王雱喝了幾杯酒之后,突然說道:“爹爹,此事是沈安的手筆。”
“嗯?”
這事兒的內里并未向外公布,大伙兒都以為是程凌上疏之后,君臣們決斷的。
“他?”
“對。”王雱放下酒杯,看了左珍一眼,左珍微笑。
喝吧喝吧,今晚你隨便喝。
“程凌觸怒了許多人,沈安不會坐視,而且他遣人告訴某別插手,那天他還進宮了。”
王安石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為父還以為這個法子是官家和宰輔們想出來的,竟然是沈安嗎?”
“對。”王雱覺得朝中的君臣很蠢,“他們很蠢。”
王安石脖頸上的青筋蹦跳了一下,吳氏趕緊勸道:“官人快喝酒。”
喝吧,喝多了你就不生氣了。
王雱淡淡的道:“沈安此舉看似在為他們解困,可里面定然有東西,某想了許久,唯一的破綻就是科舉和非科舉。爹爹,各部中非科舉的官吏不少吧?里面有不少都是各部的頂梁柱。旁人做官幾年就走,他們卻要做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不動窩,這樣的官員一旦得了個由頭升官,爹爹,就算是權發遣又如何?當這樣的人越來越多……”
“科舉危矣!”
王安石舉著酒杯喝了一口,面色發白,“好一個沈安!好一個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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