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不能單獨面見官家,這個是潛規則。
但今日富弼卻違規了。
宰輔們進來時都是板著臉,韓琦甚至還冷哼了一聲。
趙曙心情大好,就主動說了緣由:“剛到的捷報,西夏人退兵了,富卿心情激動,就直接送了捷報進來。”
不是商量別的事?
比如說說我老韓的壞話!
韓琦盯著富弼,覺得這人的節操一點都不可信。
富弼傲然道:“此次信使及時趕到,為環慶之戰贏得了準備,老夫……”
他看著韓琦,淡淡的道:“老夫無愧了。”
“果然退兵了?”韓琦大喜,說道:“西夏此次退兵,大宋的西北就此安定了,大喜啊!”
“陛下,沈安求見。”
沈安來了,進來見君臣歡喜,就說道:“臣聽聞有西北的信使來了,就猜測是有了結果。”
“梁氏退兵了。”趙曙嘴角掛著笑意,很是輕松愜意。
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在大宋歷史上可是頭一份。
韓琦笑道:“梁氏經此一敗,西北就安定了。”
這話說早了吧。
沈安想起了梁氏這個女人在歷史上的所作所為,不禁覺得女子能頂半邊天真沒錯,狠起來連男人都得靠邊站。
西夏就是被這個女人給帶成了平頭哥,后來一直堅挺著,比大宋牛筆多了。
這樣的一個女人你們竟讓認為她失敗一次就偃旗息鼓了?
沈安很想說這不可能,但此刻卻不行。
看看趙曙吧,暮春都過去了,可那笑容卻帶著春色。
看看韓琦吧,那嘚瑟的勁頭,仿佛大宋已經一掃西北,河套地區變成了大宋的養馬地。
連包拯都是喜氣盈腮,讓沈安更不想去打破這份心情。
他笑了笑,心想就算是梁氏以后再來,難道大宋還怕了她去?
于是他就笑道:“陛下,如今四海升平,這是您開拓進取的成果,北方和西北安定了,大宋也就安定了,臣昨日和大王談論文章……”
這貨會和大王談論文章?
韓琦回身看看包拯,看到包拯一臉見鬼的表情,不禁就笑了。
曾公亮也心領神會的笑了笑。
大家都明白,沈安那小子又要開始忽悠人了。
只是這次他忽悠的是官家,咱們看熱鬧就是了。
趙曙被這記馬屁拍的渾身舒坦,說道:“你們要好生琢磨學問才是。”
陳忠珩覺得官家大抵是有些昏聵了,竟然忘記自己早些時候說過皇子無需皓首窮經的話。
“大王說如今四海升平,可百姓依舊在繳納著沉重的賦稅,大宋蒸蒸日上,可百姓的日子可曾如此?若是百姓依舊如故,那么這個蒸蒸日上就是假的……”
這小子吃爆竹了?
趙曙點頭,“百姓辛苦,朕知曉……”
沈安順著說道:“官家,大王正在琢磨一件事,就是可否給天下百姓減稅……”
殿內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減稅是個敏感的話題,不管是誰執政,都希望減免百姓的賦稅,可減免了賦稅之后,國用夠嗎?
“國用可夠嗎?”韓琦說道:“去年三司結余才那么點,若是減稅,今年怕是會虧空吧。”
“這話是皇子說的?”趙曙有些懷疑。
他那個兒子最近讀書讀的暈頭轉向,每次看見自己都是目露哀求之色,讓他暗爽不已。
這讀書都快讀瘋了,竟然還有工夫去琢磨這個?
沈安愕然道:“陛下若是不信,可召大王問話。”
趙曙點頭,有人去叫趙頊。
趙頊進來,趙曙就徑直問道:“你想過給百姓減稅?”
如說這話是沈安說的,那么趙頊會愣一下。
“是。”可趙頊卻毫不猶豫的說道:“臣琢磨過大宋的賦稅,于百姓而言太過沉重。如今大宋每年的收入都在增長,這是其一。其二,大宋的外患暫且消弭了,臣以為可重振軍隊,削減冗余的將士,如此不但能讓軍隊更精銳,更是能削減許多開支……這些加起來,臣想能否給百姓減少些賦稅呢?”
三司使韓絳已經來了,聞言說道:“大王,去年三司結余二十三萬貫,這錢看似不少,可大宋人口無數,處處都要用錢,一分攤下來就成了小錢。若是減稅的話,今年怕是會虧空不少……”
作為財政主官,他一心想的是結余,而非虧空。
結余是政績,虧空是責任。
這便是最簡單的判定方法。
趙頊皺眉道:“可我記得嘉祐七年虧空了三百六十五萬貫。”
“大王好記性!”韓絳慚愧的道:“臣也就是最近經常看這些,這才記得虧空了多少,可大王卻一直記著,這份心思難得啊!”
趙曙點點頭,心中大樂。
宰輔們夸贊自己的兒子,這便是一種認可。以后哪怕自己不在了,這個大宋依舊不會亂。
可趙頊卻怒了,“我等的吃喝都是民脂民膏,如何能不記得這些?我一直記得。吃著那些羊肉時,我在想百姓可能吃得上嗎?后來我去看過普通百姓的日子,羊肉對于他們而言就是珍饈,難得吃一次。到了鄉間更是艱難,那些農戶一年辛勞,不過是想求個果腹,可依舊有人吃不飽,穿不暖,更是有人無力支撐,只能賣掉田地,一家子到處游蕩,這樣的百姓,韓相以為可能讓人生出隱惻之心嗎?”
趙曙不禁動容道:“果真如此嗎?”
他看著韓琦問道:“朕每每念及百姓,總是想著有了金肥丹,他們的日子總是會好過些,可這等食不果腹的還有多少?”
韓琦低頭,“陛下,不少。”
不管是古今中外,這等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人口總是不少。
趙曙看著兒子,招手道:“你上前來。”
趙頊近前,趙曙問道:“你以為百姓主要的難題是什么?”
“賦稅太重。”趙頊對此早有研究,“百姓納稅繁多也就罷了,可竟然還得到各衙門去服役,聽從調遣安排……陛下,那些服役的百姓都是家中的壯丁,他們去服役,家中的田地就荒蕪了,這是難上加難啊!有人說……說服役一人破一家,陛下,這不是服役,這是奴役啊!”
趙曙奮力拍打著座椅,怒道:“豈有此理!”
趙頊繼續說道:“一個壯勞力就是一個家的頂梁柱,頂梁柱被抽走了,一走就是許久,家里的田地也顧不得,那誰來種地?陛下,誰來種地?”
趙曙深呼吸一下壓住了火氣,問道:“那些徭役可是必須的嗎?”
如今是治平三年,他漸漸的坐穩了帝王這個位置,也知道許多事只能徐徐圖之。
“那些徭役不少是必須的。”趙頊實話實說,宰輔們都微微頷首,很是欣賞。
帝王的人品要有保證才行,而趙頊目前看來人品杠杠的,讓人很是欣慰啊!
可他們若是知道這位腹黑的皇子干過的事兒,估摸著會集體咆哮,要求更換皇子人選。
“那就暫時不可動。”趙曙非常清楚,大宋別看冗官,可基層做事的人手卻不夠。
人手不夠怎么辦?上面又不撥款,咱們怎么辦?
好辦,直接讓百姓來干,就算是服役。
沒錢了找百姓,沒人干活了找百姓……
百姓就像是野草,被收割了一茬又一茬,可大宋的官吏卻越來越多。
這就很奇葩了,一方面朝野大喊冗官,一方面基層卻缺了做事的人手。
這算是兩個極端吧。
“陛下,為何不能動?”趙頊有些不滿。
韓琦擔心他們父子之間鬧騰,就說道:“此等事要徐徐圖之,若是驟然取消,這天下就要大亂了。”
少了做事的人,大宋不亂才見鬼。
可趙頊卻不同意這個看法,“韓相,當年文峰村的災民何在?”
“文峰村?”韓琦一怔,沈安嘴角含笑,出班說道:“當年文峰村遭災,百姓在汴梁乞討,先帝仁慈,就讓那些災民去當地服役,每日飽食,還有些報酬。臣記得那些服役的災民還在當地做事吧。當地百姓因此少了服役,都歡呼雀躍呢。”
沈安在挖坑!
君臣都同時給自己敲響了警鐘。
可沈安卻偃旗息鼓了。
趙頊接管了戰場。
“陛下,您還記得那個常二嗎?”
趙曙想了一下,“記得,當時文峰村就他一家沒來汴梁。”。
但他更記得兒子把常二的女兒帶進了宮中,讓他和高滔滔兩人揣測了許久,擔心兒子會不會是看上了那個常大娘。
為此高滔滔央求趙曙派出了皇城司的好手去查探,后來得知并無男女之情后,這才放心。
“陛下好記性。”要經常贊美自家老爹,這樣你會少受許多苦。這是沈安的教導,趙頊覺得不錯,“常二一家如今在村里算是不錯,其他村民也還行,為何?因為他們的家人都有在當地服役的。大宋的勞役不給錢,可那些人卻是例外。當時先帝特許的。”
韓琦突然一個激靈,“臣想起來了,當年大王建言以工代賑,讓祥符縣安排這些災民做事,每月給錢糧……難道他們如今還在做事嗎?”
沈安含笑點頭,趙頊說道:“一直在。”
這是個大坑啊!
韓琦明白了,他苦笑道:“大王當年的安排,如今竟然開花結果了嗎?”
當年的事兒沒人放在心上,大伙兒都想著不過是一個地方罷了,安置些災民也不算事。
可事情過了幾年,趙頊突然舊事重提,這便是把當年挖的坑給埋了,埋下的會是誰?
趙曙也很想知道。
“陛下,那些災民實則就是招募去做事,這幾年祥符縣從未有過反對,可見此事穩妥。”
趙曙覺得這個兒子要放大招了,不禁微微瞇眼。
趙頊昂首道:“陛下,大宋下面的衙門差人,差多少人?臣以為很好查清,查清楚之后,臣請全數免除役使,改為招募……”
臥槽!
這是什么?
韓琦吸吸鼻子,身后的曾公亮熟練的把手放在他的腰間,低聲道:“你若是敢伸腳,老夫讓你今晚趴著睡。”
可韓琦此刻心中震驚,下意識的就往身后踩了一腳。
嗷……
曾公亮沒想到他真敢踩,就忍痛擰了他一把。
可韓琦卻沒有反應。
這是新政啊!
這是對祖宗規矩的改變,徹底的改變啊!
韓琦看向趙曙,發現趙曙也在發呆。
這個大王……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