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允讓的笑聲極有感染力,極為放松。
他就斜躺在榻上,敞胸露懷。身后的阿蘇在給他撓背,神色淡然。
沈安想起了自己遇到煩惱事兒的糾結,就問道:“在當今官家進宮之前,您的日子并不好過,您為何能保持豁達呢?”
該叫罵就叫罵,罵趙禎,罵宰輔,誰都敢罵。
人在年輕時會有些肆無忌憚,不會顧及什么影響或是后果,想做就做,想說就說。
可等漸漸年長后,閱歷會告誡你這樣做會引發什么不好的后果,這樣說別人會記恨你……
于是你就漸漸的少言寡語,行動緩慢。
這種變化被稱之為穩重。
而趙允讓卻壓根就沒有這種變化,他的叫罵聲能傳出府門,他的暗器讓兒孫們聞風喪膽……
沈安覺得這等人生狀態當真是愜意之極。
可你怎么就能這么愜意呢?
“哈哈哈哈!”
趙允讓笑了起來,說道:“人就是這么一回事,活一日就是一日,你整日想著明日會如何,明年會如何,以后會如何……兒孫會如何……想來想去屁用沒有,反而讓人焦躁不安,越發的煎熬……既然如此,那老夫為何還要憂慮?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到死的那一日,老夫能說一句此生自在,這便是成仙成佛了。”
沈安低頭,只覺得自己離這個境界差的很遠。
“你是有所求!”趙允讓淡淡的道:“有所求就沒法靜心,就會焦躁不安……”
這老家伙竟然是聽天由命?
沈安覺得很好奇,就抬頭,卻發現趙允讓有一只眼睛竟然是烏青的。
這個怎么像是被揍了一拳呢?
沈安想不到誰敢揍趙允讓一拳,所以有些困惑。
趙允讓看出了他的困惑,淡淡的道:“老夫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樹。”
我信你個鬼,你就忽悠吧!
沈安隨后進宮去請示趙曙。
“書院啊!”
趙曙看著頗為精神,手中握著一份文書舍不得放下。
“明日開門授課,學生們如何了?”
他有些漫不經心的瞟了手中的文書一眼,陳忠珩趁機在邊上給沈安使眼色,左邊眉毛挑起,左邊的臉頰不停的顫動,就像是抽筋了一般。
這是心情不好?
沈安表示收到,然后正色道:“官家,那些學生都很老實,家里的……那些宗室長輩們都很支持書院……說是只管打罵,不聽話打死勿論,就當是沒生過這個兒子……”
沈安當時聽到這話也有些懵,心想這些學生又不是人質,弄的那么兇險干啥?
陳忠珩又開始擠眉弄眼,沈安還在領悟他的意思,趙曙偏頭看到了。他也不言語,就這么靜靜的看著這兩人在眉來眼去。
陳忠珩這次換了右邊眉毛挑起來,右邊的臉頰顫動的不自然,看著就像是抽筋不利索。
他的眼睛擠擠,頭還上揚了一下。
他想告訴沈安,官家剛才提到了你去郡王府的事兒,好像很生氣。
你啥意思啊!
沈安看了半晌,覺得不是壞事的意思。
那你還擠眉弄眼的作甚?
于是沈安就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又搖搖頭,示意哥知道了,回頭送你醬料。
陳忠珩氣得想打人,心想某老陳是那等饞嘴的人嗎?
他剛想再暗示一番,可卻覺得有些太安靜了些,怎么好像呼吸都停住了的模樣。
他緩緩側臉,就看到了趙曙。
趙曙單手托腮,就這么看著他。
“擠眼睛是什么意思?”
趙曙真的很有興趣知道。
陳忠珩噗通一身跪下,“臣有罪。”
在趙曙的面前和人眉來眼去的傳遞信息,你想怎么死?
趙曙不是趙禎,這位帝王對內侍沒好感,能打死的絕不會打殘。
可趙曙卻淡淡的道:“起來吧。”
竟然不懲罰?
這是太陽打南邊出來了啊!
還是我老陳最近人品爆發,多次任勞任怨都被官家看在了眼里……
老子的人品就是好啊!
陳忠珩覺得自己逃過一劫,不禁在心中感謝著滿天神佛。
趙曙看著沈安,問道:“郡王的身體如何?”
話才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沈安很是誠懇的道:“郡王說每日依舊能喝酒玩女人。”
趙曙的臉頰顫抖了一下,問道:“明日書院開門,你準備怎么做?”
皇帝親爹竟然在宮外瀟灑,這個是比較牛筆的。而且大把年紀還是個老不修,更是讓人敬佩有加。
沈安說道:“臣已經請了郡王明日去坐鎮,郡王德高望重,想來明日會非常的和氣。”
和氣?
趙允讓去了絕壁是要橫眉怒目,看誰不順眼就開罵。
比如說那個趙宗諤是混不吝,誰的身邊都敢去放屁,可趙允讓那里他就不敢。
想到自家老爹明天要去宗室書院破口大罵,趙曙就覺得很欣慰。
府里的那些兄弟子侄們被罵慘了,這次換個地方,想來會多些靈感。
趙曙心中歡喜,再問道:“郡王看著心情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
除去一只烏青眼之外,沈安沒發現趙允讓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可看趙曙神色不對勁,就決定再回去看看。
“你去吧。”
趙曙滿懷惡意的想著明日的開門,不禁為那些宗室默哀一瞬。
稍后陳忠珩得了空閑,就出去歇息。
他的身邊永遠都不缺迎奉的人,走到哪就是中心。
“都知,先前您在那邊給沈縣公使眼色的時候,官家就在看著你們,那時小人真的是為您捏了一把汗啊!”
陳忠珩淡淡的道:“某忠心耿耿,官家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自然不會因為小過而責罰某。”
“是啊!都知在官家的面前多有眷顧,這大宋開國百年,如都知這般的好像還沒有過吧?真是厲害啊!”
眾人都紛紛贊美,陳忠珩矜持的道:“在官家的身邊要穩重些,這些話以后就別說了。”
眾人都應了,有人說道:“陳都知高風亮節,當真是我輩的楷模。”
“某若是有都知的一半本事,早就脫胎換骨了。”
內侍沒根,就是無根的浮萍,所以極為喜歡這些恭維話。
陳忠珩只覺得美滋滋的,稍后正準備回去時,一個內侍過來了,說道:“都知,官家剛才吩咐了,說是……”
他看了陳忠珩一眼,很是沉痛的模樣。
陳忠珩心中一個咯噔,心想官家難道是現在才發作?
要怎么處罰?
多半是要罰俸吧?
我的錢啊!
“說吧。”
來人說道:“官家說讓您繞著內宮跑……跑五十圈……”
臥槽!
陳忠珩差點腿軟了,然后強笑道:“聽錯了吧?”
五十圈,雖然內宮比不上漢唐的大,但跑一圈下來也夠受的,五十圈……
來人苦著臉道:“都知,小人還專門問了一句,說是五十圈嗎?官家聽了歡喜,就扔了茶杯,您看……”
他指指額頭,上面有個紅印子。
陳忠珩咬牙道:“沒事,官家這是覺著某最近胖了不少……”
于是宮中就多了一道風景:陳忠珩陳都知在繞圈跑。
而沈安此刻也再次來到了郡王府。
郡王府外面跪著一個男子,此刻正在哀求。
“……郡王,某那一拳真不是有意的……”
此人沈安有些印象,是宗室里的人,和趙宗諤他們是一輩的。
我去,趙允讓的一只烏青眼就是這貨打的?
有膽!
在宮中,張八年進來稟告詳細情況。
“官家,那些人聽聞明日書院開門,就鼓噪了起來,說是要去堵門。郡王得了消息,就叫了趙允良去叫人,然后郡王帶著他們去……去突襲了那伙人。”
什么突襲,就是偷襲。
那伙人正在酒樓里喝酒,發誓明天要讓書院好看,誰知道趙允讓帶著人沖了進來,見人就打。
老趙大獲全勝,得意洋洋的追殺著,卻被一拳揍了個烏青眼。
趙曙看著手中的文書,嘆道:“也該……就算是要打,也該在后面,怎么……怎么就沖到前面去了?”
他先前很生氣,但現在聽到自家老爹的豪邁之后,氣消散了大半。
可老趙年歲不小了,真要有個什么閃失,那怎么辦?
張八年說道:“官家,郡王身先士卒,喊的最多,打的最多。”
換句話說,老趙的嗓門最大,打的最是酣暢淋漓。
想到老父親挽著袖子,帶著一幫子宗室小年輕去打群架,趙曙就覺得很是……
“朕心甚慰啊!”
老父親還能打架,就說明身子骨不錯,真的很好啊!
趙曙的心情一好,就問道:“陳忠珩跑多少了?”
邊上那個一臉沉痛的內侍說道:“官家,陳都知跑二十圈了。”
“才二十圈?他如何了?”
“陳都知的身上全是汗水,全濕透了,喘息的聲音百步開外都能聽到,摔了不少次……”
趙曙拿起那份文書,上面是遼國和西夏混戰的具體情況。
“官家,為了這份消息,皇城司死了五個弟兄。”
趙曙微微低頭,“加厚撫恤。”
他是帝王,不是見到秋風就落淚的文青。
“讓他再跑五圈,剩下的二十五圈,看朕的心情,以后處罰。”
五圈之后,陳忠珩一頭栽倒在地上,幾個內侍趕緊過去扶著他起來,“趕緊叫了郎中來。”
“某……某無事……無事……小事……小事……”
陳忠珩想裝個硬漢,可大腿拉傷的肌肉卻突然抽搐了一下。
“哦……”
這慘叫聲纏綿而婉轉,幾個宮女不禁轉身過去,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