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南西路的深秋有些燥熱。
太陽不小,關鍵是半月沒下過雨了,讓人覺得焦躁。
“這是什么鬼天氣?”唐仁仰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山脈,頭痛的道:“不該是冷天嗎?怎地還那么熱?”
他才到廣南西路,就快馬加鞭的來到了土人聚集區。
宋士堯在一把火燒死了那些交趾人之后,被廣南西路的官員們交口稱贊,算是出頭了。他站在另一邊,用望遠鏡在觀察著山上。
“鈐轄,這邊的土人兇悍,這個季節他們都收集了不少食物,不會下山來。”
“是嗎?”唐仁也在看著,“讓隨行的將士們別過來。”
“為何?”若非是唐仁有在府州任職的經歷,宋士堯大抵要認為他是個庸官。
“不為啥。”唐仁吩咐道:“退后扎營,派出斥候掃蕩周邊,不許靠近。”
他們帶來了三千軍隊,轉運使覺得還不夠,可唐仁卻拒絕了派出更多人馬的建議。
人馬太多,一路需要轉運的糧草就能會成為廣南西路軍民的負擔。
唐仁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想制造新問題。
軍隊扎營,唐仁叫人宰殺了一頭羊,他親自動手做菜。
切成塊的羊肉下鍋抄去白沫雜質,換水煮。
柴火在臨時搭建的地窩子土灶里噼啪燃燒著,宋士堯塞了一根枯枝進去,抬頭吸吸鼻子,“味道不錯。只是為何不放調味呢?”
“那是。”唐仁說道:“歸信侯說好羊肉最好別放調料,放的越多味道越差。最好還是帶些膻味……沒有膻味那還吃什么羊肉?”
“竟然是這樣?”宋士堯前期是在巡檢司里廝混,后來轉到軍隊里,吃的都是大鍋飯,最喜歡重口味的食物。
吃慣了重口味之后,你就會發現那些所謂的美食都淡而無味,你的味蕾再也嘗不出食物本身的滋味。
但這個羊肉不同。
煮熟之后就夾出來,然后撒一把鹽。
“開動。”
唐仁一嘴咬去,只覺得肉質細嫩,肉汁在嘴里炸開,隨即鹽粒的咸交織在一起,緩緩融化……
“好羊肉!”
宋士堯只是吃了一塊,瞬間就覺得自己的前半生白活了。
“竟然有這等美食嗎?”他訝然道:“以前軍中的食物就是煮熟了完事,有調料就多放些……全然不知道羊肉竟然只需水煮……”
“看那羊好不好。”唐仁解釋道:“歸信侯喜歡吃紅燒羊肉,燒烤的也愛得不行,特別喜歡晚飯和宵夜架著烤……這便是不拘泥于一隅,同理,咱們要想安撫土人,也不能干等,否則等到明年開春他們也不會下來。”
“是啊!那些土人多狡黠,沒有好處是不會下山的。”
宋士堯有些頭痛的道:“而且他們不信任咱們,這才是最艱難的。”
“信任是解決事務的先決條件,不過沒有也無事。”唐仁說道:“令人去后面要些錢糧和豬羊來。”
“鈐轄,咱們此次帶的夠吃了。”
“不是咱們吃。”
唐仁笑道:“到時候在山下轉悠轉悠……那些土人一到冬季和春季就難熬吧?是了,想來那等時候山里也沒什么食物,卻只能坐吃山空,最后餓慘了,就去搶一把。”
宋士堯說道:“正是如此。”
他覺得這個唐仁還是有些意思,至少不是那等刻板的官員。
“等東西到了,就讓他們拉著在山下走一趟。”
“什么意思?”宋士堯一怔,旋即醒悟了過來,“這是誘敵?”
“你這個想法很危險。”唐仁突然皺眉道:“那些土人就是咱們的兄弟姐妹,怎么是敵人呢?你是怎么想的?竟然能想到敵人這個詞,可見平日里就沒少打那些兄弟姐妹的主意,回頭自己反省一下。”
這才是文官啊!陰險狡猾,干一件缺德事之前總是能為自己找到理由。
唐仁覺得自己的安排再無錯處,就放心的縮進帳篷里睡覺。
一覺睡醒,他打著哈欠出來問道:“來了嗎?”
“還早,最少得三日。”
調集糧食和豬羊不難,難就難在調集大車。
府州就是一個軍事要塞,一切的一切,包括婦孺都是為戰爭而生,所以不存在什么調集的事,一句話而已,都會自覺的把自己有的資源交出來。
可這里是廣南西路,不但偏僻,而且還窮。
第三天,一隊大車來了。
趕車的車夫們大多有傷,看著神色悲憤,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沒人在乎他們,但唐仁在乎。
“怎么回事?”
他覺得自己的安排并無錯處,這些百姓為何會這么委屈呢?
沒人回答。
唐仁怒了,說道:“再不說話就全數征用到明年。”
這個可是破家的手段,唐仁不會用,但卻在此時拿出來威脅車夫們。
這便是慈悲心腸,但也要有霹靂手段來輔佐。
車夫們哆嗦了半晌,看著邊上押送的軍士們不敢說話。
“滾!”
唐仁怒了,指著這些將士說道:“都趕過去。”
這群將士本是懶懶散散的,此刻被唐仁怒吼,都慌神了。
要是唐仁回去上一本奏疏,彈劾他們,那會是什么后果?
肯定會被處置。
于是不等宋士堯派人來驅趕,有軍士就說道:“鈐轄,他們不大情愿……”
被征用大車不情愿,這話聽起來沒毛病,可唐仁在府州廝混了那么久,知道這話不對勁,就冷笑道:“什么叫做征用不大情愿?不情愿也沒有這等神色。你等以為某是衙內嗎?”
衙內為官,有資源,有手段,自然不肯沉下去,所以往往會被底下的官吏蒙蔽。
可唐仁不同,他是草根官員的代表,下面什么情況不知道?
將士們面面相覷,這時車隊里有人喊道:“鈐轄,他們說回頭還得征用咱們去拉土石,說是給官員建造宅子。”
有人開了個頭,后面就順暢了。
“那楊知州要建宅子,本是讓軍士去做,可軍士們卻想征用咱們……”
唐仁忍不住想罵人。
那些將士們都低著頭,但卻沒有看到歉疚或是懊悔之色,顯然他們已經麻木了。
廣南西路遠離汴梁,所謂山高皇帝遠指的就是這種地方。
以前這里的軍隊疏于操練,被官員役使也是常事。
可后來儂智高來了一出造反,廣南西路的官兵被打出了屎,原形畢露。
沈安一戰覆滅了交趾精銳,再后來水軍更是讓李日尊焦頭爛額,于是廣南西路安全了。
居安思危對于大部分官員來說就是個煩人的詞,所以安全下來的廣南西路就開始了安享太平。軍隊一太平就成了免費的勞力,這里借用幾天,那邊役使幾日,至于操練……那是什么鬼?
“楊知州的日子看來不錯,竟然想著建宅子。”
唐仁的語氣很是平靜,“誰去一趟,就說是唐某請楊知州來此一晤。”
“某去。”
有人快馬去了,宋士堯低聲道:“此事怕是不好辦……據某所知,地方上役使軍士不是一起兩起,若是大張旗鼓的鬧起來,人人自危,怕是……法不責眾啊!”
法不責眾,那些人就會沖著你唐仁下手。
唐仁面色如常的道:“沒事,某只是想請楊泉喝酒而已。”
“喝酒聊天?那樣最好不過了。”可憐的宋士堯,若是他對沈安的寬厚為人有所了解的話,再了解一番沈安對唐仁的深刻影響,就不會那么樂觀。
第三天,上思州知州楊泉來了。
“唐鈐轄……哈哈哈哈!”
楊泉五短身材,但身板厚實,給人壯實的感覺。
他的臉微黑,卻是天生的。
“楊知州。”在府州時,唐仁節制一路之地,對一個偏遠地區的知州有心理優勢。
不過那是府州,而這里是廣南西路。
他此行比較倉促,趙曙給他的任務是盡快找到解決土人的法子,但并未給他節制當地官員的權利。也就是說,遇到事兒了,他唐仁得自己去協調地方官員解決。
一般情況下地方官員不會得罪他,可也不會高看他一眼。
所以楊泉的態度看似很親切,笑的很爽朗,可眼中卻不見情緒波動。
官場應付人是一門必修課,枯坐半日也能讓人如沐春風,有這等本事,不升官就是天理難容。
唐仁微笑道:“還請楊知州進去說話。”
三天功夫,足夠軍士們搭建出了一些木屋,至少唐仁有了小單間,只是剛砍伐下來的樹木過于潮濕,但總比住在狹小氣悶的帳篷里強。
兩人進了木屋,隨后木門關上。
木門關閉的聲音很小,唐仁說道:“這樣的木匠手藝從軍卻可惜了。”
楊泉笑道:“是啊!有這等手藝在,隨便去哪都能養活一家老小,也不知道這人為何要從軍。”
“可他這木匠手藝卻是從軍后才學會的。”
唐仁的話暗藏鋒芒。
可楊泉依舊笑的像是菊花盛開,“那可見是個人才。這等人不管是在軍中還是在民間都有前途。”
這話接的極好,不得罪唐仁。
屋子里一張案幾,兩張凳子,都在散發著原木的氣息。
唐仁坐下來,問道:“為何役使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