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汴梁有些熱,可韓琦的心中更熱。
老夫是首相了?
最近他就喜歡這樣自問。
每天早上起床,他首先自問一句,然后就會是一天好心情。
老夫是首相了呀!
他端著個大碗在吃糊糊,就是用野豬的腸胃弄的糊糊。
這糊糊的味道腥臭,但韓琦吃了許久,早就習慣了。
吃了一大碗糊糊后,他又吃了一碗湯餅,外加幾大塊羊肉,這才心滿意足的去上朝。
“韓相!”
“見過韓相!”
“韓相今日看著精神很好啊!”
“韓相的腰背比某還挺拔,慚愧慚愧。”
“韓相昨夜定然是徹夜未眠,為了朝政在嘔心瀝血……當真是我輩的楷模。”
“現在沒有次相,韓相一人當兩人使,肯定不輕松,可韓相看著卻是云淡風輕……這是什么?這便是舉重若輕。”
這些吹捧的聲音伴隨了韓琦一路,等到了皇城前時,百官都拱手相迎。
“見過韓相。”
韓琦只覺得腳底發熱,腰子那里在發脹,整個人仿佛……有些像是男女之事時的那種爽快。
這便是權勢嗎?
怪不得那些人為了權勢,可以拋棄親情,可以漠視女人……
因為這一切都在權勢里啊!
他想起了上次和一個方外人的交談。
——方外艱辛,可能長久煎熬嗎?
——非也!打坐冥想,其間之樂非常人所能想,比男女之事更讓人沉醉……
古今中外都有大毅力者,可以丟棄各種欲望,而目的也只是為了權勢而已。
不管是金錢還是美女,這一切都比不過手握大權,指點江山的那種爽感。
爽啊!
韓琦端著臉,微微頷首,就算是回禮了。
孫抃走了過來,“韓相夜里想來也不安生,何必來的這般早……”
孫抃垂垂老矣,看著比歐陽修還老邁。
若是能讓孫抃成為自己的盟友……那以后的政事堂里,某說的話豈不是無人反駁了?
他心中微動,就微笑道:“官家也是宵衣旰食,咱們做臣子的自然也不能太清閑了,夢得不也是如此?”
“哦,韓相果然厲害啊!”
厲害?
這是哪跟哪啊!
韓琦一臉黑線,孫抃又說道:“富相走了,老夫一想到就難過……還有文相,咦!文相不回來嗎?”
這人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而且在政事堂里多是呆坐,事情到了他那里就會停滯,讓韓琦頭痛不已。
要呵斥他吧,這人年紀大了,傳出去外人會說我韓某人不尊老。
不呵斥吧,這人……
這等人就該回家養老去!
如今政事堂里孫抃不能做事,就他一人做主,很累,但卻很爽。
無人反對自己的決定,那種感覺真的很爽啊!
一路進宮,君臣相見。
趙禎看著稀稀拉拉的宰輔,就說道:“宰輔也該補齊了。”
韓琦心中失望,但卻知道必不可少,就說道:“是不是等曾公亮回來了再說?”
天知道曾公亮何時才能回來,只要他不回來,我韓琦就能繼續獨掌大權。
趙禎點點頭,然后憂郁的道:“朕昨夜做夢,夢見無數人揮舞刀槍在吶喊,在廝殺……”
這是啥夢?
韓琦有些懵。
旁人做噩夢也就罷了,帝王的噩夢往往會代表著兇吉,所以身為宰輔,還得要兼職解夢師的職務。
韓琦還在想著怎么解夢,趙禎繼續說道:“那些人黑瘦兇狠,朕看到了好些……大宋的將士在擋著,可……朕看到了沈安,他回頭看朕,身上全是血……他在笑……”
趙禎的臉上浮起了驚色,顫聲道:“朕想去拉他,可他卻退了回去,就這么飄了起來……”
眾人只覺得心中一緊,殿內的氣氛瞬間凝滯……
“那些黑瘦的人兇神惡煞的,朕看到沈安飄了過去,他在砍殺……可那些人多不勝數,漸漸的就把淹沒了……朕……朕就此醒來,渾身汗濕。”
趙禎有些虛弱的靠在御座上,陳忠珩顧不得什么規矩,趕緊要了熱毛巾和茶水,然后過去侍奉。
趙禎擦了臉,端著茶杯說道:“這夢讓朕一直在不安,就擔心廣南西路那邊出事……”
黑瘦,沈安,這兩個元素合在一起,就是廣南西路和交趾。
史書上經常能看到帝王做夢,然后那夢就會靈驗。
韓琦在絞盡腦汁的想著,“陛下,臣覺著這個夢……怕是有些不吉啊!”
他很想說吉利,可這夢從頭到尾都是殺戮,而且沈安渾身浴血,分明就是身陷敵陣之中,最后死于戰陣之上。
那少年就喜歡冒險,不管是從政還是在軍中,立功無數,可也多次歷險。
老夫被他弄的灰頭土臉的多少次了?
韓琦心中生出歡喜來,然后覺得有些過分,就念了聲佛號,說道:“陛下,血光在前,西南……曾公亮呢?為何沒有奏報?”
曾公亮失職!
這一刻韓琦的眼中多了厲色。
曾公亮也是老資格了,若是由他來擔任空缺的次相,那對韓琦就是個牽制。
所以……弄他下去!
至于沈安,這一刻壓根就不在韓琦的眼里。
一個國子監說書罷了,你能干什么!
趙禎捂額道:“曾公亮帶了一千騎兵去,想來就算是不能勝也能自保,還有神威弩……對,還有神威弩。韓卿,你久歷戰陣,可盤算盤算……”
韓琦尷尬了。
說咱久歷戰陣……這個確實是啊!
宰輔里誰有老夫的履歷豐富?誰?還有誰?
他左右看看,心中得意。
可隨即他就苦著臉。
盤算……咋盤算?
他在絞盡腦汁的想著,想著大宋這邊的兵力加起來有多少,武器有多少決定性的因素,算來算去,他覺得腦子不夠用了,頭暈。
他不想弄這個,可作為首相卻不答不行。
他遲疑著說道:“陛下,臣……如今就怕交趾突然暴起,怕伏兵……當年……”
他的眼中閃過驚恐之色:“當年西夏人就佯裝敗績,我軍追擊,最后伏兵四起……大敗啊!”
他痛苦的閉上眼睛,兩滴濁淚緩緩流下來……
“陛下,西南多山,多密林,交趾人擅長在山林之中活動,若是他們伏兵于此,曾公亮等人猝不及防……臣怕……”
不得不說,韓琦最近幾年在樞密使的職位上還是鉆研了些東西,一番話說出來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趙禎一聽就慌了,垂淚道:“若是如此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是好啊!”
最近幾年他越發的老邁了,對情緒也漸漸失去了控制。
韓琦沉聲道:“陛下,如今不能動。”
“不能動?”
趙禎怒道:“援軍呢?為何不派援軍?”
韓琦一臉黑線的道:“陛下,廣南西路那邊的戰況朝中不知,對手如何也不知,怎么調派援軍?”
軍國大事得有的放矢,若是遇事就慌亂,那就是不敗自敗。
趙禎昨夜做了噩夢,心有些亂和懵,所以才會失態。他一想也是,就嘆道:“那少年才十七歲,若是戰歿,朕如何對他的妹妹交代?”
這時候你竟然還在想著沈安的死活?
大宋的西南呢?
韓琦心中急躁,就說道:“陛下,還是得等奏報,至于生死……上了戰陣,生死自然就要看天意。若是他戰歿,那就追封罷了。”
他覺得這個皇帝最近越發的心軟了,前幾日有幾個犯錯的官員也從寬處置,氣得彈劾他們的御史病倒在家中,據說是想辭官回家種地。
稍后散去,韓琦回到政事堂,略一思忖就說道:“那王安石接了同修起居注,卻不肯就職,官家讓他做知制誥,還讓他審案子,可見此人簡在帝心,而且他的兒子和沈安交好,讓他來……還有……包拯也叫來,歐陽修也叫來。”
這三人都是對沈安不錯的官員,韓琦想趁此機會拉攏一番。
稍后三人都來了。
韓琦令人泡茶,包拯說道:“老夫那邊還有公事,韓相有事還請盡快說。”
王安石板著臉道:“下官剛才還在審案子……”
司馬光和老王同時被任命為同修起居注,堪稱是兄弟般的職位。司馬光喜滋滋的去上任了,可老王卻不愿意。
他三番五次的拒絕,甚至躲進了茅廁里,可依舊躲不過。
最后他接受了任命,但卻不去履職。
按照他的說法:臣只想做事,不想做官。
這話讓人無語,但卻也是一片拳拳之心。
最后官家倔不過他,就讓他改任知制誥,擬詔書的同時,還因為他做過江東提點刑獄的官職,讓他糾察京城的刑獄。
所以他真的很忙,但卻忙的愉悅。
歐陽修睜開眼睛,茫然看來:“你是……”
韓琦被包拯和王安石給硬邦邦的頂了,氣得三尸神暴跳,此刻歐陽修再來一個茫然,頓時就怒了,喝道:“老夫韓琦!”
歐陽修哦了一聲,說道:“是韓相啊!老夫看不清了,還以為是曾公亮呢!”
這話看似在說自己老眼昏花,可暗地里卻有料。
曾公亮還沒回來呢!你韓琦就想在政事堂里一手遮天?沒那么好的事。
韓琦的面色一青,淡淡的道:“西南之役怕是不好了……”
包拯跳了起來,問道:“可是有奏報?”
王安石也微微變色,盯住了韓琦。
歐陽修卻懶洋洋的道:“老夫作為樞密副使……怎么沒接到奏報呢?”
若是廣南西路開戰,不管戰況如何,樞密院這里隨后就會接到消息。
樞密使曾公亮不在,作為樞密副使,歐陽修就能在第一時間接到消息。
包拯坐了下去,皺眉道:“韓相莫不是在臆測?”
王安石也不滿的道:“若是無事,下官告退。”
有事說事,別弄什么玄虛。
韓琦沒想到這三人竟然這般難纏,特別是那個歐陽修,看似老眼昏花,可一張嘴就把他弄的啞口無言。
老家伙挺厲害的啊!
他負手而立,淡淡的道:“官家做了噩夢,各方消息匯總之后,老夫斷定……西南戰事怕是……不利。”
第三更送上,晚安。